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路行至西南面的城门处,靳昭不好再继续相送。
云英备好出入城门的身份文书,让马车先靠边停下,掀开车帘对靳昭道:“你快回去吧!我不过出趟城去行宫罢了,下月还来呢!”
话虽如此,心中到底有几分涩意。
都是年岁相当的儿女,好容易表明心迹,正是恨不能一日掰成两日守在一处的时候,哪里舍得分开?
便是一向谨慎的靳昭,也多少有些忍不住心头的酸甜滋味。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车帘边,压低声对她道:“下回再来,那宅子便都好了,我会先带着阿娘和阿猊搬过去——阿猊的床榻也一并叫人打了,屋子也备好了,到时先放在阿娘的屋里,等过了年关,便开始置备聘礼。
云英抿唇笑了:“哪要什么聘礼?我又没有娘家,聘礼送给谁去?况且,我也没什么嫁妆,顶多便是这些年攒下的月例银子。”
便是这些银子,她还打算留出大半来,给阿猊添置些田地铺子呢。
靳昭也跟着露出微笑:“用不着你自己的银子,留着便好,那聘礼便是给你做嫁妆的,到时好风光些。”
什么聘礼嫁妆的,不过是个多给她钱财的由头罢了。
说到这儿,他收敛笑意,正色道:“云英,我算过日子了,等过了年关,皇孙便能渐渐断奶,到时我便去与殿下说清楚,求殿下放你出宫,脱了你的奴籍,咱们成婚。”
其实他心中总还是忐忑,只恐太子不会轻易答应。可是到底已整整十年,他从来忠心耿耿,主仆二人不曾有过半点嫌隙,太子一向对手下极好,想来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想到这儿,他心头稍松,望着马车中云英美丽的脸庞,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
云英亦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点头:“好,我等着。”
两人深深对望一眼,再不说别的,就此分别。
数十丈外,一辆豪华宽敞的马车也正向城门的方向来驶。
两旁骑着马护送的护卫四下张望,恰好就发现远处的街边,牵着马站在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旁的靳昭。
护卫目力好,先前亦是去过许州的,一下就认出人来,不由对坐在车中的萧琰道:“殿下,羽林卫中郎将似乎在那处,听闻他近来已到南衙军中行走。”
话虽如此,可再一看,靳昭身上穿的虽是军中的圆领袍,却是平日最不起眼,日常也可穿的那一件,而非将军们当值时带着品阶标识的样式,若不是他们在许州同靳昭打过交道,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再加上他们本也是吴王府的亲卫,素来眼观六路,恐怕根本注意不到。
瞧那模样,倒像是在同什么人道别。
萧琰难得没有直接骑马赶往行宫,而是乘了马车。
倒不为别的,他的马才从许州回来,连日奔波,不得歇息,如今回京,便干脆先留在府中,好生休养。
他闻言从窗边朝那处看去,便正瞧见靳昭的手伸到马车的车帘内。
那马车看来十分朴素,不像王公贵族、官宦人家会用的,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看不出里头到底是什么人,可不知怎么,他下意识就觉得那车里的应该是个女人。
心中已有猜测,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放下帘子,重新坐回车中,闭目养神,道:“走吧,不用管。”
护卫看一眼那辆已经重新上路的朴素马车,忍住了接下来那句“似乎与咱们同行”。
不一会儿,他们的马车便从城门出去,沿着宽阔的官道,往西南方向行去。
是稍稍清扫过的道路,虽还湿滑,却没有太多积雪,车辙里留下大大小小的水坑,道路两旁行走的百姓都格外小心。好在天冷,出行的百姓不多。
吴王府的马车宽敞,从水坑中过,不时会溅起一阵阵水花,萧琰坐在车中,吩咐车夫行慢些,莫惊扰到百姓。
这样的天气,若溅一身水花,不但冻得人难受,只怕还会染风寒。
车夫与护卫都得了令,特意放慢速度,直到经过沿路所有百姓,前面便只余下方才那辆过分朴素的小马车。
马车自不算行人,车夫和护卫对视一眼,没有犹豫,催动马儿加速,要超过那辆小车。
护卫跑在前面,先沿着道路一侧过去,蹄铁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亦激起不小的水花,更别说那宽敞豪华的马车经过的时候了。
京都的官道原本十分坦阔,但大雪之后,只来得及清扫出路面的一半,能容两辆小车并行,若是一辆大车一辆小车,便有些拥挤。
行在前面的护卫快马经过时,那小车的车夫便有了数,赶紧拉着马儿放慢些,一边往让车往一侧靠,一边冲身后车厢中的人大喝一声:“娘子坐稳当些!”
