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正月里阿溶在圣上与群臣面前可一点也不认生,到我这儿却要认生,”她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倒是和穆娘子更亲近些。”
云英赶紧低头:“奴婢只是下人,平日照顾皇孙都是份内之事,皇孙如今还小,待再大些,奴婢便是无用之人了。”
薛清絮掩唇轻笑,目光在她身上转悠一圈,说:“阿溶太小,需要不需要,恐怕也不是阿溶说了算,还得听太子殿下的,我听说,殿下可是日日都需要你呢。”
这是在讽刺她这些日子以来,三五不时地出入少阳殿一事。
云英的脸色有一瞬间难堪。
她低着头,不敢看太子妃的神色,只是轻声说:“太子殿下处处关怀皇孙,奴婢惭愧,不敢懈怠。”
薛清絮冷笑一声,没有继续纠缠此事。
“好了,你懈怠与否,不必来告诉我,”她移开视线,沉声道,“圣上龙体抱恙,皇后娘娘日日侍奉左右,很是辛劳,身为子女,也应入宫探望,今日娘娘点了我入宫请安,穆娘子,一会儿劳烦你带着阿溶随我去一趟。”
太子妃的吩咐,她一个做奴婢的无有不应,只得躬身应“是”,带着皇孙匆匆回到宜阳殿更衣梳洗。
出于警惕的本能,云英没有独自带着皇孙前往,而是叫上丹佩一道。
在她看来,太子妃对太子似乎没什么夫妻情谊,对皇孙更是没有半点慈母之心,平日不闻不问,今日忽然带着皇孙入宫,恐怕另有目的。
她还记得自己刚才东宫的时候,就跟着太子妃去过一次珠镜殿向皇后请安。
那时,她初来乍到,不知东宫形势,只觉这些贵人们之间的关系有些怪异,如今想来,太子妃和皇后定另有目的。
她和丹佩要一刻不离地跟着皇孙才好。
一刻后,步撵停在宜阳殿阶下。
这一回,薛清絮直接备了两抬,云英带着丹佩向坐在前面的薛清絮行礼后,便与丹佩自觉带着皇孙登上后面的步撵。
不一会儿便到了珠镜殿外。
有宫女立刻笑着迎上来,冲薛清絮行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英总觉得那名宫女的目光好似也从她和皇孙的身上一扫而过。
珠镜殿内仍旧是一派奢华精致的气象,高座上的郑皇后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保养得宜的手搁在扶手上,一下一下虚点着,纤长华丽的甲套随之起伏,颇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尖锐。
郑皇后年轻时爱使性子,昳丽的容貌配上娇嗔的神情,在众多温良恭顺的嫔妃中,颇为出挑。
然而相由心生,年轻时被明丽容貌掩去大半的刻薄,随着年岁渐长一点点显露出来,到如今,她的小性子已变成旁人难以接受的尖酸与恶毒。
云英只悄悄看了一眼,便不敢再抬头,带着皇孙跟在薛清絮的身后,向郑皇后请安。
皇孙如今还不能流利地说出长句,只能对着郑皇后道了一声“请安”。
郑皇后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冲薛清絮挥了挥手,示意她起来,听到皇孙稚嫩的嗓音,不禁嗤笑一声,挑眉看过来。
“果然是机灵的,难怪连陛下也喜欢。”她说话时,眼里不见半点长辈的慈祥,倒像挖苦一般,听得云英和丹佩两个都有些紧张,不知她到底何意。
“阿溶已满一岁,如今长开了,越发神气,母后可要仔细瞧瞧?”薛清絮在旁边的榻上坐下,示意云英将孩子抱到上座,交给皇后。
一向厌恶皇孙的郑皇后竟没有拒绝,云英只好起身,抱着皇孙上前,在郑皇后榻前两步的地方停下。
郑皇后掀了掀眼皮,冷冷道:“离得那么远做什么,怕本宫对孩子不利?”
