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萧元琮却出言打断了她。
“罢了,云英,孤与表兄还有话要说,你若有事,便等入了行宫,一切安顿好再来。”
说罢,冲秦逸舟略一抬手,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留下云英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车帘在自己的面前缓缓放下,挡住太子那张平静无波的侧脸。
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失落。
第46章 行宫 温热的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
京都城地处平原, 地势平坦开阔,少有山脉,只有几座不高的缓坡丘陵。
清泉山便是京都附近的一座小小丘陵, 高不足百丈,因山中有清泉, 甘甜滋润,地下亦埋汤泉, 方名清泉山。行宫依山而建,自山脚处设垣墙, 绵延而上,至至于隐于半山林木间。
大约因此地埋着天然温泉,明明已是暮秋, 整个京都都染上金黄, 唯有清泉山仍旧草木葱茏, 大片浓绿, 与山间林里的朱红宫殿、金瓦飞檐交相辉映,仿佛神仙福地一般,令人神往。
御驾于午后抵达行宫, 像一阵风卷过原本平静的水面, 掀起翻涌不断的波澜。
提早前来等候的宫女内监们迎候在山道
边,引着各位主人前往居住的宫室。
王公贵族、重臣要员住在山脚垣墙内的居处,山腰上的豪华宫室则是留给帝后极皇子公主等皇室成员们的。
帝后二人居于九龙殿,紧邻一片芙蓉仙池, 池畔有长长的步道,深入浅出,曲折通幽,连向沉香殿与宜春殿。
沉香殿离九龙殿最近, 一贯是郑皇后指名要留给吴王的,余下的宜春殿便是萧元琮的住处。
山上的宫殿与城中规制完整的东宫自然不能比,但胜在清幽静谧,宜修生养性。
只是,与帝后同住一殿不同,太子妃夫妇间显然有深深的隔阂,尽管在外时仍旧相敬如宾,不见异样,可一到宜春殿,薛清絮便自住到香凝阁中。
两处相邻,中间却横亘一条小水渠,渠上架木制拱桥,走来不过百步,却有种泾渭分明的感觉。
而云英则跟着小皇孙住在宜春殿的西偏殿,距萧元琮的正殿亦不过数十步。
她先从箱笼中将小皇孙用惯的被褥、软垫取出,一一铺好,将围栏架起来,让他先进去玩闹,才有工夫慢慢整理别的物件。
绿菱已跟着内监们将整个宜春殿除了萧元琮的正殿外,别的角落都走了一遍,一回来便兴奋地说:“行宫筑了长长的竹管,咱们宜春殿有足足的汤泉,皇孙年纪太小,还不宜洗汤泉浴,咱们空时,兴许能有机会泡上一泡!”
这便是随驾的好处,虽不像主人们那样随时泡汤饮茶,也多少能沾一份光。
“我方才在皇孙浴房瞧见了,”丹佩坐在小皇孙的身边,一手护着他,瞧他慢慢地站起来,试着往前小小迈步,“好大一个池子,坐二三人进去也不嫌挤。”
东宫没有天然汤泉,主子们每日沐浴也都是用的浴桶,不似此地,各宫殿中都凿了大大的汤池,通了山中的汤泉。
“那是皇孙的浴池,”绿菱冲正殿的方向比划,“方才我听他们说了,殿下的浴房中,池子比咱们这边还要大,光是注一回水,就要半个时辰,莫说二三人,便是五六人也不嫌多。”
说到这儿,她转向好不容易歇下来的云英:“我回来时,瞧正殿那处似乎歇下来了,庆国公已经回去了,目下应当只殿下一人在,云英,你现下过去应当不错。”
她们知晓云英方才在余嬷嬷那儿碰了壁,急着向萧元琮求情。
“是啊,听说到了此地,酬饮比在京都时多,夜里兴许又要出去呢。”丹佩也道。
为人母,想要出宫看孩子,她们都能理解,也觉得是顶要紧的事。
眼下正是申时二刻,云英想了想,到底没再耽误,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去了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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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中,萧元琮难得有半日闲暇。
自秦逸舟走后,他便独自站在正殿东面的一方锦鲤池边,手里托着一只金钵,里头盛满红红绿绿的鱼食。