车速一缓,车里便有股无形的冲力,推着人往前去。
云英赶紧抓住旁边的木框,待车速稳下来,赶紧掀开帘子朝外瞧一眼。
“怎么了?”
话问出来时,那辆豪华的马车也恰好行至旁边,大约是听到她那声问,那方以金线收边的精致车帘亦被人从里挑开。
一张格外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竟是许久不见的萧琰。
两辆马车之间只隔了一臂距离,一高一低,有车轮压过凹坑时溅起的泥点子自中间闪过,也挡不住二人相对的视线。
云英怔了一下,没料到会在去行宫的路上遇到萧琰。
算时间,他应当才从许州回来,也正同她一样,要往行宫去。
那岂不是要同一路了?
她的心情变得不大好,看过去的眼神也多了一丝不快,但多年来为人奴婢的本能,让她学会迅速收敛情绪,以一种快得
让对方抓不到一点痕迹的速度,换上恭敬的神情,微微低首,做出一副在车厢中行礼的模样。
其实她除了脑袋与表情,身上别处动也没动。
对面的萧琰看不见,心中却能猜到她的不敬,毕竟,方才她那错愕中带着不满的眼神,他也瞧见了。
可是,两车并行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根本来不及让他开口说什么。
他的马车行得太快,眼看就要完全超越过去,他干脆冷冷睨她一眼,在她还能瞧见时,重重放下车帘。
很快,两车错开,高大华丽的马车渐渐与那小车拉开距离,渐行渐远。
云英赶紧对车夫道:“咱们稍慢些,同前面那贵人的车马保持距离。”
车夫只道她怕冒犯了贵人,正要答应,却忽见原本澄澈明净的天空中,忽然出现片片细碎的雪花,顿时提了神,肃然道:“娘子,又下雪了,也不知会下多久,若雪大了,咱们恐怕得走快些,否则,路况难料,若是被阻在半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不好了。”
虽还未到冬日最严寒的时候,在野外一晚上不至于被冻死,但也着实没必要受这样能去半条命的罪。
“好吧,”云英也瞧见天空中飘下来的雪花,只得答应,“那便不必刻意放慢速度。”
空旷的路上,两车就这样一前一后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之间隔着的距离以极缓慢的速度拉开,却始终保持着能一眼互相瞧见的程度。偶尔经过一处村落,被挡住视线,再绕过一个弯,又立刻重新瞧见了。
而外头的风雪始终未停。
起初那小半个时辰间,倒有片刻要变小的样子,可后来也不知怎的,风越刮越大,在逐渐阴沉的天色里,雪花也越飘越急,半个时辰过去,原本就只化了一半的积雪顿时又厚了一层。
路也越发难走。
本就因大小的水坑而走得摇摇晃晃,积雪愈深,车也行得更艰难,高低之间,车轮时有打滑的趋势。
眼看前面又要走一段有高低起伏的缓坡,车夫便有些急了。
“娘子,前头咱们的车可不好走啊!”大冷的天,他额角都开始冒汗,“这天也不知怎的,才十月里哪来这么大的雪!也不知有造了什么孽,遭老天爷这样罚。”
大周以仁孝治国,素来讲究天人合一,但凡天灾,总要与人事扯上关联,平头百姓早将此刻入骨髓。
这路,云英跟着圣驾去时已走过一回,知晓是一段什么样的路,若只是稍有积雪便罢了,如今这般,他们这辆小车不够稳当,恐怕不是侧翻在路上,便是要卡在水坑中拉不动。
她不是犹豫不决的性子,掀着帘子望着外头越发大的风雪,当即道:“那便不必再前行了,先去方才经过的一处村落暂等等吧。”
车夫赶紧应是,迎着风就要试着调转方向,却忽见前方已被一处带着弯道的缓坡遮住大半的那队人马似乎也停了,其中一名护卫弯腰在车边说了句什么,便拉着缰绳调转马头,沿原路返回。
不一会儿,那护卫便踏过茫茫白雪,在他们的小车面前停下。
“风雪渐浓,前路艰难,此车恐怕难行,我家殿下请穆娘子同车,这位老丈也好早些回城去,以免在外受冻。”
车夫知晓云英是从宫中出来的,并不奇怪她识得贵人,却不想前面那贵人竟是位殿下!
