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身去,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泥土,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更深邃,更沉重的东西在胸腔里塌陷,逐渐硬化。
那夜,男孩跪在祠堂,一遍遍独自练习,抹去眼底最后一丝相似于阿诺的旺盛光亮。直到微笑如同橱窗里昂贵精致的人偶,精致,优雅,笑弧精准,不染尘埃。
从此不问喜恶,以家族利益为第一优先级,这成为烙入他灵魂的铁律。
作为一个合格的完美继承人,他的少年时期光鲜亮丽。
马术场上,他潇洒落拓地驾驭着纯血宝马,身姿矫健挺拔,迅疾如风拔得头筹。
高尔夫球场内,他挥杆优雅有力,击球碰撞出漂亮的爆鸣音,白色小球划破晴空,精准地落入洞内。
射箭场上他挽弓如满月,当箭矢破风,正中十环靶心。
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为父亲挣足脸面,引来无数商业伙伴的赞誉掌声,也如愿得到父亲的肯定。
但从此获得的一切,都已激不起眼中半点波澜。
世上的事,对他来说无非是数学题,经过严密的计算,得到准确的结果,仅此而已。
他以为成长为父亲期待的那样,走到权利顶端的位置,他就能得到并保护想要的一切。
可当长大接手家业的那一天到来,他突然发现,已经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了。
只有在地下拳馆昏暗的灯光中,爆发的汗水混着对手的鲜血溅上眉骨,肌肉和骨骼在撞击中发出危险凶悍的闷响时,那被自我囚禁的湿野性情,才胆敢在无人窥见的角落,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嘶吼。
是的,连他都不认识自己了,这些越压越疯长的情绪,在他意识里,都已经见不得光了。
时光如自行车的铰链,随他拼命踏踩向前,命运齿轮严丝合缝加快运转。
因为骨相优越,面容极具东方美感,屈历洲十八岁就成了财经杂志封面上的常客,他总是眸光沉静如水,唇边噙着笑,永远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润假面。
直到二十岁那年,在美国康涅狄格洲的那个秋天。
彼时他正在会议桌上主持一场企业扩张战略会议,谈判之中,他谈笑间攫取最大利益,手腕老辣滴水不漏。
刚结束会议就接到朋友游聿行打来的电话,说在耶鲁上学的小侄女被人欺负,要他帮忙照应一下。
屈历洲赶到现场,远远观望女生嘴皮子利落不饶人,将得罪她的人骂得狗血喷头。
之前兄弟聚会时,也不是没听过传说中的游夏,性子多么恶劣叛逆,没少让游聿行这位小叔操心。
但当第一眼看到她的鲜活美艳,只觉得有趣的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在不久后就会被小姑娘捅一刀。
眼看着小姑娘在紧张兮兮地躲避着什么人,还钻进报废汽车的后备箱,他错以为她没有攻击性,伸手掀开箱盖时,寒光一闪,她握着刀子出击的速度很快。
所以即便他敏捷地避开要害,那金属锋刃还是刺破了衣衫,快准狠地楔入他左腰侧边。
“别过来!”那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野蛮恐吓,像被逼到绝境的小猫。
低头,只看见一双惊疑漂亮的眼眸,在幽暗光线里,燃起火焰般摇曳灼热的惶恐与决绝。
在解释了来意之后,女孩竟然变得有商有量起来,强吻之前都要确定他的清白身。
追兵的脚步近在咫尺,女孩温软的唇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吻了上来,不,应该说,撞了上来。
因为她毫无章法,只有纯粹的求生本能,气息滚烫而混乱,牙齿磕碰到他的唇,力气大到他还在流血的伤口都微不足道了。
他永远记得她吻他时的目光,带着约等于无的歉意,后怕,和一种奇异的嚣张,亮得灼烫。
那几天,他也曾用受伤的借口接近她。
直到【环仕】开展征伐美国市场之行的第一步受挫——收购的第一家酒店失火那天,游夏拼了命地上来找她,对他发火,说她有多担心,还傻里傻气抢救出他的电脑。
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力量还不足够保护她。
那个吻的余温,她眼中不顾一切的肆意妄然,连同这台旧款的电脑,从此在他完美运行的躯壳里埋作一颗定时炸弹。
她说不喜欢弱的。
她说要把酒店开满世界才厉害。
那他就去做,他做得到。
酒店起火原因是对家做局,屈历洲很快回环仕总部,一边组建美国分司的法务组,一边重新规划市场开拓计划。
此后,他们仿佛再也没有交集。
