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垂着头,语气骤然低落,“你也看到了,我娘生病了,我连为她请个大夫,抓副好药都做不到。”
“寄人篱下,是生是死,皆在别人一念之间。”
他心中微震,原来说出那番话的倔强姑娘,竟活得如此艰难。
他问道:“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你问这个做什么?”
姑娘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亏我觉得你是个君子,女人家的清白有多重要?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要以死明志了!”
“姑娘不是动辄寻死之人。”
他笑了笑,道:“我与姑娘有缘,想……帮帮你。”
“你看起来年纪轻轻,怎么说话神神叨叨的?看好了啊,咱俩的缘只有这个。”
她“啪”地一声把两枚铜币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道:“我还给你,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可千万不要说见过我,我还指望嫁一个好人家呢。”
“何谓好人家?”
他淡淡道:“貌比潘安、温柔小意?抑或家财万贯、权势滔天?”
“裴公子,你青天白日做梦呢!”
姑娘没好气道,“世上真有这样的郎君,也轮不到我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只要他对我好,对我姨娘好,能护住我们母女,就心满意足了。”
他沉默片刻,道:“不日就是春闱,我在府试和院试中皆夺得魁首,我观一同参与春闱者,无人出吾之右。”
“嗬!好大的口气,那我在此先恭喜裴公子高中。”
“倘若真有那一天,我蟾宫折桂,姑娘可……可愿嫁我?”
他后退一步,广袖轻扬,双手拱于身前,在她面前弯下腰。
“姑娘钟灵毓秀,蕙质兰心,裴某为之心折,愿以余生相护,与姑娘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他面色如常,手心却已渗出了细汗。此举实在孟浪,姑娘颤着手,“你……”
他做好了被骂“登徒子”的准备,没想到等了半天,那姑娘道:
“你——”
“你两个铜板就想娶媳妇儿,想得美!”
他怔住,转眼姑娘已经跑了出去,他起身欲追,后院传来母亲的声音,“璋儿,外头来客人了?”
他回到母亲身边,搀扶她的手臂,“母亲,已经走了。”
“嗐,你这孩子,怎么不请人来家里坐坐,我们孤儿寡母,仰仗四邻颇多,咱们家虽不富裕,也不能失了礼数。”
“儿子知晓。”
他想了一会儿,道:“母亲,儿子心悦一位姑娘。”
“哦?这是好事啊,我儿终于开窍了!”
母亲笑地合不拢嘴,问他:“是哪家的好闺女?说来与我听,母亲为你提亲。”
“她……身份非同一般,是名门闺秀,儿子恐怕配不上。”
“这有什么,我儿何须妄自菲薄。”
母亲用布满老茧的手请轻拍他,“如今确是有些为难,再等等罢,等我儿高中,官袍加身,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娶得。”
“只要你喜欢,咱们老家还有几亩薄田,母亲攒了一辈子,手里有些体己钱,都拿来做聘礼,定然给儿媳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
裴璋头痛欲裂,明明是个梦,梦中的情形却那么真,他甚至能感受到求娶姑娘时,心中砰砰乱跳的紧张感。
都是假的,大梦醒来,没有什么姑娘!他如今娶的妻,是在他初来京城,囊中羞涩时,为他解围的江五姑娘。
她是他的恩人,她却不要他还银子,她要他娶她。
她哭道:“我是个庶女,自小被家中嫡母虐待,如今她要将我嫁给一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男人,裴公子,你不娶我,我会被打死的。”
她是侯府小姐,不嫌弃他的贫寒的家境,毅然嫁给他,糟糠之妻不可弃,尽管两人婚后并不和美,他也从未动过旁的念头。
直到见到那位指挥使夫人。
裴璋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君子之道、是与陆奉的朋友之谊,另一半被两个姑娘占据,虽然没看清脸,可他有种感觉,那个姑娘就是她!
虽然两人身量、性情各不相同,他就是那么笃定,一定是她。
莫非我与她是前世的夫妻吗?
裴璋陷入深深的迷惘,这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外头有人问:“二当家在吗?”
“何事?”
“大当家吩咐,请您离我们兄弟近些,刀剑无眼,以免误伤到您。”
裴璋低声道:“嗯,替我谢过大当家。”
***
千里之外,江婉柔的日子依然安稳。
陆府有最好的药材,太医院里的太医随意传召,淮翊的病情很快好转,为了他的病,江婉柔好几天没睡好觉,让陆淮翊心中十分愧疚。
江婉柔问了书棋书墨两个书童,大概能猜到他心里想的什么,她挥退众人,亲自给淮翊喂汤药。
“我的儿,母亲读的书不多,近来看到一句诗,不解其意,你能为母亲解惑吗?”