能得此称呼的,除了亲王便是公主,那可是真正的皇家子弟!
护卫的话又恰好解了他的急,他正想直接答应,忽而想起自己的雇主是这位娘子,这才暂先住口,回头去看云英。
大约是怕云英犹豫不答应,那侍卫没等她说话,又添一句:“穆娘子,这样的雪,若现下不走,只怕又要等上两日,路才能通了。”
一旦积雪多了,便得要沿路各县派出人手来清理,的确可能多耽搁上一两日。
云英是乳娘,若是连着数日都无法哺乳,便太过玩忽职守了。
最重要的是,有萧琰在,她若坚持要在外逗留,谁知他会不会同旁人说什么!
同车而已,她便只同别的宫女一样,端茶递水、服侍在侧便是。
“好,如此,奴婢只有从命。”
第55章 同行 将衣裳脱了。
车夫驾着车小心驶过前面那一小片缓坡, 从护卫们让开的道上行过,停在那辆高大宽敞的马车之后。
那纯木制的马车四壁,抹了鲜亮的漆, 边缘还有多处描金,只这么看着, 便觉气派无比,不比先前来时, 云英见过的太子车架逊色。
车里静悄悄没什么动静,那名传话的护卫从马上跳下来, 取出一张杌子,放在车边,冲云英做了个“请”的姿势。
便是杌子, 也有足足三级台阶, 云英不推辞, 提着裙摆, 忍着外头严寒带来的颤栗,踏上台阶,步入车内。
扑面而来的温暖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
她那辆小车里, 有靳昭的精心布置, 已比外面温暖太多,而这辆车中,竟暖得如春日一般和煦,教人手脚舒展, 半点不觉干燥难受。
而更奇怪的是,车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人,无奴无婢,只萧琰一个, 坐在车后壁处。
大约嫌热,他脱了外裳,只着春夏之际的单薄衣裳,那不大合君子仪度的坐姿显出几分不羁,一双带着兴味的眼睛,从她掀帘入内起,便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
云英不大喜欢他这副带有几分侵略与玩弄意味的模样,距上回二人之间的不快已过去许久,照理她都快忘了,可如今一对上他的眼神,便立刻又想起来。
“奴婢见过吴王殿下,”她赶紧收回视线,以免自己又说出什么话惹到他,“多谢殿下慷慨,愿捎带奴婢一程,只是车夫年岁亦不小,因护送奴婢出城,才会遇上这样的风雪,若是独自一人回城,奴婢实在也不放心。”
萧琰闻言,嘴角一扯,显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怎么,一上我的车,便想要使唤我了?”他一手支在膝头,另一手搁在车壁边的小案台上,“是不是在东宫待久了,以为人人都会像我那大哥一样纵着你不知天高地厚?”
“奴婢不敢,实在是瞧车夫无辜受累,心有不忍,若教殿下为难,便是奴婢的不是了。”云英很想反驳,告诉他自己在东宫从来都守规矩,但还是忍住了,毕竟还是寻个人护送那车夫更重要,“奴婢这就告诉他,先回最近的村落借住,待回到行宫,再求太子殿下的恩准,派人来送他回城。”
她将太子搬出,便是看准了萧琰对太子的那一分不服。
果然,一听这话,萧琰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你不用拿他来压我,如此小事,很犯不着。”
他说着,掀起帘子,任那车外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冲一名侍卫吩咐:“你将那老丈送回京都,路上若实在不好走,便弃车骑马,损失的钱财由我补齐便是。”
那侍卫当即领命去了,在后头车夫千恩万谢的声音里,吴王府的马车也再度启程,继续朝行宫而去。
雪天路滑,行得慢些,加上马车宽敞,内里铺设柔软舒适,行进之时稍有震荡,并不觉太过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