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长大了,她在颐园当差,他在颐园看大门,两个人隔着一堵墙互相陪伴,颐园看似富贵祥和,实则暗流涌动,如意在这里能够混出头也不容易,无论她做什么,吉祥都充当“马前卒”协助她,是她的后盾。
后来吉祥去豹子营当了兵,两人聚少离多,通常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在一处,或许是因聚少离多,两人就格外珍惜相聚的日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差事里的烦恼、对前途的担忧、对身而为奴,身不由己,想要脱籍的打算——关于脱籍的事情,如意连母亲和鹅姐都没有提过,唯独告诉了吉祥。
吉祥总是听她倾诉,开解她的焦虑,说脱籍的事情大家一起来想办法,还给她剥难剥的香榧子,把黄橙橙的果肉给她吃。
不知不觉,姐弟情就变了味,以往如意还能和吉祥在炕上打闹玩耍,嘻嘻哈哈的,后来如意只要不经意间碰到吉祥,就会发烫发热,变得拘束了,就尽量不碰他,把炕桌搬到两人中间隔着,虽关系和以前一样亲热,并不越礼。
但,尽管如此,每年短暂的相聚,她都会把最好看的衣服、最美的首饰穿戴在身上。
吉祥出征,她怕失去他,日夜悬心;吉祥凯旋,她去德胜门大街迎接,翘首以盼。
看到他把她送他的斧头高高举起来的那一刻,她心花怒放!他们两个人的人生互相交织在一起,相互支撑着,无论什么难关都能度过。
不过,当晚喝年酒时,赵铁柱说起军营里同袍想当吉祥小舅子的无心之语,犹如兜头给如意浇了冰水,是啊,吉祥二十二岁就挣得了千户的官位,五品武官,我欣赏他,别人也欣赏他啊!
就如同三年一次的会试发榜,多少有女儿的人家盯着金榜提名的新进士们,想榜下捉婿。
吉祥这样的少年俊才,自然也是别人眼里的香饽饽,成家立业,到那时,他的人生就会和我渐行渐远,我会永远失去他,除非……我把吉祥这个香饽饽给吃掉!就轮不到别人了。
一念起,犹如蜻蜓在心湖里点水,掀起一阵涟漪,这涟漪不仅不能平息,反而越来越大,如惊涛骇浪一般,拍打着如意的心房,让她不得安生,让她患得患失,让她句句藏锋,刺探着他的心思:
这些年来对我好,是只把我当姐姐呢,还是跟我有一样有说不出口的“歪”心思?
现在吉祥“愿者上钩”,说出了赵铁柱在年酒上的的无心之语,猜中她生气的源头,把如意遮掩的心事给揭穿了,这让如意又惊又羞,自是不肯承认,依然嘴硬,说道:“你会不会为此得意、说不说的出来关我什么事儿。”
吉祥说道:“我说出来,怕你不高兴嘛。再说这事别人一旦跟我提起,我当场就拒绝了,从来不拖泥带水的。没有结果的事情,我说这些干嘛。”
如意心中大乱,就像无数只蜻蜓在她心湖里点水,她立刻加快的脚步,逃也似的说道:“我为什么不高兴?我也犯不着不高兴,你想说就说呗。”
这下把吉祥急的,忙追过去说道:“你当然不高兴啊,昨晚年酒上,赵铁柱说这些混账话之前,你明明一直对我笑脸相待,嘘寒问暖的,我脸上的香膏没有抹均匀,还是你伸手给我抹的。”
“赵铁柱那话一出之后,你就对我变了脸,早上吃面的时候都没有理我,到现在才跟我说话——我若不来找你,咱们还是说不上话呢。证据确凿,你还不承认自己不高兴。”
如意顿时语塞,从小到大,两人吵架,如意是常胜将军,输得少赢的多,今天吵输了,还输的那么彻底,她都下不了台!
幸好,这时候趴在吉祥肩膀上的赵铁柱回过神来了,挣扎着跳下来,“我怎么在这里?不行,我要在外头等九指叔和胭脂说话,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要第一个知道。”
言罢,赵铁柱就像个兔子似的跑了!
变故来的太快,吉祥如意面面相觑,吉祥问道:“如意啊,我追还是不追?”
