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失神地看着他,张了张口,有那么一瞬间,还想说点什么,可余光看着寝屋内那紧闭着的橱门,到底还是收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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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里外,京郊苍茫的旷野中,靳昭骑着快马,自积雪中奔驰而过。
寒风在耳边呼啸,将他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刮出一层红,他浓密的,带着一抹棕的长发间,也有寒气凝结而成的霜雪,那双幽蓝的眼眸,更是布满了红血丝。
他已几乎整整两天两夜不曾阖眼,累了,便趁道路平缓时,稍松懈几分,稍有颠簸,又立刻提起十二分精神。
吐谷浑的局势虽复杂,但论战况却不复杂,他只花数日,就替慕何白扫清障碍,护送其与普安公主重返王庭,随后,便留下部将,独自返回。
出吐谷浑,往庭州返回的路上,因道路太过艰险,又没有足够的歇息,马儿吃不住,竟是在抵达庭州外的驿站时,当场倒地不起,接下来一路,他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快马,全速前行,分毫不敢停歇,这才终于赶在腊月二十五这日,接近京都。
此时,不光是他,□□的马儿也已累到极致,呼哧呼哧的声响越来越刺耳,喷出的大片白雾,刚刚团聚在半空中,又被迅速冲散。
“就要到了。”他沉声对马儿说,极度缺水的嗓子干燥得随时能裂开,涌出缕缕鲜血。
两个时辰前,他从最后一个驿站换马离开时,收到了从东宫发来的密信,信中称,圣上已至弥留,至多明早,就要发丧,昭告全天下。
他必须在这之前,尽快赶回太子的身边。
当初的救命之恩、栽培提携之恩,总有要真正回报的时候,如今,那个时机已到了。
那个压在他心底的巨大负担,也许很快就要卸下,到那时,他总该自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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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琮没能在行宫逗留太久,不一会儿,随行的侍卫便在屋外敲了敲门,提醒:“殿下,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次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带王保等让人眼熟的内监,只留了十几名羽林卫陪同,看起来并不比余嬷嬷出行办差阵仗大多少。
如今宫中的气氛正紧张,延英殿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有朝臣守在天子病榻边,他这个太子原也应寸步不离地守着,因朝臣们见他连日未能好好休息,再三劝他先回东宫沐浴更衣,暂歇一番,他才得了这两个时辰的空闲,赶过来一趟。
“知道了。”他抿了唇,不必多催促,自觉敛了方才被情欲染得失了平静与风度的神色,替云英将衣裳稍整理好,便起身要走。
云英一手捂着胸前未完全系起的衣裳,一手与他交握着,要起来相送,却被他按住。
“天凉,你在屋里歇着就好。”
“奴婢不出屋,”她起身跟在他身后半步,与他一道朝屋门行去,“就在这儿瞧着殿下。”
萧元琮没再拒绝,心中扬起一抹温柔之意,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直到行至门边,才重回过身来,见她好好地站在门槛内,方笑了笑,松开手快步离开。
云英站在门边,外头的寒意很快渗透身上单薄的衣物,让她有些瑟瑟,可她没有立即关门,仍旧看着萧元琮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将两边的门扇重新阖上。
就在正中那条缝隙越来越小,最终闭合起来的那瞬间,身后便传来橱门打开的声响,很快,腰身两侧便被一双手牢牢扶住。
“就这么舍不得?”萧琰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着她有身孕,也不敢直接扯她,只好自己紧紧贴上去,双臂上移,自她肩下将她的上半身卡住,“怎么不干脆把我供出来?让他直接叫外面的侍卫进来,把我杀了,你便可以从此安心与他在一起了。”
云英感受到咬在后劲处的牙齿,喘了口气,朝后倒了倒,说:“把殿下供出来,岂不是将他直接推到刀下?”
萧琰被她气得恨不得直接咬断眼前这一截白腻纤长的脖颈。
“
穆云英,你到底是在恭维我,还是要护着他?”