碧清的池水波光荡漾,一尾尾金红橙艳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游至他的脚边,伸着脑袋探至水面,争抢着才被撒下的鱼食。
起起伏伏的水波间,那一尾尾斜朝上方的锦鲤,便像是一个个仰视祈求的人一般。
池子的另一边,有一小群鱼儿还未发现此处的鱼食,照旧悠然地游荡。
萧元琮移去几步,甚至懒得走到鱼群旁,便在一处鱼儿少的地方停下,随手丢了一把进去。登时,原本还在游荡的鱼儿们便嗅到了味儿,迅速掉过头,你争我夺地游过来。
都是被豢养的蠢物,从不知自己觅食,给什么便吃什么,没意思得很。
他瞧了片刻,只觉索然无味,托着金钵的那只手略一抬起,便有内侍快步上前接过。
屋檐下,余嬷嬷从殿中出来,回道:“殿下,穆娘子来了。”
萧元琮目光一动,原本平淡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可要让穆娘子过来?”
他转过身来,望着树下山石间的淙淙清泉,答非所问:“浴汤可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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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在正殿外等了好一会儿,余嬷嬷才重新出来,面无表情道:“穆娘子,请进来吧。”
她走在前面,却将人带着绕了几个弯,直拐去了东面的一间屋外。
同别处木框纸糊不同,这间屋的窗扉皆是绿琉璃,金灿灿的日光映在琉璃间,散出五彩的光泽。
“殿下还在沐浴,”余嬷嬷转过身,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云英,“你现下进去伺候吧。”
说完,便将那掩着的门朝两边打开。
浓浓的水汽登时扑面而来,让人的眼前登时变得有些模糊,脸脑袋也跟着混沌起来。
云英站在原地,忽然觉得余嬷嬷方才的目光仿佛有些熟悉。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背后又是熟悉的一阵推力,将她推入了那云腾雾绕的地方。
屋门在身后轻轻阖上,将外头仍算明亮的光挡去大半,屋里顿时昏暗下来。
待适应了屋内的光,云英才看清这间浴房的陈设。
的确比小皇孙的那一间宽敞许多,门边是一排只高及她胸前的琉璃折屏,屏风两边是高矮错落的架子,搁着铜盆、巾帕、衣物等。
屋子是半敞开的,正对着门的另一边,是两扇能完全打开的门,此刻便敞着,屋外是一处延伸出去的木台,一丈见方,左右两边是竹编的围栏,正面则是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想来午后雨天,坐在木台上听雨,亦是一桩乐事。
而在屋子的正中央,水汽最浓郁处,正是绿菱口中那容下五六人也不拥挤的汤泉池子。
偌大的池子以汉白玉雕刻而成,此刻已住满热腾腾的泉水,萧元琮就在那方池中。
浓雾之中,他背对着屋门的方向,靠在池沿上,衣裳自是脱去了,头顶的发却仍束得好好的,发间的玉簪在水汽的萦绕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而再往下,露于池沿之上的身子自然是光裸着的。
云英不敢多看,只余光瞥过,便迅速低下头,丝毫不敢逾越。
“奴婢见过殿下。”她在屏风外行礼,“殿下,奴婢有事想求殿下应允。”
池中的人动了动,引起细微的水波声,却没接她的话,更没回首来瞧她,只说:“你靠近些,到孤身边回话。”
云英迟疑着,不想靠近。
“云英?”萧元琮又唤了一声,这一次,语气仿佛多了一丝细微的不快。
云英入宫数月,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快。
想到先前在半道上他的疏离与冷淡,她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他这一分不快,便将那一月才一次的出宫的机会重新收回去。
“殿下,”她赶紧小步走到池边,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跪下,“奴婢想求殿下恩准,在行宫期间,仍能每月出宫一次,探望阿猊。”
