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里是专门为陈朝清准备的,包括这些红木家具也是临时换的,价格不菲。
南蓁蹙眉,不明白他到底想显摆什么?
进门的中庭左手是棋室和会议室,陈朝清就在棋室里等她。
秘书轻叩门板,“陈董,南小姐来了。”
南蓁在他身后停顿,双手不自觉抓了抓衣角,深呼吸,随着他进入了房间。
与记忆里意气风发的陈朝清不太一样,此时坐在茶台边喝茶的人已经两鬓斑白,虽然尽力保养,但他面容的衰败远比他这个年龄的男人要多太多。
黑黄的皮肤,双目浑浊,他脸上皱纹沟壑多的像起伏的山地。门开后,他不疾不徐地掀起眼帘,眼角处的褶皱堆叠出了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虚弱。
不比章俊良的大腹便便,他整个人精瘦到像犁了一辈子地的老黄牛。
看他拄着拐杖站起来的那一刻,真正应了四个字——风烛残年。
南蓁在来之前做的那些心理准备,在这瞬间塌陷了大半。
她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
他真的是陈朝清吗?
她僵在原地。
似乎眼神不太好了,不远处的人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门边的人,浑厚如钟的嗓音与他衰老的形象极不相称,“蓁蓁?”
南蓁张了张嘴,声音发干,“陈...陈伯伯。”
同章俊良一样,南振国在世的时候,南蓁作为她的掌上明珠,又是唯一一个女孩,她曾受尽这些叔叔伯伯的宠爱。
她至今还记得陈朝清牵她去商店里买糖的样子,那时他英俊倜傥,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魅力,他同游静云一块牵着她,远远看着像一家三口似的。
游静云那时是真正的幸福。
可她已经不在了。
想起她,南蓁敛了敛眸子,唇边一丝浅笑,带着疏离,“陈伯伯,好久不见。您...变了很多。”
“我?”陈朝清用双手扶着檀木拐杖的龙头,爽朗地笑起来,“陈伯伯已经半截入土啦,再变也变不出花了。倒是你,我们上一次见面你才八岁。”他用手在腰下比划了一下,动作不如他笑声利落,“才到我这儿。你抓着我的西装,让我给你买糖吃,一点也不怕生。”
南蓁看得出他在努力回忆,但太过久远的记忆随着时间,已经如同他浑黄的眼白,变得模糊不清了。
最终,他叹息一声,有些哀切:“这些年,辛苦你了。”
陈朝清看起来比章俊良更像是一个和善的长辈,可她很清楚,他绝不善良。
南蓁眼里的笑容淡了两分,“哪里。”
陈朝清在隔壁为她准备了一桌筵席,“来,陪陈伯伯吃个晚饭。”
南蓁这才发现,他走路姿势怪异,左腿跛行,整个左半边身体都不太利索。
陈朝清口吻平淡地说,“几个月前中风了一回,捡了半条命,落下一点后遗症,所幸还能吃喝。”
他咂了咂嘴,自嘲一笑。
这份泰然自若的淡定让南蓁不由佩服。
出了棋室,穿过中庭和一间休息室,餐厅在最后。
足够容纳二十个人同时用餐的圆桌上已经摆满菜肴。
南蓁跟着陈朝清的脚步进入厅内,晃眼看见上首坐着一个人。
包间里灯光璀璨,水晶圆盘折射出迷离的白光。
南蓁视线一花,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陈朝清腿脚不便,就近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短短几步路,他走得气喘吁吁,“蓁蓁,来认识一下。”
端坐在最上方的那个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抬眸望过来。
黑发,浅唇,太过苍白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有种病态的阴郁。
那双有如深潭般冷冽的双眸,任凭这里的光线再亮也照不透。
随着眼前逐渐清晰,有嗡嗡的耳鸣同时在耳边炸开,很快蔓延到后脑深处。
深入的刺痛让南蓁止不住皱眉。
她整个人像溺在水里,陈朝清的声音闷闷的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儿子,陈厌。”
第28章
南蓁此刻才明白, 他在家里说的一会见是什么意思。
僵硬地坐下来,陈厌的视线越过圆桌,直直落在她身上。
他冷淡的目光就像探照灯, 南蓁感觉自己被剖开来, □□地躺在手术台上, 正等着他随时从她身上切下一块肉。
她面无血色。
像个死人。
“蓁蓁, 我这个儿子不太让人省心,这一年多, 你肯定照顾他照顾的很辛苦吧。陈伯伯在这谢谢你了。”
陈朝清端起白玉茶杯, 遥遥地跟她碰了碰。
南蓁几乎丧失了所有知觉,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感觉自己扯开嘴角, 抿了口热茶,滚烫的。
尖锐的刺痛在她上颚烫出一圈皱缩、发白的泡。
舌尖不自觉舔了舔那块即将脱落的皮肤,疼痛起码让她知道自己还没死。
陈朝清又和陈厌说了什么。
她没听清。
耳鸣从始至终都没有消失。
仿佛隔着一层防弹玻璃,他们的声音迟钝得像另一种嗡鸣。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那块肉几乎被挖破。
南蓁失神地看着陈厌望过来。
依旧是那张如山泉般凛冽的脸, 她从来没看透这片纯净之下藏着什么。
她忽然想,一直以来,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看她在他面前装着若无其事的?
他们朝夕相对,陈厌是什么时候和陈朝清联系上的,她竟浑然不知。
她真蠢。
每每在她内疚的不敢看他眼睛的时候, 他是不是也在偷偷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此时此刻,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就想看到她惊讶崩溃,或对他愧疚到痛哭流涕?
陈厌大约是被她可怕的神情吓到, 她看见他猝然收紧的眼眸,汹涌的黑色铺天盖地朝她狂涌而来。
突然间, 南蓁认知里的世界整个颠倒。
天地对调,脚下深色的大理石出现在头顶上方,沉重的随时要倾轧过来,音乐开始倒转,滋滋啦啦的卡顿像某种可怕的信号,她耳鸣更重了。
强烈的恶心感在胃里不停翻绞,拼命忍到最后一秒,她陡然起身冲出门去。
陈厌几乎同时追了出去。
秘书见状正要派人前去查看,陈朝清却抬手制止。
“让他们自己解决。”
“是。”
白玉杯中茶汤清澈,清香四溢。
是好茶。
他放下杯子,浑厚的嗓音不怒自威,“约一下林氏企业。”
“是。”秘书恭敬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餐厅中,陈朝清看向窗外茫茫夜色,浑浊的眼珠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阴翳。
-
酒店后门有一条山道,连接着半山上的独栋别墅套房和山下的大路。
道路两旁漫山的荼糜,在夏季末的黑夜里拼命绽放。
浓绿到发黑的枝叶如同月色的鬼影,白色花朵点缀在阴影之间,也被染上不洁的灰暗。
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木然地看着南蓁跌跌撞撞在这路上。
刚下过雨的闷热空气里,浓烈的土腥味和柏油马路的味道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鼻腔和气管。
想吐,吐不出来。
她忍不住弯腰咳嗽。
陈厌一直跟着她,看她踉跄着快要摔倒,他快步上前扶住她。
“小心。”
“别碰我!”南蓁条件反射般一把挥开他。
月色寂寥,菲薄如流水。
荼糜花的芬芳,浓艳昏暗地将他们包围。
南蓁余光看见他被打偏的左手,僵硬在身侧。
修长而匀称的五指,劲瘦的关节中蕴含着少年坚实的力量。
这只手本该是件完美的艺术品,偏偏无名指与中指的凹陷处,一道碍眼的疤痕,突兀横生。
残破,颓唐。
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