陆淮翊乌黑的眼眸“唰”地一下亮起来,微微点头,矜持道:“母亲请讲,”
“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家所作。”
江婉柔缓缓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淮翊,你父亲给你请的老师皆是当代大儒,你来为母亲解释一番,这是什么意思。”
陆淮翊的小脸瞬间耷拉下来。
他拉住江婉柔的衣袖,“母亲,对不起,我错了。”
他不该让母亲担心。
江婉柔摸摸他的头,温声道:“母亲不是责怪你
,你有上进心,是好事,我江婉柔生了一个的胸怀大略的儿子,高兴还来不及。”
“若是旁人,我一定喜欢聪明又上进的。但你是我儿子,我宁愿要一个平安康健的纨绔,也不愿要一个体弱多病的文曲星。”
“母亲。”
陆淮翊不甘地嘟囔道:“儿子不会成为纨绔。”
他身边围绕着一大帮学识渊博的老师,又有父亲和圣上看着,怎么也不至于成为纨绔。
江婉柔轻叹一口气,问道:“淮翊,你观咱们陆国公府如何?”
陆淮翊想了想,吐出四个字,“富贵无极。”
“你父亲如何?”
“权倾朝野。”
“既然如此,你更该明白,咱们陆国公府不需要一个超群绝伦的继承人。”
江婉柔苦口婆心劝道:“你父亲树敌颇多,如今咱们陆府烈火烹油,本已足够招人忌惮,如若你再样样出色,我们岂不是更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可我常年体弱,我们同样是别人眼里的钉子啊。”
陆淮翊没有轻易被糊弄,他思索片刻,口齿伶俐地反驳道:“父亲说过,对待敌人,示弱无益,唯有勇毅之心、刚猛之拳,兵矛之利,辅之以鲜血震慑,令人恐惧而退避。”
“儿子觉得,父亲说得有理!”
江婉柔:“……”
她忍不住点了一下陆淮翊的小脑袋,没好气道:“你可真是你爹的亲儿子!”
陆淮翊手摸额头,讨好地朝母亲笑笑,“儿子知道母亲的意思,我知错了。”
“我向您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您操心。”
一碗汤药见底,陆淮翊苦得五官紧皱,愣是忍着不说,还是江婉柔心软,给他喂了一口蜜饯。
“行了,你好好养病,不用那么拼。”
江婉柔给他掖了掖被子,“咱们家已足够显赫,你就是拼死了,顶天继承个爵位,可我的儿,你是长子嫡孙啊。”
“你父亲的东西,早晚都是你的。”
她无法理解小淮翊心中的上进,陆奉站得太高了,位极人臣,已经到了后辈无法企及的位置。旁人三代筹谋,不及陆奉传下来的国公爵位,用不着这么拼呀。
她如今只盼平安生下肚里两个孩子,三个孩儿,纵然她不许陆奉纳妾,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将来到了地底下,她也对得起陆家的列祖列宗。
外头出力的事儿都让男人去干,她只等着躺平,舒舒服服享受她的后半生。
第40章 奇耻大辱
江婉柔“不求上进”,生的儿子却小小年纪胸怀大志。淮翊生病的这几天,江婉柔做主停了他的课业,可能是休养得好,也可能是读书心切,陆淮翊这次好得很快,不消几日就恢复得活蹦乱跳。
江婉柔与他约法三章,凡事量力而行,不可太过勤勉,让自己劳累。江婉柔临近产期,肚子日渐滚圆,陆淮翊不敢让她操心,十分听话。
转眼间到了七月末,骄阳似火炙热烤着大地,锦光院早早用上了冰鉴,一进房门,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江婉柔慵懒地躺在窗边的梨花椅上,一身肌肤如雪,身上裹了一层柔软的薄缎,外罩香色的轻盈纱衣,小臂半露,清透的碧玉手镯套在雪白细腻的手腕上,整个人如同画中仙子。
“最近米价,涨得有些快。”
她一页页翻着账本,因为即将临盆,她把以前蓄的凤仙花汁长甲绞了,五个指尖圆润饱满,指甲上透出淡淡的粉色,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应。
她嘟囔道:“等生下来,还是把指甲蓄起来为好。”
“这有何难?奴婢见库房里有许多精致华贵的护甲。”
翠珠端着一碟颗粒饱满的葡萄进来,放在她手边,同时抽走了江婉柔手中的账本。
“夫人,您还说大公子呢,都快临盆了,还如此劳累!”
江婉柔笑道:“我不过看两眼账本,有什么劳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