云英在他面前,并不想掩饰太多真实的自我,毕竟早就被他看到了许多。
“妾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而已。”
他们两个之间的龙争虎斗,可不能在她这儿爆发,否则就是给她惹祸上身。
“真是无情的女人。”
萧琰咬牙切齿地说完,将她掰过来压在门板上面对自己,俯身又吻上去。
“你平日就是那样对他的?明明半点脾气也没有,怎么到我面前就浑身是刺?”
第136章 归来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萧琰全都看见了, 她在萧元琮面前是如何温顺体贴、可人心意的。
可说出这话时,他心里除了对萧元琮的满腔嫉妒,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得意。
在他面前脾气那么大, 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是不一样的?
这种与众不同的特殊,和当初同太子相争时, 眼看着太子费尽心思终于在朝臣中赢得一片赞誉,而他什么也不必做, 光凭父皇的偏爱,和所谓“真性情”、“喜怒难测”, 就能让朝臣们在他的面前不得不战战兢兢的感觉,十分相似。
云英睨他一眼,别开脸庞, 让他又要落过来的吻扑了个空, 只好印在她的下颌一侧。
“太子喜欢温柔顺从的女子, 殿下可不喜欢。”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冷静, “妾若像对待太子那般对待殿下,只怕殿下早把妾忘了。”
萧元琮缺的是让他信任的真心,萧琰缺的则是敢于挑衅的刺激, 云英明白这其中的分别, 细想起来,这还是她从萧元琮那儿学来的。
贴在她肌肤上的唇瓣慢慢停下来。
萧琰感到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这个女人是真的无情,他见识到了, 怀着大哥的孩子,还不收心,还要来招惹他。
“孽种。”他轻轻地说,伸出一只手, 按在她的腹部。
云英的身子颤了一下,后背也下意识收紧,这是身为母亲的本能,在感知到对自己、对孩子的潜在威胁后,本能地想要抗拒,但很快,理智又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这也是殿下的血亲。”
萧琰紧抿着唇,忍不住冷哼一声,手掌在那温热的腹部抚了一把,力道实在算不上轻,在感受到掌心处竟传来一股结结实实的,像是反击一般的力道时,不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挪开,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他——敢踢我?!”
云英睨他一眼,在他的手背上啪地拍了一下:“孩子已七个月,离出世不远了,在娘胎里自然要多动一动。”
萧琰无话可说,只觉这孩子已碍眼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丢出去才好,眼下这般,下手生怕太重,连抱也不敢抱。
“孽种!”他忍不住又骂了一遍,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女人,终于找到能下手的地方,身子一侧,将她抱起来,泄愤似的坐到方才萧元琮坐过的地方,牢牢禁锢住她,问,“我记得帮你给我递信的,是先前那个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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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外,距离城门不到五里的道上,往来的马车行人终于多了起来。
地上厚厚的积雪已被城内的守卫清理过,露出底下深黑的泥土,因被反复踩踏,少许积雪融于泥中,让脚下的地都变软了几分。
东宫的车马正朝着城门的方向快速驶去。
他们的时间不算充裕,去时因道路难行,耽误了一两刻的工夫,在行宫逗留的时间也不见少,此刻便不得不加快些。
幸好路上百姓少,无需避让,才终于把时间补了回来。
就在这时,在他们的身后,一匹奔马由远及近,快速追来。
起初,随行的侍卫们并未留意,只道是什么人有急事,赶着进京,便示意车夫朝道路一侧让开些,可待那奔马越来越近,马上那道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两名侍卫循着那动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忽而认出那人来。
“中郎将——不,”其中一人瞪大眼,冲那人唤,“靳、靳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都是一同从营里练出来的兄弟,一听这话,都纷纷看过去,一声声带着激动的“靳将军”便唤了出来,尽管不再是熟悉的“中郎将”,但其中百感交集的情绪,却一点也不假。
马车渐渐停下,车门打开,萧元琮也自车中站了出来。
奔马行至近前,被迅速勒停,马儿似乎反应不过来,高大壮硕的身躯仍旧往前冲出一丈,马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人从马背上甩下来,朝外喷吐着浓浓白雾的马嘴,更是发出长而尖锐的嘶鸣声。
瞧那马儿不正常起伏着的胸口,和微微发颤的四蹄,显然经一路全力奔驰,已到了极限。
马背上的靳昭撑着全部的精神,稳住自己的身形,在马蹄落下的那一瞬间,俯低身子,腰胯一掀,从马背上下来。
已到极限的马儿浑身骤然一轻,又鸣了一声,那贲张的鼻翼与摇晃的四蹄显示出它仍未缓过来。
有两名离得近的侍卫赶紧也下马过来:“将军——”
“幸好还有气在,”靳昭冲他们点了点头,二话不说,递过缰绳,“先牵着慢走一会儿吧,缓过来再喂水草。”
他是武人,自小与马儿作伴,先前不得已令那几匹马儿当场倒下,心中十分难过,此刻看到这最后一匹马还留着一口气,总想将其救回来。
若不是在这儿就遇到了太子,只怕连这一匹马儿也要断气。
侍卫赶紧接过缰绳,出于这些年来早已深入骨髓的默契,没有多问半个字,甚至在这一刻,心中忽而涌起一股酸楚,在寒冷的空气里,悄然红了眼眶。
这是他们羽林卫的主心骨,如今带着满身的风雪与疲惫,终于回来了。
靳昭没有说话,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便迅速转过身,行至萧元琮面前,单膝跪下。
“见过殿下,臣来晚了,不知殿下一切可好?”