如意说道:“算了,赵铁柱这个人一根筋,他愿意在雪地里待着,就让他待着去吧,反正冻坏了佳婿,也轮不到我们心疼,九指叔和胭脂自会疼他。”
说完,如意噗呲一声笑了,赵铁柱这一跑啊,中途打岔,给了她台阶下。
吉祥见她笑了,顿时觉得春暖花开,冰雪消融,说道:“昨晚九指叔抽的令签,说他必得佳婿,天意如此,赵铁柱和胭脂的事情肯定能成。”
如意听了,心下一动,又出言试探,“昨晚我娘抽的签文上说,惧内者喝一杯,你都没成亲,就站起来喝了一杯,你呀,就借着这个由头,馋酒喝了吧。”
吉祥一听,心头是野蜂飞舞,说道:“哈哈,被你看穿了,我的确是借个由头喝酒,但不是你说的这个馋酒的由头,是其他的由头。”
这两个都是聪明人,互相试探,互相打哑谜。
如意哦了一声,反问道:“什么由头?”
吉祥说道:“就是签文上的那个嘛,惧内。”
如意说道:“你连内都没有,惧什么内?”
想到能说出“冻柿子趁热吃”这种傻话的赵铁柱都能打动钢铁般的九指叔,可见长了嘴就是要说清楚是多么重要,吉祥有了赵铁柱的成功经验,说道:“如意啊,为了你,我是愿意跪搓衣板的,只要你一瞪我,我的膝盖就软了。”
就差一点就直说这个“惧内”就是惧你了!
如意听了,心湖里的蜻蜓一起朝着天际飞起来,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被蜻蜓带飞到了天上,有种说出来的快乐,但是脚下不着地,又有些恐惧。
这时听到后面赵铁柱杀猪似的“啊”的一声大叫,把如意从“天际”之间拖了回来,“怎么了?”
吉祥和如意急忙往回跑去,看见赵铁柱跪在雪地里,抱着九指的膝盖又哭又笑,一把鼻涕一把泪,“啊!岳父大人!多谢岳父大人成全!我父母都走了,以后岳父大人就是我爹!我把您当亲爹孝顺!”
一看就是九指和胭脂谈好了,同意了这门婚事!
胭脂害羞,还在闺房里避着没出来,如意就跑进闺房,恭喜胭脂。
胭脂的眼睛红红的,刚才和父亲说话时哭过了。
如意为好朋友的好姻缘而高兴,“恭喜你!让我好好想想,你成亲时,我送你什么好东西给你添妆呢?哦,这事得写信告诉红霞,红霞也肯定会为你们的婚事高兴的,你想想,赵铁柱是红霞的表弟,那你以后就是红霞的表弟媳了啊!”
“想不到,兜兜转转,你和红霞距离虽远,但是关系越来越亲了,真有缘分!”
暖阁里,吉祥跑去告诉了鹅姐和如意娘这个好消息,鹅姐和如意娘正嗑瓜子闲聊呢,鹅姐玩笑道:“咱们本来是来喝年酒,这下变成了定亲酒,一酒两吃,啧啧,九指真会过日子。”
如意娘也笑道:“胭脂和赵铁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喜可贺,咱们改天得补送一份礼过来。”
鹅姐说道:“赵铁柱这孩子没了父母,咱们替他张罗婚事吧,这第一件,结婚得有个住的地方,总不能让胭脂再住进咱们四泉巷,吉祥啊,赵铁柱的钱够买宅子不?”
