九雾直起身,警惕起来。
下一刻,她的手被抓住,有些怔愣的看着手里的一包蜜饯。
“咱这穷乡僻壤的,没有太好的药膏,老村医家的药膏可能会有些疼,小柳忍着点,实在疼了就吃颗蜜饯,你小时候最爱吃了,一吃就不哭了。”老妇人垂头给九雾的指尖涂着药膏,药膏的确很劣质,涂在手上火辣辣的,她声音缓慢带着宠溺,好似真的将九雾当成了外出归来的孙女。
九雾垂眸看着老妇满是疮伤的手,指尖蜷缩了下。
她不过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心罢了,就像澜鸦城里那一家三口一样……
九雾眉眼覆上冷意,装模做样,神神叨叨。
老妇将九雾的手指用干净的碎布包好,见她还不吃蜜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小柳最乖了,不用给阿嬷留的,阿嬷不喜欢吃这个,你吃。”
九雾看向她垂下的手,像干枯的树枝一般,黝黑的皮肤松垮褶皱,手上布满了冻疮,若是伪装,也太像了些。
老妇人又弯下腰,从箩筐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油烛。
“阿嬷这处的油烛用完了,去买了个新的回来。”她边说着,边四处看了看。
九雾看向面前的桌面,桌子老旧,却没有蜡油沾染过的印记,自然也不会有烛台。
她为何要撒谎?
一支蜡烛而已。
老妇从另一房间拿出一个瓷盘,将油烛放在顶上,直到蜡油流淌在瓷盘上,油烛才立得稳。
九雾一直在等老妇人暴露真实目的,可直到晚上,老妇人将蒸好的馍馍与清粥放到她面前,也还是那副宠溺又慈祥的模样。
九雾从来没有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过,很陌生 ,也很烦躁。
就像她已经冷到麻木了,突然被厚厚的棉花包裹起来,这并不能让她觉出丝毫暖意,身体上的寒霜消融,反而更加冷地发颤。
她将面前的食物推走,冷声道:“我不需要。”
老妇愣了一下,没有因九雾恶劣的态度而生气,而是默默走了出去。
九雾不知她做什么去了,直到半个时辰后,她闻到了一股飘来的烟火香。
她走了出去,老妇正将盆里洗干净的鸭子放入锅中。
九雾扫了一眼,院中的另一只鸭子也不见了。
“你……”九雾怵起眉。
老妇笑了起来:“是阿嬷的错,竟然忘了小柳小时候最喜欢吃肉了。”她说着,拍了拍脑袋:“人老了,记性也变差了。”
“我说过,我不需要。”九雾没有来生出一股郁气,只觉得这人像是听不懂话一般。
“还有,我不是什么小柳。”
老妇人拿着锅铲的手颤了下,而后又继续翻炒着锅里的鸭肉。
晚上,老妇将简陋的床换上崭新的褥单,生怕九雾嫌弃一般,连褥角都整理的整整齐齐。
九雾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抬步要走。
老妇人追了出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面上。
九雾脚步一顿,气急败坏地转身将她扶进屋里。
“你要去哪?”老妇人拉住她,担忧地问道。
九雾眼下茫然,去哪?
她不知道。
老妇人忍着腿疼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天太黑了,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先在阿嬷这里住着吧。”
她咽下口中那句“小柳”。
夜晚,九雾躺在床上闭着眼,察觉到身边的老妇人起身,她心下一紧,终于要动手了吗?
身上搭着的被角动了动,周身一暖,整张被子全部盖在了九雾身上。
没过多久,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九雾悄悄地睁开眼,眼睫一颤,老妇人将床上仅有一张的被子给她盖了,自己盖着单薄的旧衣,蜷缩在床边。
九雾心中的烦躁更甚,她总是想印证老妇人对她有所图谋,可无论是锅里那热腾腾的鸭肉,还是身上的被子,都在反驳着她的猜想。
可是,她也说了,她不是小柳。
她为什么还要对她做出这些多余的关心?
多管闲事!
