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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婉柔抱着陆奉的腰身,依然心有余悸。她低声道:“夫君快把外袍脱了,进来暖暖。”
他身上很冷,让她想到了梦中冰冷僵硬的触感。
陆奉本来要去书房处理公务,踏进府门,自然而然地先来了她这里。既然来了,陆奉也没折返回去,进来看她一眼,没成想青天白日,她这一府主母却在呼呼大睡。
蚤起者,百事之基也。陆奉从小养成的习惯,自少年时便是卯时起身,即使夜晚不眠,也不耽误他早起的时辰,后来在朝为官,起得更早。陆淮翊有样学样,在陆奉眼里,这是最基本的勤勉。
他严于律己,看别人也难免苛刻。可眼下妻子怯怯搂着自己的腰,满目惊惶,让他到嘴边的劝诫生生咽了下去。
江婉柔掀开锦被,被窝被她睡得暖乎乎,可舒服了。陆奉沉默着把外袍脱下,却没有脱靴上榻,反手用锦被裹起她,只露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江婉柔疑惑道:“夫君,你不进来睡会儿么?”
刚才的梦把她吓得太狠,也可能是这段日子陆奉的脾气太好,江婉柔竟忘了在他面前维持“贤惠”的主母,还想拉陆奉一同享受温暖的巢穴。
寒冷的冬季,外头寒风呼啸,能躺在温暖的房间里,心无挂碍地安睡,江婉柔很知足。
陆奉顿了一下,道:“我还有公务。”
美人乡英雄冢,陆奉常年读史,温香软玉不能消磨他的意志。
“哦。”
江婉柔低落地应声,像怕他走了似的,紧紧贴在他怀里。
像陆奉这样的人,很难想到有人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吓成这样,他拍着江婉柔的脊背,温声问她梦到了什么。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怕什么,他为她解决就是。
江婉柔叹了口气,怅然道:“我梦到你死了。”
陆奉:“……”
江婉柔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口径,绘声绘色地讲述梦中之事。单独一个梦也没什么,她又联想到在她生产时,恍惚见到陆奉的惨死,她仔细回忆,他们身上穿的同一件衣裳!
让江婉柔不寒而栗。
陆奉面无表情地听江婉柔讲述,一会儿说他身上被戳了许多血窟窿,惨死大漠,一会儿说她跪着为他守灵,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要是换个人跟他说,他早命人打出去了。
说完,江婉柔思虑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这莫不是上苍给我警示!”
江婉柔双眸发亮,看着陆奉,“一定是这样,夫君,你以后万万不可去大漠,也不要再穿玄色的衣裳。”
陆奉静静看着她,认真道:“柔儿。”
“嗯?”
“日后少看戏本儿。”
江婉柔:“……”
虽然觉得荒谬,但江婉柔明显受惊了,陆奉宽慰道:“梦皆虚幻,不过心之所思,情之所忧。皆是庸人自扰罢了。”
“你若真怕这些,明日去皇觉寺上柱香,请大师为你驱驱邪气。”
陆奉向来不信虚无缥缈的东西,倘若能让她安心,去一趟也无妨。
江婉柔和世人一样,心中对鬼神充满敬畏,她忙点头,道:“是呢,我正有此意。夫君不忙的话和我同去吧。”
她为陆奉祈求平安,倘若他本人不去,菩萨佛祖看不到诚意,岂能显灵?
陆奉无奈道:“我有公务。”
江婉柔知道没戏了。
她低声叹了一口气,心思活泛道:“那这样吧,不若夫君把身上的物件给我——”
“柔儿。”
陆奉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道:“兴许我们有前世之缘。”
“嗯?怎么说。”
陆奉看着江婉柔迷茫的神色,问她,“可还记得你怀孕时,我为你念的话本儿?”
江婉柔讪讪地笑,当初挺着大肚子,她胆大包天,做出不少捉弄陆奉的事。他看不上戏曲话本儿,她偏要他给她念。
最后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陆奉把缠绵悱恻的本子念得索然无味,险些让江婉柔戒掉话本。
陆奉记忆力卓绝,虽然不喜,他依然记得其中一小故事,大抵如此:
书生和小姐约定婚姻,后来小姐琵琶别抱,嫁给一行脚商人,书生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这时来了一个游历高僧,掏出一面镜子给书生看。
镜中,小姐□□地躺在坟茔,一猎户经过,摇摇头,走了。接着是书生,他给小姐盖了一件衣裳,踟蹰片刻,也走了。最后来了一个行脚商人,他为小姐挖了个坟,小心翼翼地掩埋。
高僧对书生道:一啄一饮,皆有定数。小姐今世与你相识,只为还你一件衣裳的恩德,她最后要报答的人,是那个为她收敛衣冠的商人,也就是她今世的夫君。
书生豁然开朗,病大好。小姐和商人一生恩爱,幸福圆满。
……
陆奉只是想转移江婉柔的注意,说到最后竟也深觉有理,笃定道:“你我肯定是前世的夫妻,今世续缘。”
他想起江婉莹的胡言乱语,更觉得无稽之谈!真要有什么前世夫妻,肯定也是他与她,不然她怎么做梦只梦见他,不梦见什么裴璋?
陆奉眼眸微眯,忽然问道:“你……可还有梦到什么人?”
