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从把府中诸事撒开手后,一天天过得舒坦无比,翠珠和金桃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府中各路名厨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操心,整个人养得唇红齿白,色如春花。
可神仙日子过久了,也觉得无聊。
她管家五年,府中自有一套规矩,短短几个月也不会乱套,更何况她把权柄分给周氏和姚氏,有让她们二人互相制衡之意。
早晚要交还给她,两个弟妹倒也没敢趁机作妖,锦光院的待遇甚至比她管家时还要好些。比如前段日子宫中赏下的花草,按照往年,江婉柔往前院送两盆,二房、三房各两盆,春晖堂、小佛堂各送一盆,剩下归锦光院的,也只剩两三盆。
这回两个妯娌彷佛约定好似的,都把各自的分例匀锦光院,七八盆鲜艳欲滴的名贵花种齐刷刷摆在窗外,引得五颜六色的蝴蝶翩跹飞舞,成了一大景致。
当时翠珠好奇地问:“两位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江婉柔想了想,“兴许是赔罪吧。”
周若彤身上有着书香世家的清高,为人处世上实在欠缺,可能后知后觉回过味儿来,觉得周妙音那事她办得不地道,又拉不下脸过来认错,只好用这婉约的方式服软。
姚金玉就比她精明多了,三房也不无辜,看着二房表衷心,她焉能落后?什么事都先紧着锦光院,江婉柔要看账本,立刻把账本送来,没带半分犹豫。
要不说皇商世家出来的姑娘,一笔一笔记得清晰明了。原本江婉柔做好了准备,水至清则无鱼,陆府每月往来就是一大笔开支,管家权油水大,就算趁机捞点儿,她也不会说什么。
谁知出乎意料,她看着账本,除了米价上涨得厉害,其他地方清清楚楚,没有一丝猫腻。
陆国公府人口众多,大房子嗣稀薄,二房三房可是热闹,加上伺候的下人,里里外外加起来三四百口人,一个月光吃饭就得花上百两银子。
江婉柔问翠珠,“近来京中可有大事发生?”
翠珠想了想,摇摇头,“奴婢没有听说有什么稀罕事。”
“今年各地可有旱灾?”
“回夫人,并无。”
“那奇了怪了。”江婉柔把账本合上,吩咐道:“你得空去米行问问,怎么米价上涨这么多。”
翠珠低头应诺,她没心眼儿,在江婉柔面前贯来有什么说什么,她疑惑道:“夫人,就几文钱,咱们公府又不是买不起,管那么多作甚?”
“你啊,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江婉柔点了一下她的发髻,缓道:“一斤上涨几文钱,十斤上涨几十文,百斤就是一两银子了,光我们府中,一个月吃进去多少米,你算过没有?”
翠珠摸着脑袋,算了半天也没算明白,不过不妨碍她崇拜地看着江婉柔:“夫人,您真厉害!”
江婉柔苦笑一声,道:“这算什么厉害,我只是过过苦日子,更懂民生多艰罢了。”
米价上涨,只对穷苦人家有影响,即使姚金玉那么精明的人也对此毫无所觉。她和翠珠想的一样:又不是吃不起,涨得这些拢共不如她一根簪子矜贵。
江婉柔虽生在公侯世家,但闺中的日子实在清苦,秦氏刻毒,却装得贤惠,她不会毒打她或者在衣着上克扣她。小时候,她经常穿着华贵的衣衫,却饿得整夜睡不着觉。
如今她时常恍惚,当年那个饥肠辘辘、满身冻疮的小姑娘,竟也过上了梦中的好日子。
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奴仆环绕。冬日有上好的炭火,夏日有用不完的冰鉴。她不同周氏或姚氏这种娇养出来的姑娘,周氏嫌二爷终日沉溺山水,不上进,姚氏嫌三爷风流多情,妻妾成群。江婉柔从来没嫌弃过陆奉阴晴不定。她顶着那样的名声嫁进来,他至少给了她妻子的尊重,让她摆脱秦氏的阴影。
这些年,随着陆奉平步青云,她的腰杆子也越来越直。她回侯府只看望丽姨娘,很少见秦氏,有时在宴会上偶尔遇见,她坐在上首,看着远
处老了许多的嫡母,才发觉她原来如此渺小。
她很珍惜自己现下的日子,她与陆奉夫妻五载,除了夫妻之情,还有相濡以沫陪伴,有相敬如宾的朋友之义,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平淡安稳,又忽然冒出个江婉雪。
江婉柔眸色渐深,问翠珠,“城南那边……怎么样了?”
