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们一直等着,直到开始怀疑他恐怕没有听见,正犹豫着是否要再提醒一遍,就见他对着波光粼粼的池面叹了口气。
“罢了,”他收回视线,摆手道,“回去吧。”
到底是多年夫妻,在他心里,郑皇后母子始终排在第一位。
第二日正月十六,是萧珠儿出嫁的日子。
公主和亲,是整个京都,乃至举国上下都无比关心的大事。
一大早,文武大臣们便在萧崇寿的亲自带领下,聚集在宫门处,一个个换上年节大典时才用的礼衣,神情肃穆,列队两侧,送公主出嫁。
年轻的公主,青涩的面孔间稚气未脱,顶着一身贵重华丽的公主婚服,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登上车马。
临行前,她在礼官的指引下,向站在高台上的萧崇寿行大礼拜别。
“儿臣远嫁,往后不能再在父皇身边尽孝,心中倍感愧疚,万望父皇珍重,儿臣祝父皇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萧崇寿看着她瘦弱的身躯被迫撑起沉重的顶冠与配饰,在无数人的注视下,向他这个并不称职的父亲拜别的样子,鼻尖泛酸,冲礼官员挥手,示意将她搀起来,便转开眼,不敢再多看。
身旁不远处的郑皇后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从昨夜起,她便察觉到他的异样,从宁华殿回来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她自然知晓是什么原因,无非是被女儿远嫁勾起伤怀情思,进而心生愧疚罢了。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怀想,可是近来好像格外频繁一些,与萧珠儿的出嫁有关,郑皇后觉得,也与年岁渐长有关。
都说人上了年纪,肉身孱弱,精力不济,才会开始怀念壮年时的旧事。
圣上圣体常年抱恙,她虽时时担忧,却并不真
的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她看着圣上间杂灰白的鬓发,日渐耷拉的脸皮,和浑浊泛黄的眼睛,忽然觉得他似乎真的老了。
明明才刚过半百之寿,对于享受着全天下最好的供养的天子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站在郑皇后身旁的是才被封为贵妃,不日也要启程离开宫城的齐氏。
齐氏半点没将目光落在萧崇寿的身上,只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即将永别的女儿,在看到女儿在礼官的搀扶下起身,毅然转身,登上车马之时,她到底没忍住,循着孩子的背影追出去两步。
她满脸不舍,根本无法留意脚下,多年不曾穿过的衣裙像个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身上,将她的步伐压得摇摇晃晃,一不小心绊到地上铺的地毯间拱起的褶皱,踉跄着朝前软倒。
萧崇寿伸了手,在齐氏的胳膊上扶了一把。
“小心,莫让孩子担心。”
他一声叮嘱,让齐氏回过神来,眼看登上马车的萧珠儿又回头来看了一眼,她赶紧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冲女儿挥手。
面纱遮住她大半张损毁的脸庞,表情无法表达她的情绪,只有挥手能聊表情思。
郑皇后看着萧崇寿的动作,心中一阵不快。
她很想依着脾气,当场发作一番,好让萧崇寿不看别的女人,只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今日的场合实在有些不合适,旁边的萧琰更是直接冷冷地看着她。
那不带一丝温情,只有冷漠警告的眼神,让她这个做母亲的看了都心中发毛。
她一口气堵在喉间,到底只是扭开脸,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而一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萧元琮则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帝后二人。
他们之间,似乎已有了一层薄薄的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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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近来心情不大开朗。
靳昭和萧珠儿的相继离开,让她惆怅失落。一个是心意相通的情郎,一个是因祸结缘的挚友,一下都走了,让她感到分外孤独,就连先前觉得舒适惬意的东宫的生活,都仿佛少了点吸引力。
不过,比起这两件事,更让她苦不堪言的,是来自萧元琮的折磨。
这段日子,只要公事不忙,他能准时回来,便一定会唤她去少阳殿伺候。
自然不是只召她一人,为了掩人耳目,他从来让传的都是皇孙,在外人看来,随着皇孙一日日长大,太子对他的关爱也越发无微不至。
他们不知晓,萧元琮每次看孩子,不过一两刻的时辰,余下的时辰,都是让余嬷嬷等人将皇孙带去隔壁的屋子里玩耍,留下云英一个在身边,尽情赏玩。
说是赏玩,一点也不为过。
他几乎将她身上的每一寸都仔细观察、把玩过,像得到了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爱物件一般,先是用手,待玩够了,再换作唇舌。
他有自己的偏爱,对于偏爱的地方,更是要用各种手段、各种方式尽情玩弄。
他喜欢看她空虚难耐的样子,每每看得自己也煎熬不已,便握着她柔软的小手往自己的腰间带,有时兴致上来,干脆扣住她的脑袋往下压。
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哪一处没被弄污过。
眼见让他一次次惬意满足,而自己内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云英有时也忍不住,大着胆子主动求他。
