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眼含悲悯的金身佛像,缓道:“世间因果相循,善因善果,恶因恶果,缘法造化,皆在自身的一念之间。”
说实话,江婉柔还是没太明白。她小心翼翼把佛珠收起来,轻皱秀眉,“唔,住持的意思是,只要多做善事,梦中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住持但笑不语,既没回应也没有反驳,合掌道:“施主聪慧。”
江婉柔:“……”
她怀疑住持阴阳怪气,在嘲笑她。
不过好歹得了一串佛珠,江婉柔知足。她又旁敲侧击地问,这梦是否对陆奉有妨碍。住持道陆奉命格贵重,所有魑魅魍魉,皆要退避三舍。
至此,江婉柔心中大安。她留在寺庙用了一顿斋饭,知道贵人驾临,今日寺庙的斋饭做得精致丰盛,但对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江婉柔来说,还是太简陋了。
马车里有充饥的点心茶水,佛门重地,江婉柔心存敬畏,只简单用了斋饭,没有让翠珠折腾着取点心。她在住持的陪同下,一个个殿宇拜过,已经过了晌午。
江婉柔在一众人的护送下登上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诸位僧人在巍峨庄严的庙门相送,直到华贵的马车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
住持身旁,一个高瘦的小僧道:“师父,您为何把本寺的佛宝献了出去?那可是历代住持师父开过光的佛珠,交给一介妇人,未免……可惜了。”
住持垂眸轻笑,问另一个小沙弥:“慧觉以为呢?”
慧觉是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骤然听到师父问自己,他想了一会儿,道:“可能是因为,施主是个好人?”
高瘦的小僧不服道:“俗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又道红颜枯骨。你只见了女施主的面相,看她容貌美丽,便以为她是好人。慧觉,你着相了。”
“啊?”
慧觉摸了摸尚未受戒的圆脑袋,嘟囔道:“我不是看女施主的相貌。”
“师兄难道没有瞧见吗,寻常的贵人上马车,都要仆人趴下,踩着人背上去。只有这位女施主,她用的马凳。”
慧觉仰着头,“见微知著,女施主定是一位心怀悲悯之人。师父,我说的对吗?”
住持摸了摸他冻得通红的小耳朵,笑道:“回罢。”
宝刹庄严的寺门闭合,万籁归于幽寂,只余浑厚的钟声绕梁许久、许久。
***
江婉柔将佛珠供奉在房内,自那之后,她一觉睡到天亮,再也没有做过噩梦。她感叹住持真有两分本事,约莫过了十日,没有任何征兆,很寻常的一天,圣旨到。
陆奉不在,江婉柔携阖府跪迎接旨,太监的声音高昂尖锐:“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咨江氏婉柔,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毓秀名门。以册宝立尔为齐亲王妃,为宗族之表率,昭令誉于无穷,钦此。”
饶是江婉柔早有准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旨砸懵了,其余人更不必说。宣旨太监亲自把江婉柔扶起来,悄声给她透了个底儿。
“王妃娘娘,今早圣上在早朝上痛斥陈王,慷慨激昂下,说出陆……齐王殿下的身世,另有武国公、陈侯相和,圣上当即下旨,敕封殿下为‘齐亲王’”
皇帝先前做过许多铺垫,众人知道陆奉身世有问题,最多觉得皇帝荤素不忌,睡了人不认账,涉及逝去陆国公,这等丑事,本以为一辈子见不得天日。
谁知皇帝不仅承认了,还承认地大大方方。陆奉也根本不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谁都知道当年那场祸事,皇帝在动乱中失去了一个儿子,原来竟是陆国公狸猫换太子。
陆国公怎么想的,英魂已逝,已无从考究。没有一个皇帝会拿自己的血脉开玩笑,武国公和陈侯是当年随皇帝一路打到京城的将领,有他们佐证,陆奉皇子的身份板上钉钉,无人质疑。
皇帝做得漂亮,陆家养育了陆奉多年,皇家玉牒上,陆奉依然姓陆,但以国号“齐”为他敕封,享超品亲王爵位。皇恩浩荡,连当年的恭王都没有这般荣宠。
皇帝子嗣众多,除了还在上书房念书的皇子,光参政的王爷就有四个,英王、敏王、闲王、敬王,
都不如“齐”来得尊贵,可偏偏最尊贵的“齐王”半路出家,他还不姓齐,姓“陆”。
帝王之心难以揣测,诸臣面上笑吟吟恭贺蛟龙归位,心底各有盘算。皇帝前段日子风寒,养心殿宣了好几回太医,朝臣也恍然惊觉,他们追随了大半辈子的天子,老了。
皇帝英明神武,往前个十来年,区区风寒,哪儿用得着叫太医呢?
