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定国见景华琰没有制止,便笑了一声,道:“小主所言便是此事的关键。”
“去岁秋日,戍边军同鞑靼的虎头营输死一战,刘将军受伤,伤及左小腿及手臂,在当时看来并非致命伤。”
“后来经过军医悉心医治,本来刘将军已经好转,伤口慢慢愈合,熟料忽然一日刘将军高烧不退,伤口开始溃烂。”
“当时刘将军的脉案送到御前,陛下本来想让刘将军回京,让太医院医治,然太医院几位大人看过脉案之后,都不建议挪动刘将军,于是陛下便命擅长骨科的岑医正带领两名医者前往乌城,尽力医治刘将军。”
老大人讲得很详细。
“岑医正一路快马加鞭,不敢耽搁,却还是晚了一步,他抵达戍边军前一日,刘将军重病不治,撒手人寰。”
“后陛下便命岑医正协同乌城仵作,一起给刘将军验尸,最后的结果还是重病不治。”
郑定国非常肯定:“没有下毒,没有迫害,刘将军只因重伤才为国捐躯。”
听到这里,姜云冉点了点头。
她忽然想起之前给慕容婕妤医治的也是岑医正,当时姜云冉便怀疑他协同旁人给慕容婕妤下毒,但慕容婕妤详查多日,所有药渣和脉案药方都查过,岑医正没有任何嫌疑,他甚至因禀报慕容婕妤病症的疑点,反而立功。
姜云冉没有直接说岑医正的疑点,她只道:“如此说来,便先认定刘将军为病逝。”
“刘将军病逝之后,得利者是徐丰年徐将军,后来徐将军不得力,鞑靼进犯,才有忠义伯挂帅上阵。”
龙涎香就在鼻尖缠绕,姜云冉心绪平和,思维是少有的清明。
难怪,所有香料中,唯龙涎香最为名贵。
能定心凝神,清心明智。
“听陛下与尚书大人之言,妾大约明白,陛下一早就察觉忠义伯有误战之嫌,但临阵换将是为大忌,而忠义伯一直没有太过明显的疏漏,陛下才隐忍不发。”
“前日之事,是拿下忠义伯最好的机会。”
“只不知陛下究竟想要做到什么地步。”
忠义伯为国尽忠二十五载,他十五岁便初登战场,二十五年来用血肉之躯,无数次守护家国,论前尘,论祖辈,忠义伯府也都算是忠君爱民。
否则,在忠义伯一家独大,有独断专行之嫌的情况下,景华琰不会再度启用他登上战场。
也不会把德妃捧得这样高。
这是为国尽忠的荣光,是忠义伯的脸面。
时到今日,忠义伯自己没有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恩荣。
辉煌毕竟已经过去,他所付出的一切,景华琰都已经给出了赏赐,现在,他再也无法凭借过去以期未来。
错就要罚。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忽然轻叹一声。
“爱妃,你可知之前那么多凌烟阁阁臣,都无人敢问朕这个问题。”
郑定国也是凌烟阁阁臣之一,他同样没有询问。
此刻坐在这里,他只等陛下的口谕,自己是无法断绝忠义伯府的命运。
姜云冉回望他,眸色沉沉,只有气定神闲。
“陛下之所以留下妾来询问,为的不就是考教妾吗?”姜云冉声音轻柔,好似含着笑意,“既然是考教,那便做不得真,妾是在回答陛下给出的考题,自然畅所欲言,无论对否,总不能辜负陛下一片心。”
这话回答得太巧妙了,郑定国都不由在心里称赞一句。
景华琰闷声笑了起来。
什么雷霆震怒,什么天子之怒,怕只是做给那些朝臣看的,实际上的景华琰心定如山。
他的确不满忠义伯的怠惰懒战,也怜悯因此而丧命的百姓,却会失去理智。
愤怒的同时,他已经想到了如何行事。
“若朕告诉你,朕可以动忠义伯呢?”景华琰忽然道。
姜云冉迟疑片刻,才道:“那妾可回答了。”
“你说,朕听,”景华琰道,“老大人也听一听。”
郑定国松了口气,道:“请采女小主说来一听。”
姜云冉的口齿异常清晰。
显然,所有的后路她都已经推演完毕,现在所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第一,要釜底抽薪,撤换边关所有除涉事官员,最重要的兵部给事中及督察御史,要率先更换。”
“第二,要更换粮草官和副将,粮草官最为重要,只要粮草稳定,无论战事或动乱,都不会造成乌城饥荒,不会逼士兵落草为寇,劫掠百姓。”
忠义伯手下五万人,戍边军五万,这十万人若是暴动,即便是朝廷镇压也会死伤惨重。
而且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除非忠义伯胆大包天,以为自己可以改天换地,占山为王。
“这一次城门攻破,忠义伯理亏,暴露出诸如督察御史等的渎职懈怠,阵前换人都在情理之中。”
