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他蓦然起身,苍白的脸上,越发显得眸色幽深如墨。
“陆大人率领兄弟们去下流截杀陈贼,陈贼诸人仓皇逃窜,追至一个峡谷中,后来……”
侍卫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道:“忽传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天塌地陷,远处冒出阵阵黑烟,卑职立刻前去查看,那陈贼……竟在峡谷中埋有火药。”
“山中碎石四处滑落,兄弟们还在挖凿,卑职另派人在水中打捞,至今未见陆大人的踪迹。”
“陆大人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等需往京中送信,请派兵——”
裴璋骤然打断他,喝道:“不可!”
“为何?裴大人,虽然您官职高,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延误啊!”
裴璋缓缓下床,修长如玉的手指系上胸前的盘扣,淡道:“带路。”
“可是——”
侍卫还想分辨,抬眼撞入裴璋幽暗寂静的黑眸中,久久说不出反驳的话。
南下之行,名义上以陆奉和裴璋两人为主,但陆奉位高权重,勇猛非凡,他们心里敬重他,凡事皆听陆指挥使的命令。裴璋也从不违逆陆奉,所以他们并没有把这个文弱的裴大人看在眼里。
如今裴璋受了伤,身形羸弱、脸色惨白,身上却有了一种浑然的气势,被他漆黑的瞳孔盯着,侍卫顿觉如芒在背。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能养成的气魄,他从前只在陆奉身边感受过。如今裴璋骤然受伤,仿佛换了一个人,他竟不敢直视眼前病弱苍白的青年。
“带路。”
侍卫不敢再言,恭恭敬敬把裴璋带到峡谷。现下已过子时,漫山的火把照得峡谷如同白昼,遍地碎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儿。
“呦,裴大人!你不好好养伤,到这儿做什么!”
众侍卫在埋头搬运碎石,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他走到裴璋身边,不赞同道:“这里风大,裴大人该在房里好好养伤。”
他是和陆、裴兵分两路的刘大人。南下一共派出四位朝廷命官,如今许大人身中毒箭,尚且昏迷未醒,陆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裴璋又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现下只剩刘大人毫发未损,愁得他脑仁疼。
此番回京,该如何向圣上交代啊!
旁人还好说,圣上对陆指挥使的偏爱有目共睹,甚至戏言他是“朕之半子”,连正儿八经王爷的案子都交给他,要是陆奉出事,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刘大人的眉头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既然裴大人来了,便与老夫一同参谋参谋,如何向圣上上疏。”
这么大的事,肯定不能隐而不报,就是看如何报,能熄了那帝王的雷霆之怒啊。
裴璋道:“不报。”
“即刻封锁消息,不能让此事传至京城。”
刘大人和方才的侍卫同样的反应,“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刘大人听我、咳——听我一言。”
裴璋吊着一口气走到这里,清润的声音在呼啸的冷风中显得模糊不清。
“如今陆大人生死未卜,圣上担忧他心切,看到此报,岂不勃然大怒?”
“再者,陆大人在京都树敌颇多,如果让居心叵测之人得到他遇难的消息,更为他添一分危险。”
“京城不只有圣上,还有陆大人……陆大人的家眷。”
他难受地捂着胸口,艰难道:“她……她即将临盆,最快的密折三日就能到达京城,万一让她受惊,不……绝对不能传到京城。”
刘大人是禁军教头出身,一介武夫,听了裴璋的一番话豁然开朗,连声道:“好好好,还是裴大人考虑周全,连陆大人的家眷都想到了。圣上夸你有治国大才,老夫算是见识了!”
“依裴大人之见,我等该如何行事为妥?”
裴璋环视一周,踉跄着迈开步伐,“我看看。”
刘大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主要裴璋的身子骨儿看着太过羸弱,他怕一不小心给风吹折喽。裴璋用了半个时辰,把周围走过一遍,忽道:
“水上的人撤回来,太远了,陆大人不在水里。”
“这里……”
他用靴子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道:“朝这个方向找找,往深处挖,我猜,可能这里有个密道。”
“为何——嗳?裴大人你流血了!”
在火把的光亮中,刘大人看到裴璋靴子上血迹点点。这里碎
石遍地,山体陡峭,他们都穿着特制的鹿皮靴,裴璋却是寻常的缎面靴,走一圈下来,脚磨出了血。
这下刘大人不敢再问,赶紧叫人把这尊大佛请走。他看了看裴璋划线的方向,吆喝道:“来几个人,往这里挖!”
……
刘大人命当地官兵封索山路,带人不分昼夜地挖了整整三天,终于在第三日午时找到了密道,里面有剧烈打斗的痕迹,鲜血干涸在墙壁上,满地残肢断臂,还有数箱金银财宝与兵戈武器。
却不见人的踪影。
搜刮出来的财宝足足有几十万金,刘大人乐得直拍大腿,当即准备上疏回禀圣上。在他看来,此时陆奉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剿了陈贼的老巢,这等功绩,还比不上区区一个臣子吗?
裴璋坚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确定陆奉的行踪之前,不准往京中传消息。裴璋是有尚方宝剑的钦差御史,刘大人年纪资历却比他老,两人争执不下,后来双方各退一步,裴璋道:“至少过完八月。”
刘大人被珠宝的光芒晃得眯起眼眸,“成!嗐呀贤弟,你与陆奉非亲非故,怎么对他的生死如此上心?你糊涂啊,叫了几个月‘兄长’,别真把人当亲兄弟了吧?”