皇帝重子嗣,却轻女人,自他是幽州王起便没有正经的王妃,登基多年,中宫后位空悬,太子未定。皇帝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时日选定继承人,可底下的臣子等不及啊。
自古以来,这种事,站对位置,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站错位置,全族遭殃。不站队,不如趁早辞官,好过将来任何一位登基,都得受排挤,无立锥之地。
能登上金銮殿的大臣,谁没有野心、谁不想更进一步呢?
平静的水面下风起云涌,处在风口浪尖的陆奉倒是一派平静,看不出喜怒。皇帝今日在文华殿设宴邀请群臣,陆奉换上了亲王的紫服蟒袍,侍立在帝王身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君臣相得。
皇帝喝得面红耳赤,宣画师将这副盛景描绘下来,宴席正酣。
***
前朝发生的事,江婉柔此时丝毫不知。她茫然地接过圣旨和王妃的翟服头冠,一回头,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眼中和她一样震惊。
江婉柔:“……”
做了多年主母,江婉柔把颤抖的手掩在衣袖里,佯装镇定地上茶、打赏,如常送宣旨太监出门。皇帝看中陆奉,今天来陆府宣旨的是皇帝御前的禀笔太监,临走时,他叹道:“得王妃娘娘这般贤内助,齐王好福气。”
江婉柔心中诧异,心道这位公公还真敢说。从她嫁进来至今,哪一个不说是她高攀陆奉?倒第一次有人这样夸她。
她低垂眉眼,回答得滴水不漏,“公公谬赞了,能嫁与王爷这般人中龙凤,才是妾身的福分。”
先送走外人,江婉柔又安抚内人。好在老祖宗不在,说来也巧,前几日下雪,老人家在院中赏雪时不小心滑了一跤,老祖宗身体硬朗,没出什么大事,得卧床修养一段日子。
江婉柔去伺候了两天,被老祖宗凶巴巴地赶回来,道:“你有男人有孩子,整日和我一个老婆子呆着作甚?去去,别让我拿扫帚赶你。”
老祖宗待她好,江婉柔领这个情,如今忽逢变故,好好养大的大孙子,“刷”地一下没了,江婉柔心里都替老人家难受。她当即下令封锁消息,不许对春晖堂透露半句。
接着是两个妯娌,两人的眼睛跟灯笼似的,周若彤嘴笨,姚金玉可不是省油的灯,叽叽喳喳吵得她耳朵疼。姚金玉明里暗里打探消息,不忘她那风流的夫君,嘴上亲亲热热叫着“长嫂”,道:“长嫂去皇家享受荣华富贵,可不要忘了我们妯娌们呀。”
江婉柔知道,她哪儿是叫她别忘了妯娌,是隐晦提点,让陆奉别忘记曾经的“兄弟”。
国公府只有陆奉一人支撑门楣,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齐王”,二爷三爷都是不顶用的,陆府怎么办?陆国公的爵位,要传给谁呢?
……
江婉柔一个头两个大,她相信陆奉有安排,只是如今陆奉不在,她不敢轻易做出承诺。两个妯娌缠得紧,江婉柔暂时还摆不出“王妃”的架子。相处几年,平时偶有摩擦,但周、姚两人并非奸恶小人,几人赏花听戏打牌,打趣说笑,也处出几分感情。
将心比心,江婉柔明白她们的恐慌,连她心里,如今也是七上八下地,乱跳。
装傻充愣加柔声安抚,江婉柔终于把两个妯娌送走。回到锦光院,丫鬟婆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踟蹰着,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行礼。
夫人是个宽和大方的主子,如今成了王妃娘娘,身份更上一筹,她们想一直跟着她。
江婉柔揉了揉眉心,安抚道:“不用惊慌,暂且一切照旧。”
第68章 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
她自顾灌下一大盏凉茶,事情越多,越不能慌乱。江婉柔定定心神,叫翠珠拿来笔墨纸砚,把乱如麻线的诸事一条条捋清楚,拿不定主意的单独列出,问陆奉。
陆奉比预想中回来得早,天色将黑,外头传来熟悉的沉稳脚步声。江婉柔松了一口气,用压尺把宣纸压在桌案上,起身打开房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陆奉晦暗的神色掩在明灭的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夫君?”