“奴婢不敢。”云英赶紧认错,带着皇孙又上前一步。
郑皇后已从座上完全直起身,因坐榻在殿中的一级台阶上,她坐着时,目光恰好能平视被云英抱在怀里的皇孙。
“的确比从前顺眼了些。”她打量着孩子的脸,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薛清絮微笑说:“母后若是喜欢,何不让二弟也生一个?儿媳听说,父皇近来有意替二弟寻觅良缘,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能有这样的福气。”
她说完,笑吟吟地等待郑皇后的反应。
郑皇后没有接话,脸色也不大好看,显然并不愿意提起此事。
外面有宫女捧着一只巴掌大的玉盏进来,奉至郑皇后的面前。
“娘娘,这是御膳房新煮的羊乳。”
羊乳甘温,益五脏,补气血,是养颜佳品,珠镜殿的常供之物。
郑皇后瞥了一眼,伸手接过,执起镶金的玉勺,舀起洁白的乳汁,却不是送入自己口中,而是朝皇孙看去。
“一岁多的孩子,饮些羊乳应当不会有错。”
她说着,身子微微前倾,凑近皇孙的面前,玉盏也跟着一并递过去,精致的勺子边缘不由分说已贴到皇孙的唇边。
云英下意识觉得不妥,正想替皇孙拒绝,皇孙自己已先一步动作。
孩子虽懵懂,直觉却异常敏锐,大约是被郑皇后身上不大和善的气质感染,又或是她指尖的甲套太过尖锐,他下意识感到排斥,不但不肯张口,两条短短的小腿也跟着挣动起来,双臂更是胡乱地挥舞。
“不、不!”
小小的玉盏被打翻,洁白的乳汁倾倒出来,大半顺着皇孙的脖颈淌下去。
云英赶紧以自己的衣袖挡过去,可是事发突然,皇孙的衣裳到底还是从里头便湿透了,还有几滴洁白的乳汁不小心滴到郑皇后的衣摆上。
因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纹样在光线下熠熠生辉,看得人颇有些眼花缭乱,几点洁白滴上去,不过一瞬,便迅速消失在金色之间,留下十分不起眼的湿渍。
“奴婢该死!没有护好皇孙,弄污了娘娘的衣裳!”云英立刻退后一步,抱着皇孙跪下。
旁边有宫女上前,替皇后查看衣裳。
郑皇后的脸色更加难看,冷冷瞥一眼地上的云英,不耐烦地摆手:“罢了,下去吧,给孩子擦洗一番,换身衣裳,一会儿还要到延英殿给陛下请安。”
“穆娘子,”薛清絮叫住云英,“赶紧回去替阿溶取两件衣裳来,莫要耽搁。”
见云英应“是”,她又转向自己身边的宫女:“穆娘子回去,皇
孙身边便只丹佩一人伺候擦洗,你也过去搭把手吧。”
在东宫,自太子妃先前寻的那名钱姓乳娘意外身故后,与皇孙有关的一切事宜便都不再经太子妃的手,如今在珠镜殿,她忽然要让自己身边的宫女过来帮忙,云英心中更觉异样。
然而,在皇后面前,她们这些下人毫无置喙余地,她只能与丹佩交换个眼神,在众人注视下,将皇孙交给丹佩,带去偏殿,自己则出了珠镜殿,沿原路返回东宫。
她只是个乳娘,来时因着皇孙的缘故才能乘坐步撵,此刻独自回去,自然只能靠双腿走回去。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段路,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辰,加上她自己的衣裳因方才挡了一下,也湿了两处,回去后,还得先将自己的衣裳换了,才能再去珠镜殿,为了快些给皇孙换上干净的衣裳,她不得不加快脚步。
二月的天,不似冬日那般寒冷刺骨,带着微微的春风,从面颊上拂过时,清新温柔。
可羊乳在身上留下的温热湿润,在春风中渐渐失了温度,透过衣裳一层层染进来,直到贴上最里面的肌肤。
两块湿渍,一块在右侧胳膊上,另一处则在左胸处,逐渐冰凉的触感让她感到一丝不适。
她皱了皱眉,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胸口,再度加快脚步。
只是,从宫城内闱的门出去不远,正要拐进东面长长的甬道,眼前的路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穆云英,”萧琰不大有规矩地半靠在墙边冲她扬了扬下巴,“这是从哪儿来?走得这么急。”
云英看到他便觉得有些头痛。
她早先听说,吴王这几年已不会再日日进出内闱,可偏偏她每回都能遇见,也不知是什么厄运孽缘。
“吴王殿下,”她停下脚步,看一眼前路,想尽量从离他远的地方经过,“奴婢从珠镜殿来,现下要回东宫一趟,给皇孙取干净的衣裳。时间紧,烦请殿下容许奴婢告退。”
她说着就想离开。
萧琰眉心一跳,看到她这副半点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样子,心里的火便禁不住被挑起。
“站住,”他长腿一迈,便又挡到她面前,抬手便准确地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把话说清楚,去珠镜殿做什么了,怎么还要换衣裳?”