中年已婚女子考虑的很实际,已经开始准备筹划两口子未来的生活了。
吉祥摇头,“他近年的俸禄和赏赐都放在我这里替他攒着,也就几百两银子。他爹娘是东府张家奴,去世之后,家产自然都归了官中,没留下什么。赵铁柱靠自己肯定买不起房子,娘,我想借点钱给他。”
鹅姐说道:“那是,没得委屈了咱们的胭脂。”
说完了房子,鹅姐和如意娘又说起了聘礼、请帖、甚至婚宴酒席的菜单等等,鹅姐这么喜欢打牌的人都不再提起打牌的事情了,一心帮赵铁柱筹划。
很快到了中午,九指家的年酒开始,众人又围了一桌,这一回胭脂坐在如意身边,和赵铁柱远远的隔开;胭脂含羞带臊;赵铁柱嘿嘿傻笑,那小表情比小舅子长生还要痴傻。
因要商量婚姻大事,这顿年酒很快就吃完了,胭脂害羞,如意陪她回闺房。其余人留在暖阁里谈婚论嫁。
说到结婚买房,赵铁柱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我不借钱买房,京城的房子贵死了,好一些的、宽敞一些的、能够住在我和胭脂,还有岳父大人,小舅子的宅子都要上千甚至过万银子。我借了银子,何时能够还上呢?吉祥,你家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的俸禄和体己以后都交给胭脂收着,我就住在枫园嘛,和你们住在一起。等我升了官,赚钱多了,够买房子,咱们再一起搬出去。我之前就说过,我父母走了,我就是个孤儿了,我想加入你们这个家,你们就要了我嘛。”
赵铁柱明白,九指有心疾,长生有脑疾,都离不开胭脂,况且赵铁柱一直羡慕别人有个家,他也想有。
这结婚呐,只要解决了住房的事情,其他都好说。九指鹅姐等人商量了一下午,把各种事情都敲定了,就差找算命的合八字,定婚期。
这事九指当然告诉了表弟郑纲——郑纲如今继承了武安侯的爵位,什刹海的枫园是武安侯府的产业,赵铁柱要住进来,得跟房主说一声。
赵铁柱在宣府军营里养断腿时发高烧时口吐真言,郑纲当时也在场给赵铁柱送药,其实比九指更早知道,闻言当然不惊讶,说道:
“外甥女要结婚,我当表舅的责无旁贷,要给外甥女添妆,这五年我给外甥女钱财她都不要,靠绣活养活全家,这样,我把枫园送给她当嫁妆,枫园的地契房契你都带回去,别推辞,这是我的心意,给外甥女撑腰。自己嫁妆房子,住的也舒坦。”
不是郑纲不相信赵铁柱,一起经历过战场生死的同袍,他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赵铁柱。但是房子嘛,还是交给自己的亲外甥女比较放心,这就是现实。
次日,正月初五,武安侯郑纲特意托了关系,找了钦天监的高人合八字,或许老天爷都被赵铁柱迫切和胭脂尽快结婚的诚意打动了,求神算卦之后,最终定下三月初八的婚期。
两个月后就要成亲了,鹅姐等人赶紧在正月里就帮赵铁柱给胭脂下聘。
吉祥如意上街挑选首饰和布匹,以及桂圆、莲子等等喜庆的果子。
如意娘用蜂蜜和香油和面,炸出各种好吃又好看的喜果。
鹅姐带着赵铁柱去集市挑选了一对羊、一对鹅、鸡、鸭子、甚至鸽子都是一公一母,成双成对。
完整的大聘还缺一对大雁,但这个季节大雁都在南方,还没飞回来,就用一对木雕的大雁代替。
正月初八这天,赵铁柱雇了吹打班子,热热闹闹的去枫园下聘,齐齐整整的聘礼堆在院子里,很是隆重。
赵铁柱母亲不在了,鹅姐就代行插定之礼,如意又把自己穿成了红包,从头到脚一身红,双手捧着首饰匣子,鹅姐从匣子里拿出一对金凤八宝灯笼珠串插戴在胭脂的发髻上,问她:“这对金凤还和意不?”
胭脂害羞的点点头,发髻上金凤钗的珠串摇晃着,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由于赵铁柱几乎是“入赘”到了胭脂家,两方认识的亲友也都一样,下聘的酒席就不分什么男方女方了,都摆在枫园,请了戏班子唱戏。
戏台上演着南曲《狮吼记》,陈季常携妓游园,被老婆柳氏知道了,要教训他,拿着棍子,要他“趴在椅儿上”,那陈季常乖乖趴下,还回头对柳氏说道:“娘子,看在夫妻份上,你要打的轻些呀!”
众吃酒看戏的人哈哈大笑,鹅姐的笑声最大,还点评道:“我若是那柳氏,丈夫若敢这样背叛我,我就不打他了,拿着棍子我还嫌手沉呢,就拿个搓衣板,要他跪下,嘴上认错都不行,得让他长教训,跪上半个时辰,就是风流浪子也能变成贞洁烈夫。”
如意笑而不语,看向吉祥,刚好吉祥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碰,又立刻挪开了,如意喝杯酒压压惊,又往吉祥处看去,发现吉祥也在看自己!