“而粮草官,则可以借赵氏的案子,攻破忠义伯府的姻亲相护。”
景华琰安静吃茶,漆黑的眸子落在琥珀色的茶汤里,好似在湖泊上摇曳的银盘。
郑定国有些忍不住了:“若赵氏案起,怕京中忠义伯府,边关忠义军会有动乱。”
姜云冉却摇头。
“不会。”
“尚书大人,赵氏毕竟只是忠义伯的夫人,且早就病故,忠义伯虽没有续弦,可整个忠义伯府同赵氏的姻亲关系也有所疏离,更何况忠义伯府嫡系旁□□么多人,姻亲关系不知凡几,赵氏只是其中一支。”
“这个时候,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相互攻讦,不会铁板一块。”
“赵氏贪墨案这个时机拿得刚刚好。”
说到这里,姜云冉顿住了,她抬眸看向景华琰,非常自然地感叹道:“陛下真是神机妙算。”
难怪在大军开拔之时,阮忠良就开始对赵氏着手侦查,看来景华琰一早就有所谋划。
忠义伯忠心也好,悖逆也罢,赵氏都可以用来针对忠义伯。
他若是奋力杀敌,获胜凯旋,那赵氏的罪责会因为他的胜利而减轻,这个时候,宽容也是奖赏。
忠义伯气焰嚣张,怕有一日容不下他的野心。
现在的情况,是另一种结果。
赵氏的罪责会连带到忠义伯身上,借由此,让忠义伯府内部分崩离析。
只要忠义军的其他将领不再坚定支持忠义伯,忠义伯府就可以轻松瓦解。
景华琰没有说话,姜云冉便继续道:“赵氏案发,加之城门失守两项罪责,忠义伯自己需要回京领罪,到时候只需要从忠义伯府选出一位将领顶替忠义伯,忠义军就不会乱。因为忠义军的首领,依旧还是徐家人,忠义伯便无关紧要了。”
“加之得力大将改领戍边军,此番风波就能平息。”
姜云冉仰起头,看了一眼青纱帐外明媚的秋色,忽然笑了一下:“怕是年关之前,战事就会平息,百姓也能过个好年了。”
她把一切都讲述得清清楚楚。
郑定国悉知景华琰的谋略,却还是为姜云冉的聪慧而震撼。
他在朝为官三十载,从先帝时便是肱股之臣,先帝重病,他先后辅佐过仁慧太后及现在的景华琰,宫中的娘娘们见过无数。
他私心把这位姜采女同仁慧太后做比较,竟分不出伯仲。
甚至,姜采女的冷静和敏锐,更像是前头的那位娘娘。
这话郑定国不敢说,他只安静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抿了口茶,眉目也跟着柔和了下来。
“答对了,想要什么奖赏?”
“妾不要奖赏,妾只要陛下不为这些事烦忧,能好好用膳,心平气和,健康长寿。”
景华琰放下茶盏,御案遮挡,他垂下手,握住了她的。
微风吹拂,从大开的窗棱钻入,把栏杆罩上垂落的青纱帐掀起一角。
郑定国恰好抬头,看到了景华琰温和的眉眼。
那是从未见过的,有别于完美无缺笑容的温柔。
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春日,那一年小皇子刚满三岁,他跟在母亲的身边,在御花园中奔跑玩闹。
春风吹拂,染红了他圆滚滚的侧脸,笑容单纯而干净。
满园的春花在风中摇曳,粉白的花瓣犹如春雨淅沥而下,给这幅母子欢乐的图景增添几分暖色。
当时年轻的他入宫奏对,陪伴陛下游园,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一晃神,二十载过去了。
当年那幅图景里的母亲,站在桥上安静凝望的父亲,都已经一起埋骨皇陵,撒手人寰。
而那个会大声欢笑的孩童,也变成了冷漠无情的帝王。
可是现在眼前的帝王,却好似重新寻到了人气。
或者说,终于又出现了一个人,可以让他闹,让他笑,让他卸下心防,如同年少时那般,也放肆地高兴一回。
那笑容是发自真心的。
郑定国可以确定。
第70章 怎么这么爱咬人?【二+三更】
景华琰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先生。
他等姜云冉说完,才问:“你怎知,忠义伯府一定会分崩离析呢?”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是按照常理所想,也一早就探查过忠义伯府的内情。
毕竟忠义伯夫人早年便过世,忠义伯府同赵氏虽一直维系姻亲关系,可少了最重要的伯夫人,的确少了些许亲近。
就连徐德妃也很少同赵氏走动,看起来同母家姻亲并不熟稔。
景华琰捏了一下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