萧元琮此刻已自车中下来,站在雪地里,看着曾经最信赖的手下,亦感到一丝复杂的情绪。
“阿昭,”他伸手按在靳昭的肩上,再弯下腰,双手托住靳昭的胳膊,将其搀扶起来,“回来就好。”
靳昭身上厚实的冬衣与铠甲冰冷一片,附着的那一层冰碴一触到温热的手心,便迅速融化,刺骨的寒意顺着毫无隔离的肌肤传递过来。
但萧元琮并未挪开手,而是待他起身站定,又亲自替他拂去两侧肩头凝结的冰霜。
“眼下正是时候,孤方才才接到消息,广陵来的队伍,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抵达京都,”他的目光转向远处苍茫的天际,轻叹一声,说,“好在你及时赶回来了,你是孤最信赖的人,孤的身边着实缺不了你。”
靳昭垂下眼,尽管因为连日的奔波,整个身子都如被水泡肿了一般,脑袋与双眼更是突突跳个不停,神魂仿佛也不在身上,但面对太子,还是沉声答道:“只要殿下吩咐,臣定万死不辞。”
太子才从城外回来,他看得出来,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出城,所为何事,他也不难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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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记得,当时手下的人将几经辗转的信送入他的手中时,特意交代了,是那位年轻英俊的傅大人,趁着旁听审案、记录文卷的时候悄悄递出来的。
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头,今日冒险过来,自然要问清楚。
他才离京不过半年多,她便又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嫩小子!
“我记得他是太子的心腹,入了东宫当属臣,又被定下教导阿溶——”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又看向她那碍眼的肚子,“你是不是还想让他教导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或是阿猊?”
云英自己动了动,直到觉得舒服了,才点头:“如此当然最好,傅大人可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怕满京都的达官贵人,都想要延他为师呢。若妾的孩子有幸也能得傅大人指点一二,那便太幸运了。”
萧琰先前并未太留意这位傅探花,只记得此人在许州时的表现,还算有几分头脑与风骨,让他有些另眼相看,只是可惜进了太子的麾下,如今想来,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庞,看起来实在有些碍眼。
“什么探花,不过稍会舞文弄墨些罢了,生得如笔杆子似的,在真刀真枪面前,还不是命如草芥,”他冷嘲道,“依我看,你这两个孩子,就该多习武,文武双全,才是最好。”
云英知道他有这一身样样想与别人比一比的毛病,忽而就要发作起来。
“文武双全,少不得一个‘文’,傅大人擅文,是个中翘楚,”眼看萧琰面色不虞,她又说,“至于‘武’,殿下若愿意屈尊,偶尔指点一二,妾自然也求之不得。”
“少糊弄我,”萧琰知道她又在拐着弯地恭维他,让他重重举起,再轻轻放下,但他这才偏要问清楚,“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云英轻描淡写,“傅大人心善,为人正派,见不得我们孤儿寡母受苦罢了。”
“真的?”萧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