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解决了心头之事,赶紧道了声谢,低眉垂首地待在角落里,不再出声。
若是叫来伺候的奴婢,这般不声不响,仿佛不存在的样子倒是令人满意,可偏偏萧琰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他是无拘无束的性子,身边时有侍卫随从,却一向不大需要宫女、内监的伺候,让她同车,并非完全出于好心,更不是要叫个人来在旁听候的。
此刻她这如泥胎木塑般的样子,看得他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再想起她初时见到自己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不快,越发觉得烦躁。
“怎么不说话?”他颇有些不满地开口,身子又朝后靠了靠,目光则始终落在云英的身上。
她身上穿着冬衣,比夏秋之际厚实许多,将底下凹凸有致的美妙身段遮去大半。
可越是如此,越是引得他心烦意乱。
他隐约知晓她的身姿之美,虽没有真切地瞧过,可只一眼,也让他一直刻在脑海深处。
此刻人就在眼前,他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些旖旎的画面。
一定是前一阵子太过紧绷的缘故。
云英能感受到他肆意打量的目光,越发不愿抬头同他对视,干脆就在角落里伏低身,说:“殿下想要奴婢说什么?求殿下明示。”
萧琰望着她沉静的样子越发烦躁,只觉这话问得好似在说他故意找茬。
“你这时候出城,看来昨夜是留在京都了,”他随口问了句,“怎么,我那侄儿不必你喂奶了?”
他说着,立刻移开视线,暂不看她,喉结却悄然滚动,只因脑海中已浮现出第一回见她时,她半倚在榻上,解开衣襟哺育稚子的画面。
“斟茶来。”他望向窗外,简短地吩咐。
茶盏在车壁旁的小方案上,离云英稍有些距离,反倒离开他自己更近些,但他是主,她是仆,主人开口,仆人无有不应。
她靠近几分,跪坐在案边,提起温在布套中的茶壶,倒了一盏出来。
他用的是鹧鸪斑釉茶盏,青黑的底色间缀满灰白如鹧鸪斑点的花纹,釉面匀亮,同那些金银玉器比,并不起眼,可托在手中细观,便能看出其细腻的纹理,绝非凡品。
深色的茶汤在盏中随着马车的摇晃而荡出粼粼波光,茶盏口浅,便是只斟了七分满,稍有不慎,也会自边缘洒出来。
云英从一开始就提着一万分小心,双手托住茶盏的下缘,趁着马车平缓时,快速膝行两步,捧至萧琰的面前。
“回殿下的话,奴婢先前得太子殿下恩准,每月可出宫一回,探望幼子,如今随驾至行宫,因路途远,一日内往返恐有不便,余嬷嬷便格外准了奴婢可在京都留宿一夜,第二日再回行宫。”
茶盏已高过她的额头,只等萧琰接过,可他迟迟不动。
“至于皇孙——如今已是十月,再有不久,皇孙便要满一周岁,如今需奴婢哺育的次数渐少了,只要提前准备好,离开一两日也无妨。哺育皇孙是奴婢入宫的职责,奴婢万不敢有一丝怠慢,请殿下明鉴。”
马车驶过一段笔直的路,又渐慢下,开始拐入下个弯曲的坡道,云英捧着茶盏已开始不稳。
她正觉不耐,想要提醒一句时,他便忽然抬手,接过那盏茶,一饮而尽。
同太子平日饮茶时的慢条斯理形成鲜明对比。
他饮了茶,没将茶盏重新递给云英,而是随手搁在一旁的木格中,方才移开的视线又再度落到云英身上。
“将衣裳脱了。”
一句话,短短五个字,听得云英浑身一紧,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抬头,对上他情绪莫名的视线。
方才为了递茶,她从角落已挪至他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宽敞舒适的马车在这时候显得逼仄起来。
“殿下恐怕累了。”她低下头,有些紧张地答。只盼他是一时头脑糊涂,才说出方才的话。
萧琰嗤笑一声,搁在膝手的那只手松弛地垂着,只是食指不时搓着拇指指腹。
“怎么,你难道以为我要在这荒郊野外,对你一个奶娘行不轨之事?”