江婉柔试探着扯住他的衣袖,忽觉手感有点不对劲儿,垂眸一看,紫衣蟒袍,金蛟腰带,裹在他精壮的身躯上,显得威严愈重。
这样的陆奉有些陌生,好似忽然回到初成婚时,不苟言笑的陆家大爷,她那会儿都不敢抬眼瞧他。
江婉柔环住他的腰身,为他解开腰带,一边扬声道:“翠珠,把醒酒汤端上来。”
陆奉微抬下颌,任由她为自己宽衣解带,道:“我没醉。”
他虽不嗜酒,但曾在军营里历练过三年,喝惯了最烈的烧刀子,宴席上的果酒,在他眼里也就比白开水强点儿。
江婉柔脱下他的外袍搭起来,笑道:“知道你酒量好,酒喝多了,即使没醉,头疼也难受呢。”
他回来的时候江婉柔正在写字,绕过紫檀木牡丹屏风,房间里被硕大的夜明珠照的亮堂堂。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绸缎寝衣,如云的黑发半挽,如同无数个寻常的夜晚一样,笑盈盈望着他。
那一瞬间,陆奉心中冰雪消融,那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似乎被这扇薄薄的房门隔绝在外。
他微缓神色,一言不发,任由江婉柔扯着手臂,坐在铺满猩红毛毡的梨花榻上。
猜到陆奉今日得喝酒,江婉柔早就命人煮好了醒酒汤温着。不一会儿,翠珠手脚麻利地进来,后面还跟着三个手端铜盆的小丫鬟。毋用多言,两个小丫鬟在陆奉腿边跪下,为他脱靴洗脚。另一个丫鬟用水打湿巾帕,江婉柔自然地接过,用眼神示意丫鬟退下。
陆奉舒坦地微眯眼眸,不说话也不动作。江婉柔松了松他的衣领,细致地给他擦额头、眉毛,耳朵……然后捧起他宽阔的大掌,一根根擦拭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忽地,江婉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奉睁眼,剑眉微挑,似在询问原因。江婉柔低着头,道:“妾想起淮翊了。”
陆淮翊也有调皮的时候,小时候玩儿雪,弄得满身满脸脏污,江婉柔又气又心疼,也是这样让他躺在榻上,一点点为他擦身子。
淮翊很乖,小小的身板儿,让抬掌抬掌,让翻身翻身。如今陆奉雄健的身躯躺窄小的梨花榻上,两人天差地别,江婉柔竟生出了同一种,近乎“怜爱”的情绪。
她怜爱这个男人。
她坐在陆奉身旁,柔声道:“好了,心里有不痛快的,跟妾说说?省得憋在心里,把人憋坏了。”
陆奉道:“没有不痛快。”
江婉柔戳了戳他坚硬的前胸,“骗人。”
陆奉:“……”
主君和主母说悄悄话,翠珠有眼色地和小丫鬟悄然出去,顺手关上房门。待房间里只剩两人,陆奉手下用力,江婉柔顺势趴在他胸前,双臂自然环抱他的腰身。
听着男人沉稳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陆奉低声叹道:“君心难测。”
亲授权柄,免除跪拜,帝王无条件地信任,陆奉曾以为,皇帝意属他。
后来父子养心殿谈话,他才明白,原来只是帝王的愧疚之心,一个身有残缺之人,登不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如今皇帝大费周章为他恢复身份,未改他的“陆”姓,却封他为“齐”王
;无上荣宠,又当堂卸了他禁龙司指挥使的位置。
酒宴正酣,皇帝红着脸,摆摆手道:“君持啊,有道是千金之子不垂堂。你如今身为亲王,天天打打杀杀的,有失身份。”
“日后你就统领户部吧,户部是朕的钱袋子,交给外人,不如朕的亲儿子放心,哈哈哈。”
户部尚书当即躬着身子出列,表示一定倾尽全力,辅佐齐王殿下云云,最后再表一波衷心,此事当堂敲定,皆大欢喜。
尽管早知道有这一天,皇帝雷霆手段,依然让陆奉的心里燃起无穷怒火。
除了对禁龙司的留恋,更多的是愤懑,被摆布的无能为力,陆奉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不够。
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臣”、“亲王”、“宠信”,统统不够。上位者一句话可以把你捧上云端,便可以一句话把你摔落淤泥,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为所欲为!
今日不止把江婉柔吓了一跳,皇帝忽然来这一出,也没有通知陆奉。他一下一下抚摸着江婉柔柔顺的长发,问道:“今日,可吓到了?”
白天兵荒马乱,江婉柔心里不是没有怨气,这么大的事儿,陆奉至少该知会一声儿,让她早做准备。现在明白了,他也是身不由己。
陆奉不爱把朝事拿到内宅说,更不会把难处说给江婉柔听,那只会显得他软弱无能!在外,他暂受君王摆布,在内,他是她的无所不能的丈夫,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天。
她只要做好他的妻子,其他的事,不用她操心。
陆奉言语寥寥,江婉柔时常让翠珠金桃打听朝廷消息,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的内宅妇人,她懂他的难处。
她更明白,陆奉这样的男人,此时不需要同情和安慰。
江婉柔想了一会儿,从陆奉的身上起来,翘着涂满凤仙花汁的长甲,解胸前的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