不过这一回,吉祥的目光没有躲闪,他不知何时换了个酒杯,是个造型古朴的蓝色陶杯,和酒席上大家都用的甜白瓷酒杯不一样。
吉祥举起酒杯,遥遥对她敬了一杯,一口气喝下。这个杯子就是初三那晚在如意家喝年酒、抽令签的时候,如意用过的杯子,她还把这个杯子放在吉祥的唇边,要他代喝来着,吉祥乘着洗碗的时候,偷偷藏起来了。
如意发现这个酒杯很眼熟,这不是我在家里惯用的杯子么?这是王延林随亡夫朱希召去贵州赴任时买来寄给她的,这是贵州独有的牙周陶,京城没得卖,这几天忙着筹备聘礼,在家没有喝酒,用不到陶杯。
这东西怎么悄没声的被吉祥拿到了?
我看这家伙是想跪搓衣板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翻贼赃窥得歪心思,借送礼去看未来居
且说赵铁柱等人去枫园送聘礼,枫园款待了他们戏酒,大家热热闹闹的,到了下午方散。
九指也回了礼,送给赵铁柱一对金碗、一对金筷子、两对绣花枕头、两双鞋子、从头巾到鞋袜的一整套新衣服、因他是个六品武官,还送了一把剑,一把刀、一张弓、一部兵书《五经七书》——没有读过书的赵铁柱看不懂,顶多看一页纸就瞌睡连连,打仗用不上,催眠可管用了!
在客人们散去的时候,九指和赵铁柱还把如意娘炸的喜果分给客人们带回去吃。
赵铁柱还是住在吉祥家里,如意和鹅姐如意娘睡一个炕上,吉祥几乎没有机会和如意两个在一起说体己话,心里就像有一只耗子似的,到处乱窜,抓心挠肝的。
然而,如意到了十五就要回颐园当差,吉祥也要回豹子营,两人这样一别,很有可能又是一年才能见面!
去枫园吃了席,回到家里,吉祥琢磨着找机会跟如意好好说说话,赵铁柱沉浸在定亲的喜悦中,把九指给他的回礼拿来显摆。
“瞧瞧这金碗金筷子,我这辈子都没有用过金家伙吃饭呢。还有衣服袜子,绣花枕头,一看上面的绣活就晓得是胭脂亲手做的……”
赵铁柱得意忘形之时,冷不防如意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了,她今天穿一身红,就像一团火似的,手里还提着一根烧火棍,看起来来者不善的样子。
砰的一声,如意抡起烧火棍往地上一顿,“吉祥!”
看样子是来吵架的。
把吉祥吓一跳,双腿哆嗦起来,“什……什么事?姑奶奶,我怎么得罪你了?”
如意手里的烧火棍指着吉祥,“我那个贵州的牙周陶杯怎么在你手上?那是王小姐寄送给我的,全京城只有我有,还不快还给我。”
赵铁柱见状,生怕殃及池鱼,赶紧放下礼物就走了,“哦,你们聊,我去……帮如意娘砍柴。”
赵铁柱去了如意家,鹅姐和如意娘正在准备晚饭,听到了动静,就问赵铁柱怎么回事,如意为什么找吉祥吵起来。
赵铁柱如实说道:“吉祥把如意的一个什么贵州来的陶杯给拿走了,如意很生气,找他算账。”
如意娘说道:“那个陶杯看起来没有甜白瓷精致,但是如意的宝贝。王小姐本来送了一对,一只在寄送的路上碎了,就剩下这一只。如意只在过年的时候拿出来用,难怪她会生气。”
鹅姐说道:“那他活该被如意教训一顿,咱们都不要去劝架。”
也的确不需要人劝,吉祥乖乖的把如意带到里屋,打开一个上锁的柜子,他私藏的贵州牙周陶杯就在里头,除了陶杯,还有一堆杂物,看起来都不值钱的样子。
如意取回自己的陶杯,问道:“这都是些什么?巴巴的锁在柜子里,百宝箱似的,不会都是贼赃吧。”
吉祥拿出一个空空如也的沤子壶,“这是你送给我半瓶沤子壶,我早就用完了,瓶子还留着,你闻闻,还有残留着一股茉莉花香。”
如意拿起来闻了闻,“好像记得有这回事,哦,记起来了,就是王小姐和王公子来颐园参加咱们家大小姐婚礼的那年,刘瑾上门闹事,要把王公子带到内行厂审问,他手下的内行厂还和你们豹子营打架来着。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