说话间,膝上那只手抬起,飞快地伸出去,从她脸颊边上轻轻擦过,然后平摊开,呈在她的眼前。
干燥宽大的手掌间,一滴晶莹的汗珠摇摇欲坠。
原来是马车中温暖如春,与她身上的冬衣太不相配,将她捂得出了一层薄汗。原本在冰雪中显得格外白皙的肌肤,从天然去雕饰的清丽模样,变作两腮抹了胭脂似的瑰丽之态。
“我的马车中这么热,你却还穿着冬衣,不嫌闷得慌?路途遥远,少说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清泉山下,你要捂这一路,捂出病来,还怎么哺育我侄儿?”
云英掀了掀眼皮,又迅速敛下,心中稍定。虽还暗自腹诽他这人行事乖张,先前做出的轻佻之举一点不少,但也知他的话不错。
这样一路闷热,待到行宫,又要顶着严寒走山道上去,虽不远,只一两刻的工夫就能到宜春殿,可骤冷乍热,的确容易染上风寒。
“奴婢不敢,是殿下思虑周到。”
冬衣厚实,从里之外数层,在宫中伺候时,每进烧了炭火的屋里,也都要脱去外裳,她说罢,解了衣扣,将最外层,也是最厚实的那一层衣裳脱去。
里头是一件初秋时可穿在外的薄襦裙,素净极了,因是穿在里头的,腰间收得有些紧,却恰好凸显出美妙的身段。
萧琰又觉渴了。
他沉默片刻,再次将茶盏递过去,示意她斟满。
这一回,她再捧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停顿,直接伸手去接,只是同时开口:“那你方才怕什么?”
“我大哥对你那样好,想来应当十分喜爱你,”他将茶盏从她手中取走,没再急着饮下,而是凑近一分,在离脸颊只剩两寸时停下,“可是也让你脱过衣裳?”
云英好容易凉快下来,恢复正常的脸色顿时又腾的一下红透了。
“你胡说!”
她想也不想,带着薄怒,开口便是斥骂。待这一句出来,方觉自己应当注意尊卑之别,遂又道:“奴婢在东宫只有皇孙乳母这一个身份,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望吴王殿下能明白这一点,往后也莫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种话来侮辱奴婢。”
萧琰看着她的反应,原本正因她终于显露出来的脾气而觉得畅快。
他不喜欢看她过分卑躬屈膝的模样,只觉得那是一副纸糊的面具,乏味无趣,是只有大哥才会喜欢的“恭敬守礼”,如今这般,才算有几分人气。
可是,再听到后面的话,又有些索然无味。
“是吗?”他沉下脸来,用上回同她对质时一模一样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也对,否则,他也不能放你出来同靳昭私会。”
这一下,才是说到了云英的命门。
她的身子猛地僵住,原本的怒意也因为紧张而褪去。
“殿下这是何意?奴婢的孩子阿猊是由太子殿下做主,请靳小将军的养母殷大娘暂时抚养,奴婢要看望阿猊,自然要出入小将军家中,何来‘私会’一说?”
她尽力镇定地回击,心中却在盘算是否在何处露出马脚,被他瞧见了。
除非他提早派人暗中监视,否则不会是在怀远坊中,想来想去,也只有今日在城门口的那片刻了。
后来既能同路,想必当时他也在附近,只是因为街上人来人往,嘈杂不休,他们才没注意到。
说来也有些惭愧,她与靳昭,平日都算谨慎之人,自有了那层关系,也始终克制,在外时没有半点逾越之举,偏偏今早心意相通、情难自禁,有片刻亲昵的举动,倒教萧琰瞧见了。
萧琰扯了扯嘴角,没急着同她对质,却话锋一转,饶有兴味地重复一遍“阿猊”两个字。
“是哪个字?”
他好似对这个名字十分感兴趣,却教原本已拿出全副心神戒备着的云英愣了下。
“是狻猊的猊。”她只好忍耐着答。
“狻猊?”萧琰点头,慢慢道,“龙生九子,狻猊乃第五子,郭璞有注:‘即狮子也,出西域。’狻猊喜烟好动,乃瑞兽,倒十分适合小儿,这乳名是武家人起的?”
