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越来越庞大,从一开始的十几人,到方才的百余名,再到现下的三千人,他们也从方才的手无寸铁,只有两柄配刀,变成个个全副武装的样子,驰骋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俨然一支训练有素,随时能上阵杀敌的精兵队伍。
“都提起精神,中途不得松懈!”萧琰大喝一声,立刻得到所有将士的齐声应答。
“是!”
那如虹的气势,在旷野一般的黄土地上,似能震天撼地。
吴国都城广陵,距京都二千余里路,他们的良马日行三百里,这一路,无论如何也要六七日才能赶到。
选为府兵的,也多是富户,乃至贵族之子,从小陪伴萧琰居于京都,供养精良,不比世家子差,但面对两千里的漫漫长路,与即将到来的日夜兼程,甚至是未来难料生死的坎坷前路,没有一个人说一个“不”字,更没一个人露出不满或是彷徨的神色。
那是十多年来培养出的默契。
若说东宫的羽林卫,是太子交给最信赖的靳昭,一点一点训练、培养出来的,那么吴王府兵,便是萧琰不假他人之手,亲手带出来的亲卫。
与太子碍于身份,受制礼法不同,他从来不在乎这些,喜欢待在军中,便从小与这些侍卫们一道,日夜操练,但凡有空,便是同吃同住,与他们之间,早已像手足一般,知根知底,毫无嫌隙。
今日的一切,他虽未能预料,但这么多年的争斗下,也早就明白了,最终定要有个你死我活的结局,太子看似仁义,实则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不可能容忍他这样一个抢走父皇疼爱二十年的弟弟还有命做个闲散藩王。
既要你死我活,他少不得提前谋算。
母后与舅父选错了拼死一搏的时机,他阻止不了,于是,在端午之前,在看到太子面对母后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竟当真露出“破绽”的样子时,他犹豫再三,还是回了延英殿,向父皇请下了这一道用来最后保命的圣旨。
在端午到来前的十日里,他又让这些府兵们着便服,扮作商人、农户等,分批自不同的城门出城,同时,一点点将兵器运出去——这也颇费了一番功夫,毕竟京中有管制,刀枪又格外惹眼,每回只能捎带几样,或藏在马车底下,或埋在粮食堆里,往来许多次,才将供三千人用的兵器带出去。
“”殿下,”离他最近的亲卫上前来,将队伍尾端才传来的消息报上来,“没有追兵,他们似乎放弃了。”
萧琰扯了扯嘴角,俨然早料到如此:“他们不敢追,太子畏惧人言,怕那些曾经拥护他的文臣们,看到他已经掌权,却还是不顾人伦亲情,要诛杀手足的样子。”
那名亲卫闻言,暂时放下心来,但因还记着萧琰才交代过,这一路上不得松懈,也绝不提议中途歇息,很快便又朝后去些,关注其他弟兄们的情况,随时来报。
萧琰的脑海里则在迅速盘算接下来的局面。
兄弟二十载,虽自小便有隔阂防备,但早都摸透了对方的秉性。他这样直接离京前往广陵,京都必然如临大敌,不光太子要夜不能寐,那群跟从在其身后的文臣们,定然也日夜忧心。
毕竟,他的封国吴地,实在是整个大周,除了京畿一带外,最为富庶的地方,不但每年上缴粮税占了全国的两成,更应有尽有,铁矿、冶炼、木材,便是要铸造兵器,也不在话下。
唯一的不足,便是吴地几乎没有常驻大军。
此处并非偏远边地,虽临东海,但大周数十年来,海域皆算平稳,无甚侵扰之患,是以吴地各郡县,只有如许州那般的折冲府,甚至其规制皆属下等,每府不过八百人,数地加起来,也不过同他这三千府兵差不多。
说起来,这个封地,虽是父皇千挑万选,才定下的,是对他的偏爱,但实则也是
父皇向那些文臣的妥协——这样一个地方,富庶有余,要真正操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却需要很久,在这期间,一旦有异动,朝廷便可率先以谋反之名派兵镇压。
朝臣们的心思可想而知,他这个藩王尾大不掉,自然就该削藩,缩封地、裁属臣、减供养,不予他参与吴地军政事务之权,便不会再管他,至少,如齐慎这样忠心耿直的良臣会这样做。
不过,太子肯定不甘心。
所以,他入广陵后,要做的,便是于王府中闭门,不染当地事务,表面做个闲散亲王,让太子不敢明目张胆下手。
然后,便是等待一个机会,重回京都,一举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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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慎在正厅中见了萧元琮。
“殿下,”他已老迈,即便府中下人一刻不敢耽误就来报了太子微服驾临的消息,他也还是过了近一刻的工夫,才来到厅堂上,“老臣罪过,让殿下久等。”
“老师快快请起,万勿多礼。”萧元琮赶紧起身,亲自将他扶起,待他坐下,才重回榻上,一番礼节,与先时的师生之礼并无区别。
不过,齐慎却从他的细微反应里,察觉出他的心神不宁。
“殿下如今虽仍是太子,却已与从前大大不同,老臣心中有数。”他虽数十年来如一日地坚持着文人风骨,却也是知情识趣的人。
从前的太子地位不稳,需要他这个股肱老臣在旁扶持,如今已掌大权,只差最后一个头衔,自也不再需要他在前面开路,他合该将从前的态度改一改。
“殿下此刻驾临,老臣斗胆猜测,定非为闲情逸致,难道,是吴王已经离京?”