九雾冷着脸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她指尖一动,念了个避风决,房间里的冷意被驱散。
接下来的日子,老妇人还是和先前一般,对她无微不至,就是有时候,还是改不掉唤她“小柳。”,九雾不喜欢,却没在反驳她。
九雾没有家人,也不知何为“家”,系统告诉她,老妇人对她的关心与照顾,便是家人之间的相处。
因为念着,所以会在半夜起身帮她将被子盖严实。
会为她亲手缝制新的衣服,虽然颜色很丑,料子也磨人。
会絮絮叨叨地一遍又一遍告诉她要准时吃饭,别饿坏了身子,胖些有福气。
九雾不知不觉在这里住了许多时日,觉得神神叨叨的老妇人并非她想像中的别有用心,这简陋的院落也没那么讨厌了。
她穿着老妇人给她缝制的艳粉色布衫,布衫上绣着几朵大大的牡丹花,又土气,又艳俗,衣领处粗糙的衣料将她锁骨磨得有些痒,九雾伸手挠了挠。
她将手中的玉米粒洒在地上,没一会儿,院中仅存的唯一一只动物,总是“咯咯咯”叫个不停的公鸡,踏着优雅的步子缓缓而来。
这些日子九雾总喂它,它见到九雾也不躲了,安心的在九雾眼皮子底下晃悠。
老妇人腿脚不好,却总是出门,有时一去就是大半天,九雾看了看天色,想着她快回来了,便自觉将柴抱去了厨房。
守在灶台前看着那燃烧的火焰,指尖缓缓展开,被暖意环绕着。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灶台里的火快要燃尽了,老妇人还是没有回来。
九雾等到夜深,天边又飘起飞雪,迟迟未见人影,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怕不是又摔倒了…”她边喃喃说着,边快步走出院落。
村里人不认识她,她开口问时,竟发觉不知道老妇人名姓,只能对人说是住在小河边那户。
“你说的是徐嬢嬢啊,徐嬢嬢还是和以前一般,在村口等着呢。”
村民告诉九雾,老妇人的儿子是整个绿水村最年轻有为之人,也是绿水村唯一有灵根可以修行之人,二十年前被云阳宗的仙者看中,带着妻女一同搬离了绿水村,这一走,便再没有回来看望过自己的亲娘。
老妇人思念亲人,人老了,神智也不清醒,每日都以为自己儿子一家要回来了,五六年前就开始风雪无阻日日在村口等着。
见到生面孔便以为是自己的至亲,不是被人骗了钱财,就是被人唾骂疯子,本来就清贫的家长被她败的一干二净。
“前些日子,还拎着鸭子去换了些银钱,村里人欺负她傻,只给了她半只鸭子的价钱,听说她又是去老村医家换药膏,又是买蜡烛,总是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又不知道被谁给骗了。”
那村民说完,看向九雾:“你这女娃娃生得皮白肉嫩的,看起来就不是我们绿水村的,你该不会是住在徐嬢嬢家那个吧?”
九雾没有回答他,对他道了声谢,便快步向村口走去。
系统感知到萦绕在她周身的怒意,开口劝道:“宿主,你别生气,你虽不是徐嬢嬢的亲人,但她对你的确是真心的。”
九雾沉声道:“云阳宗一年前被血杀门覆灭,她等不来他的亲人了。”
“就算云阳宗没有覆灭,离开了二十年都不归家的人,早就把她抛在脑后又有什么值得等的。”
本就是不值得的人,为什么要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宿主,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这到底是徐嬢嬢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宿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听我的,别说,别让自己后悔。”系统急促的道。
“闭嘴。”
九雾走到村口,拉着村口石碑旁被冻得全身僵硬的老妇人便想往回走,老妇人挣开她的手:“阿嬷昨晚梦见了,梦见他们要回来了。”
她说着,缓缓蹲下身,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九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们不会回来了,以前不曾回来过,以后也不会回来。”
徐嬢嬢躲闪着她的目光,摇头道:“会的,会的。”
九雾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抛弃你的人,不会回头的,因为他们回头,就证明自己错了,没有人会承认自己错了!他们不会回来,你的儿子不会回来。”
“宿主!”系统大吼道。
九雾心中郁气更甚,继续道:“你以为你在这做些自我感动的事,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你就能看到他们?我告诉你,你就是在此处被冻死,被饿死,被当做疯子打死,他们都不会回来!”
徐嬢嬢捂住脑袋尖叫起来,她一把推开九雾:“我儿子很好,儿媳很好,孙女很乖,他们离开时说过,会回来看我!”
九雾轻声问道:“那他们怎么没回来呢?”
徐嬢嬢眼眸变得茫然,喃喃道:“是啊,为什么不回来呢,我只是……想见他们一面。”
她一直不断重复着:“我只是想见他们一面。”她抱住膝盖,满是冻疮的手因为寒冷而微微肿起,脚下的鞋子还是单薄的麻布鞋,雪花落在她干枯的银发上,并不唯美,只觉凄凉悲惨。
九雾垂下眸子:“你可以在此处等一辈子,但不会回来的人,永远等不到。”
她说完,站起身来向村里走去。
“宿主,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九雾脚步一顿:“云阳宗覆灭,他儿子就是回不来了,我说出实话,有什么过分?”
九雾眼角微微泛红。
“你知不知道,她等在村口,一日两日可能是期盼她亲人回来,一年两年,五年六年,她怎么不明白你所说,日日守在那处,只不过为了一个信念而已!”
信念没了,
人又该如何活着呢……
九雾走过徐嬢嬢小院落,沿着河流缓步而行。
“你知道是不是,你都明白!你这么做,只是嫉妒被徐嬢嬢所惦念的人而已,因为你得不到,所以嫉妒被她苦苦等待的亲人,你戳破她,都是因为你自己的不甘!”
系统失望的怒吼道。
它一直都知道宿主很聪明,尤其会窥探人心,她绝无可能不知晓,支撑着人活下去的信念有多重要!
九雾停下脚步,忽然轻笑了一声,眼泪自眼角流下。
“对,我都明白,我就是自私又卑劣,凭什么有的人明明做错了,不值得,却可以被记着,被念着?而有的人,生来就该被抛弃,被丢掉,拼尽全力抓住一切仍然是一场空!前者不想要的,是后者从未感受过,无数次梦回都奢望能够拥有的,你说啊,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抛弃至亲的人值得被惦念?”九雾声嘶力竭。
在徐嬢嬢那里,她第一次感受到对于她很陌生的词“家人”,正因如此,才更不忿,那是她幼时无数次望向别人家上空飘散的袅袅炊烟,饿到晕厥,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