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茶盏,瓷器碰撞桌案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好姑娘,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好好选。”
过了很久,周妙音看着眼前高高坐在上首的美妇人,她……她只是一个还算美貌的妇人,因为怀孕,连摄人的美貌都折了几分。身上并无华贵的衣物首饰,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啊,却那样凛然不可冒犯。
她身上有种独特的平静、淡然,还有一种她永远没有的无畏和底气。
她竟然还能看到一丝悲悯。
她在可怜我吗?笑话,一个只围绕男人转的深宅妇人,我用得着她可怜?
周妙音再次低下头,声音沙哑,“你让我想想。”
“你个贱人,还敢讨价还价,给你脸了!”
“住手——”
江婉柔叫住壮婆子,挥了挥手,“带下去吧,我累了。”
周妙音奇异地看了她一眼,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作为诚意,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让她们都走,这个秘密,我只说与你一个人听。”
江婉柔迟疑片刻,周妙音道:“我手脚都捆着,又是一个弱女子,夫人还怕我拿你怎么样?这是个惊天秘密,听者灭口的。”
江婉柔看了她一会儿,挥退众人,金桃在她耳边道:“夫人
,奴婢就在外头,有事喊我。”
金桃在屋外严阵以待,谁知仅仅过了一息,里头传来江婉柔的声音,金桃立刻破门而入。
江婉柔无恙,她坐在椅子上,面色如常,对两个婆子吩咐,“你们两个,请周姑娘回去,看好。”
等不见几人人影,江婉柔摸着肚子,咬唇道:“金桃,把产婆和大夫叫来。”
“我羊水破了。”
第43章 相见
周围脚步声凌乱,偶尔听到盆碗碰撞的清脆声响,江婉柔躺在榻上,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绞痛。
“夫人,用力、用力啊!”
“啊——”
汗水沾湿了发丝,恍惚中,江婉柔感觉有人用湿帕子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有人往她嘴里塞参片,产婆在耳边不断道:
“夫人,憋住气,使劲儿!”
“头出来了。”
“快了,快了,就差一点儿,使劲儿,哎呦,还有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一道白光闪过,江婉柔那会儿叫都叫不出来了,她虚弱地闭着眼,耳边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龙凤呈祥啊!”
“呦,姑娘哭得真有劲儿。”
“母子均安。”
江婉柔心里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消散,放任自己陷入黑沉的梦乡。
……
江婉柔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荒凉的大漠,一群人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手持利刃,身骑快马,追杀一个黑衣男人。双方你追我赶,他们狠狠把手中的长矛刺入男人的胸膛,男人身上被扎出几个血窟窿,鲜血流淌了一地,鬼使神差地,她走上前,撩起男人的黑发。
——竟是陆奉的脸。
江婉柔心神俱震,她看着周围恍若恶鬼般欢呼的人群,茫然地给陆奉擦脸上的血。一下、两下,怎么也擦不干净。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疼。
原来是个梦啊!可是为什么,他身上的触感那么清晰真实,甚至还带有血肉的余温。
“你别死。”
她怔怔抚摸着他的脸,“我为你生了一对龙凤胎,你睁开眼,看一看啊。”
天地骤然失色,黑暗淹没一切,青面獠牙的恶鬼忽然消失了,江婉柔终于为陆奉擦干净脸颊,抱着他的尸身,一同淹没在黑暗中。
……
“啊——”
江婉柔骤然睁开眼眸,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没事,只是个噩梦而已。她安慰自己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一定是太担心他了……
“夫君?”
江婉柔抬眸,骤然看见梦中的陆奉活生生出现在自己跟前,她怔神片刻,低头猛掐自己的手臂。
嘶,这个梦好真。
“是我,我回来了。”
陆奉连忙制止她自伤,拢过她的肩膀,温声道:“我说过,不会错过你生产。”
肌肤的触感和方才一样真实,江婉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抚上他的脸庞,怯生生地问道:“这真的不是梦吗,夫君,你还活着?”