江婉柔不明所以,如实道:“人……倒是挺多的,就是看不清脸。”
只能清楚地看见陆奉的脸。
陆奉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就对了,我们夫妻姻缘天定,无须为此烦扰。”
江婉柔被他绕晕了,她梦见他惨死,怎么就绕着绕着就成“姻缘天定”了?
她弱弱道:“兴许妾前世对您有恩呢?你可要好好报答你的恩人。”
毕竟在梦中,他死不瞑目,是她为他阖上了眼睛。
陆奉笑道,“也无不可。”
凭这两个虚无缥缈的梦,“博览群书”的江婉柔想出一堆因缘际会,陆奉本就不信这些,权当陪着她玩闹,夫妻俩说了会儿话,江婉柔逐渐从惊慌的梦中缓过来神儿。
理智回归,江婉柔用力裹紧被子,为自己解释道:“妾魇着了,平日……妾很勤勉的。”
陆奉低声轻笑,没有回应这句话。见江婉柔无恙,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披上衣服去书房。
剩江婉柔一个人蜷在被窝里,忽然,她想起来,方才他好像叫她——“柔儿”?
这是他第二次叫她“柔儿”,第一次在前不久的床榻之间。从前,他只唤她“夫人”。
房里的红萝炭烧得噼啪作响,江婉柔觉得浑身热得慌,她伸手摸了一下双颊,果然发烫。
“翠珠——”
她舔了舔唇,吩咐道:“撤一个火盆,给
我煮壶凉茶喝。”
之前陆奉脱了衣裳让她口干舌燥,如今就说会儿话,怎么心也跟着乱跳呢?
怪哉。
***
江婉柔办事雷厉风行,不喜欢拖泥带水。既然那个梦让她不安,她次日便浩浩荡荡前往寺庙,陆奉叫她去皇觉寺。
“皇觉寺”——顾名思义,是供皇室专用的寺庙,但如今陆奉身份不尴不尬,江婉柔向来谨慎,不会在这节骨眼儿给他惹事,她去了京外有名的慧光寺。
江婉柔是个良善且大方的香主,矮胖的住持见了她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京中贵妇大多信佛,就算不信,每年也得请尊佛像,抄几本佛经供着,以示自己的“慈悲贤德”。江婉柔不缺银子,每年给京中大大小小的寺庙捐了不少香油钱,累积下来,能给寺中的佛像重塑几回金身。
为了迎贵人,寺庙提前清理场地,闭门一日,不让寻常香客和闲杂人等靠近。和尚也是男人,江婉柔出门带足了侍卫、丫鬟和婆子,绝不给人留下瓜田李下的话柄。
以示虔诚,江婉柔来之前特意沐浴更衣,在诸多华贵的衣物中挑了一件素色小袄和素裙,翻遍妆奁,找到一支木簪绾发。脸颊未施粉黛,肌肤雪白,美艳又透着一股妇人的温婉。
慧光寺是远近闻名的大寺庙,大雄宝殿上佛祖的金身熠熠发光。江婉柔恭恭敬敬上过三炷香后,慷慨地给寺庙捐了五千两白银。
她暗示道:“我看佛祖不缺香火,寺里的小沙弥倒是不多。”
住持忙扯下脖子上的佛珠,躬身道:“施主仁善。”
穷苦人家,过不下去才送孩子过来当僧人,更多的是老僧在山下化缘,捡人家不要的弃婴。僧人也是肉体凡胎,得吃喝拉撒,要不是手上不宽裕,他们何尝不想多救几个孩子?
江婉柔笑了笑,她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这香火钱,与其给金光闪闪的佛祖再塑金身,不如做点实事,变成棉衣暖身,或者变成馒头吃进肚子,都好。
今年冬天格外冷,米价也上涨不少,江婉柔在公府锦衣玉食,但她知道,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今年一定是个难熬的冬天。
撒完钱,江婉柔在寺中求了三支签,皆是上上签。江婉柔笑了,打趣道:“莫非住持知道我要来,提前把签筒里的签全换了?”
弥勒佛一样的住持即刻收敛笑意,双手合拢,道:“阿弥陀佛,佛祖跟前,贫僧不敢打诳语。”
“签意即天意所向。祥龙携瑞入青云,财禄丰饶,福泽满盈。夫人,此乃大富大贵之相啊。”
第67章 圣旨敕封
吉祥话谁都爱听,江婉柔掩嘴轻笑,道:“且借住持吉言。”
她没有让住持给她解签文,又是财禄又是福泽,还有条“龙”,有陆奉在,她倒不担心这些。
她迟疑了一瞬,半遮半掩说道,她近来总做噩梦,梦见亲近之人惨死,这是何解?
因陆奉身份特殊,她留了个心眼儿,没敢全盘托出,见住持面色凝重,江婉柔真以为招来什么邪祟,忧心忡忡道:“可有破局之法?”
“施主莫慌。”
住持微微一笑,他面容祥和,眼眸深邃而明亮,出口话也玄妙。
他道:“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昔日已去,来日尚遥,唯有体悟当下,一思一念,心定则境宁。”
这对江婉柔来说太过高深了,她眨了眨乌黑的双眸,不耻下问道:“住持,我听不懂。”
住持呵呵一笑,问江婉柔:“施主是为噩梦缠身烦扰,还是担忧梦中成真?”
江婉柔想了一会儿,道:“都有。”
“如若其一,我观施主面色红润,气息清正,并非被邪祟缠绕,只是……一缕执念罢了。”
住持把手中的佛珠递到江婉柔面前,“此物赠与施主,保您免受噩梦侵扰。至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