“啊?”
翠珠小脑袋里还想米价的事,骤然跳转话题,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啊!那边啊。”
她瘪瘪嘴巴,道:“听说还在闹呢,一直不消停。”
江婉柔得知陆奉口中的“故人之妻”是嫡姐,心中正不得劲儿,又发现当初在陆奉房里找到的耳坠,竟是江婉雪的。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流水有没有意她暂且不知,总之落花一定有情。
理智上,她知道两人如今的身份隔着天堑,江婉雪纯粹异想天开。
情感上,她很不开心。
如同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纯让她难受、恶心。
因为陆奉禁龙司指挥使的的“赫赫大名”,她以前很少为陆奉的后宅操心,即使有一两个为荣华富贵不要命的,她松松手就解决了,那时她想的很简单,不能让别人动摇她在陆奉心中的位置,不能让旁人威胁到淮翊。
或许人心总是贪婪的,如今不用为生存殚精竭虑,她想要的却更多了。
她不仅想要坐稳国公夫人的位置,她还想要陆奉的心。
她看那些戏本,男欢女爱乃人之天性,有言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各中滋味,妙不可言。
她今年才二十出头,经历过艰辛困苦,享受过荣华富贵,还没有体会过情爱的滋味。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不活个够本儿,岂不是亏了?
她不容许有人觊觎她的东西。
当日,短暂的思索后,江婉柔叫人打磨了一对一模一样的耳坠,叫人送去城南小院,并让常安传话。
“三姐姐原来那枚耳坠不好找,旧物而已,不足为重,丢了就丢了。”
“刚好库房里有肖似的,我不喜欢,放在库房里也是吃灰,不如借花献佛,送给姐姐,望三姐姐不要嫌弃。”
不出江婉柔所料,以江婉雪高傲的性子,一眼没看就把装着耳坠的盒子摔了稀碎。两人曾经是姐妹,嫡庶有别,秦氏又那般苛待庶女,她们庶女在府中的地位跟个丫鬟差不多,在嫡母和嫡姐跟前卑躬屈膝,没有半分尊严。
后来即使她高嫁给陆奉,江婉雪却嫁入皇家,比她更尊贵。而且江婉雪曾是陆奉的未婚妻,当年是她抛弃了他。
庶妹捡了她不要的男人,江婉雪心中是得意的,即使这些年陆奉权倾朝野,她也从未看得上江婉柔,她在她面前,总自以为高她一头,甚至酸酸地想:要不是当年她放手,哪儿轮得到江婉柔一个卑贱的庶女?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折腾再三、视如珍宝的耳坠被江婉柔说“不足为重”、“丢了就丢了”,反手把她不要的东西给她,对江婉雪这种生来高傲的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听说江婉雪那天把房里的瓷器全砸了,听到她不高兴,江婉柔心里好受多了。
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膈应不是?
当时她让翠珠跟着常安一起去,翠珠回来时高兴地手舞足蹈,看起来比她本人都解气,又絮絮叨叨,在她耳旁出了许多主意,狠狠道:“呸!还王妃呢,那般不要脸皮,跟红楼的娼妇有何区别?”
“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夫人您可不能退缩,咱们这样……再这样……”
她好笑地拍了下翠珠的脑袋,道:“好丫头,你知道吗,你这种在戏文里,叫做‘狗腿子’。”
可能怀有身孕,她心境比之前大为不同,竟觉得江婉雪有些可怜。而且两个女人斗来斗去,即使她赢了,也觉得没甚意思。
等陆奉回来吧,再好好掰扯。
她双手抚摸着肚皮,吩咐道:“叫常安看着,别闹出大事。”
“小佛堂呢,那位妙音姑娘如何?”
第41章 心痛
“那位……看着倒是老实。”
翠珠紧皱眉头,圆圆的脸上显出苦闷,道:“老夫人不喜旁人伺候,她就在院子里打理花草,平时很孤僻,不大爱跟人说话,旁人也不主动搭理她。”
江婉柔手下的动作一僵,又问:“那她行迹有无可疑之处?或者和府外之人鬼鬼祟祟,暗通款曲?”