陆奉挑眉,“夫人好生摸摸,我是人是鬼。”
江婉柔当真不客气,抚过他的额头、鼻梁、薄唇,下游到衣襟,解开他的盘扣。
“嘶。”
下面的钝痛让江婉柔面容扭曲,她这下彻底信了,如今是她刚生产完醒来,这不是梦。
“夫君,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对了,孩子,我们的孩子——”
陆奉按下她的肩膀,“我们的孩子壮实又漂亮,一儿一女,辛苦你了。”
他摇晃床头铃铛,不一会儿,翠珠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她眼眶红肿,肯定私下哭过不少,见江婉柔醒来,翠珠眼里迸射出惊喜之色。
碍于陆奉在此,她不敢在江婉柔跟前放肆,放下汤碗便躬身退下,陆奉舀起一匙药,道:“别急,我慢慢说与你听。”
陆奉率人在富春江下游截杀陈复,陈复自幼生活在水上,水性极好,竟比陆奉的脚程更快。陆奉在沿岸发现水迹,顺着水迹追至一峡谷,突然,“轰——”地一声,深埋的火药被点燃,山体轰然崩塌。
江婉柔惊得瞪大美眸,“啊?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陆奉语气平平,她却能想象到当时有多危险,她眸色担忧,再次把手伸到他的衣领处。
脸上看不出什么,她担心他衣裳下裹着的身子,不会已经伤痕累累了吧?
“夫人真当我是铜皮铁骨?”
陆奉轻笑一声,拍掉她的手,“先喝药,晚间给你看。”
在江婉柔的殷殷目光下,他放下汤碗,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璧,看向江婉柔。
“是你救了我。”
“我?”
江碗柔看着她临行前夹在陆奉衣物中的玉璧,疑惑道:“莫非佛祖当真显灵,从天而降一道金光,将夫君罩了起来?”
陆奉勾起的唇角微微一僵,抬掌轻抚江婉柔的秀发,“以后少看些戏本。”
江婉柔:“……”
她总感觉不是好话。
当时,峡谷地势陡峭,水迹忽然消失不见,四面八方有四五条可疑的路,陆奉心中躁怒,口中干涸。解下腰间的水囊。
忽然,他动作微微停滞,发现囊口坠的玉璧不见了。
行走在外,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便是水囊,一来他爱洁,二来安全,他方才在岸边喝水时还在,如果丢落,一定在那里。
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如陈贼重要。
岸边离此地不过两里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几息便能来回。
陈贼狡猾,不得耽误片刻。
快一点,再快一点,耽误不了什么。那是她放在枕边的东西,它被她的发丝缠绕过,沾染过她身体的馨香。那玉璧不是凡品,如果被那群五大三粗的兵痞看见、或者被山野樵夫捡到,放在手心把玩……
光想想,陆奉就觉得难以忍受。最终心里强烈的占有欲占据上风,陆奉迅速吩咐一句,“你们往那几个方向搜,我去去就来。”
待找到回头,已经天塌地陷。
他侥幸活着,也只有他活着。他迅速赶过去,环视四周,做出了和裴璋一样的判断——有密道。
他追至密道,终于找到陈贼众人,双方皆已筋疲力尽,陈复力竭但人数众多,还有他们自己知晓的精密机关,陆奉双拳难敌四手,再次被他们逃脱。
等追出密道的时候,天边已是红霞遍布。又一次,让陈贼在他手中溜走。陆奉生来便是天之骄子,除了当年断腿,他做任何事都是手到擒来,从未这般挫败。
当年,陈王让无数忠心耿耿的将军丧命幽州,如今,陈王的崽子在这道无名的峡谷中,折了他陆奉的兄弟们。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陆奉没有折返回去,去临近的镇上买了匹快马,一路追寻陈贼的踪迹,竟跟到了京城。
……
“原来如此。”
江婉柔感慨道,陆奉这惊心动魄的一路,简直比戏文都精彩,她追问道:“然后呢,那水匪在京城,抓到了吗?”
陆奉并没有告诉她陈王的事,江婉柔只当陆奉口中的“贼人”是水匪,心想这帮水匪真够猖獗,京城乃天子脚下,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陆奉脸色微冷,手上继续给她喂药,沉声道:“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养好身体,照看好三个孩子足矣。”
陆奉不爱说外头的事,江婉柔也懒得操心,毕竟水匪再猖獗,也不可能打到高墙深宅的国公府。她放下一半的心,问他:“那……你还会走吗?”
他从前出门也就十天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一走四个月,她心里还怪惦记。
陆奉没有轻易做出保证,回道:“但凭圣上吩咐。”
药里加有少量的麻沸散,江婉柔感觉下面没那么疼了,这时才有精神仔细端详陆奉。模样没大变,轮廓如刀削般分明,
冷眉剑目,薄唇紧抿。只是眼底多了片乌青,下颌面长出了短短的胡须。衣裳乍一看整洁,细看之下,袖口和袍边已经磨损抽丝。
她伸出手,为他扶正头顶的发冠,柔声道:“夫君快去歇歇吧,我叫人伺候你沐浴更衣。”
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估计回府还没有阖眼。
“不必,”陆奉摇摇头,“我去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