偶尔,她也觉得自己几乎要接近了,那一滑而过的柔腻触感,让她背后一阵发紧。可最后,他总还是凑到了她的唇边,然后,安抚似的伸出两根手指,让她不至太过难捱。
“还没忘了他。”萧元琮给了她答案。
他显然也能看出来云英因为靳昭的离开而生出的失落,一直没有彻底散去。
他可以不在乎他们两个过去的私情,可如今已散了,他不希望看到她还惦记着靳昭。
云英也知晓自己没法反驳他的话。
她自问不是拖泥带水、一味怀恋过去而不肯前行的性子,可是靳昭那样真诚的人,她实在做不到短短半月就完全抛诸脑后。
无奈,她只好将更多心思放在武家的事上。
回宫后的第三日,她按照事先约定,又请得余嬷嬷的令牌,出宫一趟,同祝一行一道,将状纸递到衙门里。
因近来频频出宫,她不好再多逗留,递完状纸,也没敢回去看一眼孩子,直接回了宫。
从长而宽阔的甬道上经过时,她再次遇到萧琰。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巧合,她好像每次出宫,都能遇到他。
这一回定然是巧合。
他并非一人,而是骑着马,带着一队约莫十多个侍卫的队伍,再后面,则是两辆不算太宽敞的马车,看样子,是在护送宁华殿的齐贵妃离宫,前往曲江之畔的天清观。
这是他前几日主动在圣上面前揽下的差事。
听闻公主出嫁的那一日,郑皇后事后到底还是与圣上起了争执,幸好萧琰恰出面将此事揽下,才暂为二人解围。
只是,圣上也不知是不是怒与悲交织,引得旧疾复发,再度卧床。
远远的,萧琰显然也看到了云英,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不过,大约是人太多的缘故,又或者上回当真惹出他的气性来了,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就这么看了她一眼,再没有别的反应,由着她退到路边,躬身行礼,也不叫起,只面无表情地带着众人从她面前经过,没有半点停留。
云英稳稳垂首,直到队伍从面前完全经过,才重新直起身,悄悄舒了口气。
她如今应付萧元琮一个已然有些筋疲力尽,实在不想再与萧琰有任何牵连。
萧元琮好歹和颜悦色,有什么事,都能好好说出来,萧琰却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像爆竹筒似的,一点即炸。
很快便是正月末,临近春日,各地即将开始耕种,三年一度的春闱也即将拉开序幕,整个京都都进入一种万物复苏的新气象中。
只是武家的案子出乎意料地拖了下来。
御史台得了圣谕,自然不敢怠慢,果然在正月末便审出了个结果,萧琰所参之事全部坐实,甚至在搜查城阳侯府时,还查出他担任京都守备大将军期间,曾为人私开过城门。
京都城防关系到圣上安危,私开城门,几乎与谋逆同论,如此大的罪过,武成柏不可能再逃脱。
可圣上自正月十六以后,便一直病着,尚未有精神亲自查看结果,做最后定夺。
事情就这样拖入了二月。
已然开春,皇孙一日大似一日,渐渐的走得更加利索,也更喜欢到屋外玩耍。
这日,天气晴好,云英和丹佩二人正带着皇孙在宜阳殿南面的小花园中游玩。
料峭的春寒被晌午的日光驱走大半,三人站在光下,有年纪小的内监递来一只漂亮的纸鸢,正要借着春风放给皇孙看。
众人说说笑笑,场面十分热闹。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假山石边,许久不曾露面的薛清絮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款步走来。
她仍旧是面容端方,眼含笑意的模样,行止之间,带着大家闺秀的典雅,看起来十分沉稳大方。可不知为何,这副美丽高贵的皮囊,似乎与花园里的其他人完全不相容。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恭恭敬敬冲她行礼,不敢有一丝怠慢。
第79章 疑窦 东宫要什么样的乳娘没有。
大多时候, 薛清絮在东宫的存在,几乎可以被忽略。
从前,她还每日到少阳殿来, 给太子请安,服侍太子更衣、用膳, 自中秋过
后,被禁足许久, 便几乎再也不出现了。
有时候,大家似乎都快忘了, 东宫除了太子之外,还有这样一位女主人。
她先前赐死青澜的传闻还留在众人心中,再加上中秋之后, 被她杖责而死的另一名宫女, 东宫的下人们对这位太子妃都怀着一种畏惧之心, 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只见她不疾不徐地在众人面前站定, 也不叫起,只是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落在被云英牵着的小皇孙身上。
肉嘟嘟的小身躯, 才高到她的膝盖窝, 站在才刚露了一点绿芽的芳草地间,像颗茁壮成长的小苗苗,圆圆的脑袋仰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旁边的云英轻轻捏了捏皇孙的小手, 在他的耳边提醒:“皇孙该唤‘母亲’。”
虽非太子妃所生,但不论如何,太子妃都是嫡母,该称一声“母亲”。
大约是下人们突如其来的安静气氛也感染了皇孙, 他眨眨眼,反应不似平日那般机灵,但转头对上云英安抚的笑容,到底还是学着她刚才的示范,一字一顿地叫了一声“母亲”。
薛清絮闻言微微一笑,仿佛难得好心情,破天荒地弯腰,在皇孙的脑袋上摸了摸,伸出双手想要抱他。
她的双手保养得极好,不但肌肤白润细腻,不见一丝斑点绒毛,每一片指甲上,都还抹了调得浅浅的蔻丹,表面光滑,在日色下有些耀眼的夺目,再配上稍长的,修剪得十分仔细的形状,让人颇有些眼花缭乱。
大约是身边伺候的宫女们都没有留过这样的指甲的缘故,皇孙在看到头顶上那被日光照得半透明的指甲朝自己伸来时,似乎有些害怕,下意识朝半跪在自己身旁的云英怀里躲了一步。
云英见状,赶紧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背上轻拍两下,同时对太子妃道歉。
“殿下恕罪,皇孙恐怕有些认生。”
薛清絮面上的笑容有一丝停滞。
她重新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皇孙,慢慢将目光转到云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