萧元琮面上没有显露,心中却想起早先在延英殿外,齐慎曾问他要如何处置,照齐慎的意思,当由他出面,明路上将萧琰留在京都,他并未听从,想要私下处理,现下却让人跑了。
“不错,”他垂下眼,承认道,“二弟手中还握有父皇先前秘密留下的圣旨。”
他遂将方才在朱雀门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陛下心意如此,也在情理之中。”齐慎看他一眼,慢慢道,“殿下不必不必太过担忧,吴地富庶,却不易形成兵祸,可待郑氏案审理完毕,若果与之有牵连,便可直接拿人,若没有,缓行削藩之策便可。”
大周皇位传至如今,圣上已是从皇族旁支择选出来的天子,眼下,诸位藩王,皆非嫡系,传至如今,除了享用封地钱粮税收的供养,再不懂别的,早不成气候,削藩之策,显然只针对吴王萧琰一人。
齐慎的态度十分明显,在处理萧琰的事上,不主张兵戎相见,而要缓行徐图,只要他不犯上作乱,便不必诛灭。
这也在萧元琮的意料之中,天家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在朝臣与百姓眼中,极其恶劣,尤其他这些年来,一直是靠品性仁德招揽人心的,更做不得。
两人遂又说了说该如何部署,如何缓行削藩。
一直到起身告辞,萧元琮都没再提过异议,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争取到这些臣子们的支持了。
然而,心中却没有放弃让刘述派人南下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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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没有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她知道以萧元琮的心思,应当在她的身边也安插了眼线,也许不在城阳侯府内,毕竟她远没有那么重要,更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这时候便急着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太过明显。
但傍晚亲自出去一趟,应当无碍。
穿好衣裳歇了小半个时辰后,她便带着阿猊一道出府,乘上马车,打算去看望殷大娘。
今日端午,虽晚了一些,但也算表达心意。
穗儿和茯苓替她准备了菖蒲酒和羊肉,一并带上。
外头的街市热闹极了,人流车马,穿行不息,俨然就是节日里一派欢腾欣喜的样子,丝毫没有受到曲江边的天家变故的影响。
云英一路兴致盎然地看过来,甚至有一瞬间疑心,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等到怀远坊坊门外时,她让车夫将马车停下,自己则与穗儿下来,带着阿猊慢慢朝靳昭的宅子行去。
时近黄昏,日色欲尽,浓重霞彩挥洒在天边,比宫中描金绣凤的彩缎还要夺目美丽。
云英一手遮在额边,抬眼看了看远处的朝霞,感受着坊间这股有点熟悉的烟火气息,忍不住露出微笑。
阿猊已能独自走路,也正是不断尝试着,能跌跌撞撞跑出两步的时候,云英便将他放下,和穗儿二人走在他的两侧,由他自己走,在他不稳当时,稍护一护。
阿猊比阿溶小上三个月,会说的话更少一些,不过已能听懂许多话,譬如现下他就知晓要去看望殷大娘,表现得比平日更加高兴,走起路来也更快,仿佛已经迫不及待。
云英看着孩子欢喜的样子,忽然觉得内心松动,这才意识到,原来白日的事其实也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便说是阴影也不为过。
不光是宫廷朝堂内的斗争第一次摆到明面上的震撼,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坠落而亡的可怖。
起初还未反应过来,此时想起,便觉后背生寒。
当初武澍桉被萧琰一刀杀死时,她未亲眼看到,已觉遍体生寒,今日更是如此。
那至高无上的天子宝座,是由尸骨血肉洗刷堆积而成的。
如今,这场争斗还远没有结束,萧琰的离开,只是暂时的平息——尽管她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成功逃脱,但打心底里就是觉得他应当有这个本事。