翠珠道:“夫人,前面不好说,至于和府外之人暗通款曲,应该是您多虑了!咱们深宅大院里,五步一道门、十步一堵墙,里里外外那么多丫头婆子把持着,定不会发生那等丑事。”
江婉柔揉了揉额头,“我不是怕这个,我担心……唉,你去给我切个香瓜,顺带把金桃叫来。”
“哼,夫人就疼金桃姐姐,不疼我。”
翠珠嘴上不服气地嘟囔着,脚步乖乖退了出去,临走时不放心地叮嘱,“夫人,瓜果生冷,您可千万别吃多了,伤身。”
“好丫头,夫人听你的,快去吧。”
翠珠手脚麻利,金桃不消片刻就站在江婉柔跟前,她福下身,不等主子发问,抢先开口:“夫人,奴婢认为,那位周姑娘像在打探什么消息。”
“此话怎讲。”
金桃低头道,口齿条理清晰,“当时周姑娘言之凿凿,为了伺候主君,宁愿喝下绝嗣药。可主君在府时她岌岌无名,偏偏赶在主君出门的日子出头,此为疑点一。”
“如若周姑娘真是攀龙附凤之辈,那她去小佛堂,必然要讨好老夫人。可奴婢盯了她数日,她只在外院侍弄花草,总共和老夫人说不上十句话,此为疑点二。”
“先在三房闹出轩然大波,后意图进锦光院,计谋不成,又转而投向小佛堂。这位姑娘平时孤僻,但手脚勤快,外到修剪花草,内到打扫香灰,都有她的身影,奴婢以为,她在观察。”
至于观察什么,就不是金桃这个丫鬟能操心的了。
事实上江婉柔此时也一头雾水,但她知道周妙音一定有问题。
她先前只是怀疑,后来把三爷叫来过问,三爷惊得躬身赔罪,对江婉柔大吐苦水。
那天他恰好喝多了酒,在花园看到一个妙龄女子掩面哭泣,他一时酒意上头,问她是哪里的丫头,看着眼生。
姑娘受惊而去,三爷酒醒后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三房最不缺的便是美娇娘,环肥燕瘦,各个知情识趣,三爷不至于对一个黄毛丫头念念不忘,接着便得到周妙音上吊的消息。
三爷在江婉柔跟前再三赔罪,只是他那天喝迷糊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何等唐突之事。
在府中相处多年,江婉柔对家中两个小叔子的人品心里有数。二爷风雅清高,三爷风流多情,都不甚上进,至今没个一官半职。陆奉权倾朝野,可两个亲兄弟从未开口问长兄要过好处。
二爷在外头交了一大堆文人墨客,三爷红粉知己无数,这么多年,两人从来没有给陆奉惹过麻烦,更别说做欺男霸女的勾当。两位小叔十分敬重陆奉,对她这个年轻的嫂嫂也礼遇有加,不是糊涂的人。
江婉柔当即断定这位周姑娘有问题,三爷再怎么醉也不至于跑到二房撒酒疯,二房那么大地儿,不够她哭么?
江婉柔更命人盯紧了她,甚至动用了陆奉留下的线人,这姑娘折腾一圈,她以为她大有所图,谁知她到了小佛堂反而沉积下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佛堂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夫人,难道放着什么宝贝?
往往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只能敌不动,我不动,先这么耗着,看江婉柔先沉不住气,还是周妙音先露出马脚。
江婉柔问:“这位周姑娘的身世可查清了?”
金桃低着头,“没有问题。”
特意让禁龙司的人查的,江婉柔不放心,让人查了两遍,确实是周家远房表亲的姑娘,自幼丧母,父兄尚在流放的路上,身份没有一点儿问题。
想
来也是,如果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探,不会让江婉柔轻易看出端倪。那位周姑娘看起来细皮嫩肉,只怕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忽逢大变,让人利用了去。
陆奉身份使然,江婉柔对这种包藏祸心的人不惧,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她府中作妖!
她缓缓道:“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
“奴婢遵命。”
金桃抬头,看见江婉柔手边的账本,轻声劝道:“夫人,你不该这么劳累。”
前段日子经历过大公子生病,如今又是府外的王妃,府内还有个居心叵测的周姑娘,夫人即将临盆,还在看账本,实在操劳。
“就这点儿事,算得上什么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