云英不明白他为何当真同她说起了小儿的乳名,道:“奴婢是没名没分的下人,奴婢的孩子自然也不受待见,大名不曾起,至于乳名,也是奴婢起的。”
这样的境遇,倒与皇孙萧溶有些相似,不过,皇孙好歹有父亲照看,太子虽与皇孙不大亲近,但有他在,东宫众人自不敢怠慢,尤其在太子妃逐渐不再管东宫事务后,皇孙的境遇便好了许多。
“你倒像是读过书的样子,这乳名起得甚好。”萧琰颇有些
惊讶地看着她。
“难道殿下觉得奴婢不配读书识字,就应当是个目不识丁的无知下人吗?”云英说话仍旧带刺。
“倒也不是。”萧琰扪心自问,应当是自己对貌美之人,或者说是貌美下人的一种偏见罢了。
不过,她这样的反应令他十分满意,连带着车厢里的气氛也不似方才那样紧张,仿佛他那方才根本没提过靳昭一般。
就在这时,马车上坡之路已经到顶,骤然转为下坡,在湿滑的雪地里,车速也一下变快。
萧琰坐得稳当,一手支在车壁边的架子上,身子纹丝不动,只是另一手还举着未饮过的茶盏。
七分满的茶汤还温着,在盏中晃荡,随着车身一颠簸,便自边缘处泼了出去,恰好泼在云英的身上。
她那身素净的襦裙上本没有半点花纹装饰,茶汤泼上来,顿时形成一片深色的茶渍,于无声中一点点洇开,越来越大,而位置,则从肩头起,沿着半边胸口往下,格外醒目。
云英低头一瞧,只觉茶渍的位置实在敏感,赶紧抬手,以袖遮掩,欲将方才脱下的外裳重新披上。
谁知刚直起身,马车又经过一处凹坑,大大震动一番,震得她身子歪斜,脑袋都要磕到旁边的案上。
马车怕磕碰,车中摆设都以软垫包裹,撞上了也不会有大碍,只是疼痛免不了。
眼看她的额头就要撞到案角,萧琰搁下茶盏,一手伸过,揽在她的腰际,将她整个往自己面前带。
“殿下,此处道路凹凸,为积雪遮盖,恐会多有颠簸,请殿下小心!”外头传来侍卫的提醒。
萧琰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云英,低声道:“坐稳了。”
云英的脸再次红透了。
萧琰本坐在车壁边的榻上,双腿盘起,因身子倾在一侧,一边的膝竖起,成稳当的三角之势,而眼下,云英被他带到近前,上身便就枕在他盘坐的双腿之间,正面朝上,身子稍稍后弯,胸口挺起,恰好将那一片深色的茶渍呈在近前。
幸好里头还有衣裳,不至于因为这点潮湿便教人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只是两人离得太近,姿势太过暧昧。
萧琰的目光不自觉地沿着她的脸颊往下,滑过脖颈,在衣领附近游移,再落到覆于隆起之上的茶渍上。
这衣裳着实有些碍眼。
他这样想,手便跟过去,沿着那茶渍的边缘一点点摩挲,嗓音更是变得沙哑无比。
“靳昭呢,他有没有脱过你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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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之外的行宫中,萧元琮才与几位大臣商议完近日的诸多大事。
和亲、边地军务、科考,以及入京的御史、大臣,甚至是冬日可能出现的天灾,目下都是朝中的重中之重,议来议去,总是没什么眉目。
他的心情也难得有些躁郁,命人给大臣们在外面的大殿中布下茶水饭食后,便独自留在偏殿暖阁中。
“外头的雪又大了。”殿中暖和,槛窗开了小半,他站在窗边,看着外头飘扬的雪花道。
“是啊,这样早就下大雪,着实少见。”随侍在旁的内监叹了口气,道,“恐怕民间又要有许多贫苦百姓受难了。”
天冷,百姓用不起炭火,穿不起棉服,冻死在雪地里的比比皆是。
“天灾啊,”萧元琮亦叹一声,“那是上天对我大周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