仿佛嫌离得不够近,他一边问,一边又上前少许,让自己与她相隔不过半寸,目光则沿着她光洁的面容一点点移动,掠过脸颊边缘的线条时,一下看到她衣裳间的湿渍。
杏色的衣裳,水迹十分显眼,那高高耸起的位置更是让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他的脑海中不禁闪现出第一回见她时的情形。
那么饱满,充盈着被幼儿一吮便会涌出的乳汁。
喉结动了动,他努力克制着,才没在这儿便直接将那最后的半寸距离挤掉,完全与之相触。
他眼神幽暗,嗓音更是一片喑哑,耳语似的嗤笑一声,问:“漏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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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镜殿中,薛清絮在几人退下后,才命人重新呈上一碗羊乳,奉至郑皇后的面前。
这一次,郑皇后执起玉勺,将那洁白的羊乳送入自己口中。
“这羊乳果然是好东西,母后日日饮着,气色越发好了。”薛清絮适时恭维。
郑皇后叹了口气,将还余了小半的碗递给旁边的宫女,恹恹摇头:“本宫的气色哪里还能好?陛下近来也不是怎么,日日都不顺心,隔三差五便同本宫拌上两句嘴,琰儿更是……圣上想要抱孙儿,偏琰儿,一提此事就要躲,什么样的小娘子都入不了他的眼,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了云英等人在,她才愿抱怨两句烦心事。
薛清絮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不饮羊乳了,便从榻上起身,亲自奉了一盏漱口的茶递过去,温声劝道:“二弟向来有主意,母后不必太过忧心,依儿媳看,二弟其实也喜欢孩子,他对阿溶就很是关心,先前赶去行宫时,遇上方才那位穆娘子,他还特意捎带了她整整一路,想来就是怕阿溶饿肚子。”
“那是东宫的孩子,与他有什么干系?有陛下关心还不够,哪里轮得着他,连一个乳母的事也要管,他——”郑皇后听得烦心,正觉自己越发不懂儿子的心思,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
那个乳娘穆氏,倒是生得一副浑然天成的娇艳容貌。琰儿先前忽然出手干预的武家的事,也恰好都和这个乳娘有关……
“那个穆氏在东宫可还安分?”
薛清絮叹了口气,恭敬地回答:“母后也知晓儿媳在东宫的处境,与阿溶有关的事,都是太子亲自盯着,乳娘自然也是,儿媳知之甚少。不过,太子既肯用她,想来是得力的。近来,她仿佛还像府衙递了状纸,要状告武大将军苛待孙儿,想必也是个有成算的。”
“是啊,东宫要什么样的乳娘没有,怎么偏偏要了她?”
郑皇后想起萧元琮那一贯不动声色的作派,疑窦丛生。
“来人,”她性子急,平日不大忍得住事,一生疑心,便想立即弄清,“现在就去把琰儿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第80章 厌烦 穆云英,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
云英的脸轰的一下涨得通红。
她狠狠瞪一眼萧琰, 压低声道:“殿下怎么能说出这样——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
萧琰只顾看着那片湿润,闻言扯了下嘴角,又凑近一分, 凑在她的耳边,一副非要问出个答案的架势。
“那到底是不是?”
云英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身躯, 仿佛下一刻就要贴到自己的身上。
她红着脸别开眼,不想看他那只会让自己不快的眼神。
“自然不是, 这是皇后娘娘殿中的羊乳,被皇孙不小心打翻了。”
萧琰听罢, 飞快地皱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