但那是游夏的视角,屈历洲做的事却数以万计。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环仕酒店的徽标在全球地图上不断点亮新的标记。
屈氏资本运作的版图持续扩张,每一家新落成的五星级酒店都是新星总裁教科书般的杰作。
腰上的旧伤痕凭借医学手段可以完全消除,但他不,他执拗地留着创口,像是留着一个嵌入他自持秩序的活体坐标。
一个来自另一极世界的,蛮横又璀璨的烙印。
当他归国而来,定居厦京稳定后,终于得到和游家联姻的机会。
新婚前一夜的媒记召开会上,出席的只有屈历洲和游聿行两位双方话事人,游夏没有出现。
28岁的屈历洲戴着金丝眼镜,面色如常地将发布会进行到末尾,在觥筹交错中展露更为无懈可击的温雅微笑,精准地切割利益,如同这是一场普通的商业联姻。
只有他自己清楚。
每一次深夜加班,每一次在顶层套房独处,俯瞰陌生城市的灯火,指尖无意识抚过早已愈合的腰侧旧痕。
揭开后备箱时的混乱,唇上的灼痛,她眼中透亮焕发的野火便会将他一遍遍烧蚀干净。
结束发布会的屈历洲坐在车里,衔着支烟翻阅手上不计其数的报告和偷拍照片,镜片后的眸光深不见底。
听说她去了邮轮派对,参加酒水节,应该是想做婚前最后的狂欢。
所以他果断驱车去港口。
从那一刻开始,他要加入她所有的狂欢,他要,存在于所有她存在的地方。
看到她从舞池里晕晕乎乎回到邮轮顶层套房,他淋湿上身白衬,算好角度,坐在了回去套房必经之路的水吧前。
他腕骨发力晃动洋酒杯,看似一派闲散慵懒,却没人知晓,他抵在冰球之上的指尖正在无可自控地发颤。
那是时隔七年的见面,她还是那么明媚生动,张扬叛道。
即便双眼朦胧,还是能从水灵灵的瞳孔里,看见不屈跳动的光亮。
“喂。”大小姐游夏在这之后,指中他,“就你了。”
她踉跄走过来,脚下一软跌入他怀里。屈历洲适时出手,扶住她软得快支撑不住的腰肢,环抱着她,不自觉沉迷在她飞红的脸颊上,他在认真观察她,在斟酌重逢的第一句话:
“怎么喝这么多?”
游夏突然拽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得弯腰,鼻尖擦蹭过她软嫩的脸庞。
“废话少说,陪我睡。”她突如其来的命令,让他眉梢微挑轻愣。
但他还是顺从地横抱起她:“困了?房间在哪里,我哄你睡。”
游夏撑着眼皮指了道门。
屈历洲安稳地将她抱进去,放躺在床上,游夏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磨磨唧唧的,你到底会不会伺候人啊?”
跨越时间地点的限度,她又开始吻他,红唇不断印在嘴唇、下颌、喉结和锁骨,她说,
“脱我衣服啊,就像现在这样。”
她的手在胡乱解他的衣服。
这超出了屈历洲的预期范围,他一手捉住她作乱的双腕,问她:“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知道啊。”她伏在他耳边吐息潮湿,“干……你。”
男人猛然翻身,调转姿势压制女人,空出的手钳制住她纤瘦小巧的下巴,终于从她迷离神色里看出不对劲。
屈历洲的声音沉了八个度:“我是谁?”
游夏即答:“男模,这船上多的是。”
屈历洲气笑了。
刚才还以为是心照不宣的重逢,没想到他的未婚妻根本不记得他,还把他认成男模。
明明戴着的耳环是他送的聘礼,却敢在这里酒后和男模乱性。
在他怒意攀升的某个中途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裤链被女人松解开,随后一双冰凉小巧的手贴合捉住他的重要部位。
深沉的呼吸猛然一窒,像被卡住脖子,男人的目光震颤,腰背控制不住抖动起来,想挣脱又动弹不得。
“你到底行不行呀?”
女人嘟囔地埋怨着,“不行我就换人了。”
她还想换人??
“喜欢玩是吗?”
屈历洲咬牙,俯身堵住她嘟起的小嘴,没收她不安分的舌头:“我陪你。”
那夜交付彼此的初次,疼痛过后爽快来得铺天盖地,透骨淋漓。
为了让她尽兴,他扮着野男人的样子,故意取下她耳环,说些刺激她的话。
事后他们相拥而眠,他以为到天亮就好,当她醒来看清他的脸,就会接受一切,他们就可以手牵着手,光明正大一起前往婚礼现场。
可他低估了事情的走向,就像他从来不能完全搞清楚她的行动和想法。
第二天天还没亮,游夏就惊醒跳起来穿衣服。
她又慌又急,连还躺在床上的男人都没看一眼。
来不及看,也不敢看。
她头一次做这么荒唐的事情,把初夜花在一个男模身上。
她身后凌乱的床上,屈历洲倚在床头,嗓音低哑:“这就走了?”
她握着门把手准备偷偷溜走的身影一顿,背朝他摆摆手:“我今天结婚,能不着急吗?”
分明心虚到不敢回头,偏要假装身经百战。
落荒而逃前,游夏为了不输面子,强装淡定道:“昨晚很尽兴,你是我睡过最棒的男人。”
身后,屈历洲有一秒沉默。
只是有些不太明白她的胜负心。
昨夜她醉酒也难掩生涩的画面,被他破开还咬牙坚持的湿红眼眶,一帧帧在他眼前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