说话时,她双手支在衣裙的边缘,眼睛始终落在地上,不敢看他。
萧元琮“唔”一声,仍旧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替孤拿一条巾帕来。”
巾帕在琉璃屏边的架子上,云英应声起来,拿了一条干燥的巾帕捧在手里,回到方才的地方重新跪下。
水中传来波澜声,萧元琮原本沉在水中的胳膊抬起一只,带着一片水渍,朝云英捧在手中的巾帕伸来。
水滴落在洁白的汉白玉池沿上,发出几下轻微的啪嗒声,手指触到巾帕,指尖的水亦很快将巾帕沾湿。
原本干燥蓬松的巾帕立即塌下去一小片,隔着这一小片薄薄的布料,二人的手有片刻交错。
云英只觉朝上托着的手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湿热中带着细微的痒,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小虫子,顺着手心钻进骨血里,飞快地爬过心口,又爬至后背。
大约是浴房中水汽过甚,令她感到胸口发闷,抬着的双臂也忍不住轻颤。
她感到自己的触觉过分敏感,只得悄悄咬住下唇,努力低着头,等着巾帕一拿走,便赶紧放下双手,却没发现原本背对着自己的萧元琮,已经扭过头来,无声地看着她的神情。
他拿巾帕的动作有些慢,在指尖隔着布料划过她的手心,即将离开时,忽然开口。
“孤有意给靳昭作媒,今日已命人向珠儿传话,要她出面,邀些京中与靳昭年岁相当的娘子,后日午后一同到北望门外的小球坊中游玩、骑马,难得珠儿与你亲近,到时你也一道去吧。”
听到“作媒”二字,云英心口一颤,脑袋也有些发懵
,好半晌才应一声“是”。
巾帕被拿走,布料的一角从眼前掠过时,直接撩到了眼睛里,极短的一下,却让她眼前一酸,紧紧闭上,原本要放下撑在身前的双手失了方向,也触到了汉白玉的池边,可那一处恰好被汤泉打湿了,手掌一压下去,便是朝前一滑。
前面便是注满了水的池子,她本就是半躬身跪着的姿势,这般一滑,竟是整个人脑袋朝下,扑通一声,栽进水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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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殿外的山道上,靳昭信步而来。
自抵达行宫后,他便忙着安排羽林卫此番随行的侍卫们。
此地年年要来,众人都熟悉每一处巡视、站岗的地方,不过,今年年初,行宫外围稍作过一番修缮,有几处哨所变动,他做事谨慎负责,每一处都亲自去看过、查过,才算安心,回到营地。
垣墙附近的营地内外,有专门拨给随行侍卫们的住处,大多是六人一间,他是中郎将,比不得皇帝身边的禁卫大将军,但也有一间单独的小院。
只是,还没等他过去收拾,宜春殿便有人传话,说太子有事召见。
他不敢耽搁,当即放下手中行囊,换了身干净的软甲,便独自往山上去。
好容易到了,余嬷嬷不在,门口的内侍说:”殿下正在沐浴,请中郎将稍候片刻。”
靳昭点头,正欲站在廊下等候,那内侍又做了个请的姿势,引他进屋:“殿下说了,深秋山里风寒,若是中郎将来,便请入内等候,不必站在外头。”
这点山间秋风,靳昭自是不怕的,但主人一片关怀,他只有称谢的道理。
屋里空处设了张矮些的坐榻,窗下有红泥火炉正烹着茶,内侍引他坐下,又给他递了茶盏,方重新退到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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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房中,云英在温热的水中胡乱地挣扎。
是天然汤泉,除了水汽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硫磺气味,顺着口鼻猛地灌进来,她赶紧屏住呼吸,试图让倒载进水中的身体重新回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