她如今看似还好好地藏在暗处,实则早已悄然卷入其中。她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法子多了解朝中大事,随时保护好自己才行。
只是,从前还在东宫时,她能时常和宫女们一起,见到在少阳殿服侍的小太监,听说一些消息,如今出来了,尽管还隔三差五去,但都是白日,忙着照顾孩子,自不可能再有多少空闲去打听消息。
她得想想,该再寻一个什么样的渠道才行。
就在这时,原本走得有些累,逐渐放慢速度的阿猊似乎看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两条短短的小腿再次加快速度,哒哒哒往前跑,眼看要跌倒,云英来不及抬头,赶紧弯腰要扶,手还没触到他的小衣裳,他又自己站稳了,继续朝前跑。
很快,小儿双臂张开,小身躯向前一扑,竟是扑到个人的腿上,用力抱住,脑袋高高扬起,冲那人直笑。
那是件有些眼熟的深绿色的官袍,银制的腰带映着傍晚的彩霞,瑰丽异常。
云英停下脚步,跟着儿子站直身,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少年郎的面目。
平日只显清俊的五官,此刻沐浴在辉光中,多添了一层暖色,将他映得眼如星辰,格外好看。
“傅大人?”她本要露出笑容,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间的一抹犹疑。
第116章 报酬 傅大人可是也想要‘报酬’?……
“傅大人如今仍住在这儿?”云英见他身上还穿着官服, 手中亦牵着马,俨然一副才从衙署中散职归来的样子,又问了一句。
“嗯。”傅彦泽沉沉答一声, 似乎不大愿意同她多说话,然而低头看到抱在自己小腿上的阿猊, 又还是多添了一句,“在这儿也住习惯了, 便干脆留下来。”
与
城阳侯府所在的多是为官做吏的延阳坊不同,住在怀远坊的, 多是工商之家,还有就是像靳昭这样出身平凡,凭着一身武艺在军中效力的武人。
这儿既非达官显贵云集之地, 又非流民匪徒聚集之所, 是京都城中最贴近寻常小民的地方。
傅彦泽也说不上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初入京都, 第一个落脚处就是在这儿,所以,后来挑选定居之所时, 便也索性留在这儿。
他的同年们, 但凡留在京都任职的,几乎都挤破了脑袋想要住在离高官显贵们更近的地方,也不是没人劝过他,甚至有太子身边的僚属, 专程给他介绍了好几处宅子,都是他能负担得起的,但他都拒绝了。
似乎怀远坊的平凡烟火气,才更适合出身农家的他。
农户之家, 虽在士农工商中排在第二,实则与工商之家无太大分别,都不过是小家小户,靠着勤劳过日子。
他因很小的时候便在读书上展露过人的天赋和才华,被县学,乃至州府的官员们都视作能出人头地,令许州学子在京都显名的好苗子,所以几乎从未受过旁人的欺辱、白眼,走到哪儿,都被人如座上宾一般对待。
可是内心深处,他总是明白,人不能忘本,成了士人,更应该能体察小民之苦,否则,又何必要读那么多圣贤之书?
不过,这些话,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只是放在心里,如今,对这个女人更是没必要吐露。
“阿猊,”他低头露出笑容,弯腰将孩子抱起,露出笑容,“你竟还记得我。”
云英知晓傅彦泽先前常去看望殷大娘,与阿猊自然也熟悉,遂笑道:“阿猊虽话还说得不多,却已能记得许多人和事,想来大人先前待他极好,所以他还一直记得。”
傅彦泽的确喜欢这个小郎君,又或者,内心深处亦有些同情这个出身坎坷,看似富贵无双,实则已失去父亲庇佑的孩子,听到云英的话,他抿了抿唇,也不看她,轻声说:“阿猊是个好孩子。”
云英看着他仿佛有些低沉的情绪,想他大约也是因为今日发生的变故才会如此,不由心中一动,抬眼看这坊间巷道里的平凡光景,说:“傅大人也是个好人,高中探花,成为新贵后,仍旧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
傅彦泽动作一顿,终于又看了她一眼,但仍旧很快移开视线。
“穆娘子难道不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他重新望向阿猊,嘴角浮起笑意,明明这是一对母子,他偏偏这样区别对待。
云英融在霞光中的脸庞有片刻恍惚。
“我不愿意。”
傅彦泽听到她的回答,只以为她果真嫌贫爱富,不喜欢怀远坊这样的平民之所,心中竟忽生一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