“要是万一……也不全是坏事,毕竟少了一个人和我们抢功劳……”
“报——”
侍卫匆匆闯进来,打断了刘大人的高谈阔论。刘大人脸色一沉,正欲训斥侍卫不懂规矩,侍卫双手高捧一封带有红漆的信笺,气喘吁吁道:“启禀两位大人,收到来自北方的密信。”
“上面,有、有陆大人独有的标记!”
***
京城,陆国公府。
八月初八那日,江婉柔在府中大摆酒宴,热热闹闹给淮翊办了五岁的生辰礼,宴席散后,她摸着淮翊的脑袋,柔声道:“今年委屈我儿,待明年,母亲一定为你大办一场。”
即使再热闹也只是府中内眷,以往淮翊生辰礼,陆奉亲自写请帖,宴请京中众多达官显贵,连诸位皇子、王爷都不曾缺席,那是何等的气派与尊荣?今年陆奉不在,自他走后陆府开始闭门谢客,爱热闹的三爷也不再往外跑,府中分外消停。
陆淮翊看着江婉柔,忽然拉住她的手,道:“母亲,你别担心,父亲会回来的。”
陆奉已经有段日子没往府中寄过家书,江婉柔心中忧虑,笑的不如往日多,吃也吃不好。
好在产婆说了,江婉柔这回是双胎,本来就辛苦,少吃点有好处,胎儿大了反而不好生。
陆淮翊不会安慰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道:“母亲,您笑一笑呀,就算父亲真的遭受不测,还有儿子呢,儿子会比父亲对您更好,让您做尊贵的老封君!”
江婉柔:“……”
她真被陆淮翊“童言无忌”的话逗笑了,苦笑道:“尽说胡话。”
淮翊还这么小,没有父亲的扶持哪儿行?她也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啊。江婉柔心中担忧,不想让淮翊跟着她操心,强颜欢笑把他送走,又开始念那卷佛经。
又过了几日,在江婉柔念完一卷经书,刚放在手边的桌案上时,金桃匆匆来报。
“禀夫人,佛堂那位周姑娘往外传消息,已经被抓起来了!”
“哦?这么快?”
江婉柔眼神一亮,她还以为周妙音沉得住气,没想到这么快露出狐狸尾巴。她道:“把人给我带上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魉,敢在我陆府作乱!”
“有一个……死了。”
金桃面色为难,“多亏主君留下的线人,发现她与府中倒夜香的婆子接触颇多,盯了数日,正好抓到两人传递消息。”
“那婆子当即咬舌自尽,周……也想效仿,可能是千金之躯,受不了疼,没死成。”
金桃看着江婉柔的脸色,得到她的示意,让人把周妙音带进来。
纤弱的小姑娘被困得像螃蟹一样,嘴里塞着一团布,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把她压下来,双目狠狠盯着,以防她伤到主母。
她脸颊红肿、发髻散乱,嘴边还流淌着一丝血迹,江婉柔冷眼看着,让人把她嘴里的布取出来。
“你有什么话说?”
江婉柔冷声道:“你如今在我手里,尚得一息安稳。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到了禁龙司,不知落得何种下场。”
听到“禁龙司”三个字,周妙音忍不住瑟缩一下,终究恨意占据了上风,她怒瞪江婉柔,狠狠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周姑娘,自你入府以来,我自认待你不薄,何故如此仇视我?”
“是羡慕,亦或者……嫉妒?”
周妙音顿时脸色大变,低下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婉柔道:“看着我。”
周妙音不动,身后的婆子马上上前抓住她的头发,“啪、啪”扇了两个嘴巴子,强迫她仰起头。
江婉柔端起手边的清茶,喝了一口,缓缓道:“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想做什么。”
周妙音在小佛堂的几个月一直安分,这回应该是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从结果倒推,她原本的目标就应该就是小佛堂。
那何苦折腾一圈来锦光院?如果没有这一遭,她也不会怀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江婉柔想了许久,忽然想起周妙音曾说过,要依靠陆奉给她爹翻案。
如果……她说得是真的呢?
她又派人仔细查了,周家姑娘养在深闺,得父兄娇宠,如此也情有可原。
她道:“你背后之人承诺为你父亲翻案,让你来探听消息,结果一入陆府,被荣华富贵迷了眼,你生出了小心思。”
恰逢陆奉二审恭王案,把原本三分的心思提升到了八分,既然都是翻案,眼前就有一条捷径,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当初她在江婉柔面前说的话,并非全然作假,只是被江婉柔戳破了,不得不选第二条路。
“小姑娘,我比你年长几岁,告诉你一个道理。”
江婉柔缓缓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呵。”
周妙音冷笑一声,神色倔强,“如今夫人高高在上,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与你非亲非故,不劳您教诲!”
“当我自作多情罢,你不要我教诲,我却不舍得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受苦。”
江婉柔道:“我如今再给你一条路,你来选。”
“第一,我把你交给禁龙司,我自是清净,你此后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第二条路嘛,我既不打你,也不骂你,好吃好喝地招待。只要你好好交代清楚,甚至……愿意为我做事。”
江婉柔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至于你父亲,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大爷抬抬手就过去了,你……仔细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