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琢磨着老祖宗的意思,对九指一家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有可无的样子,但是老祖宗对武安侯府的兴趣很大,还说“令人佩服”,那就往这个方向发力吧。
如意小心翼翼的开口说道:“武安侯府不忘血亲,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家族,百年勋贵,名不虚传。”
老祖宗看着如意,“你的意思是,该如了武安侯府的愿,放九指一家出府?”
如意忙道:“方才有感而发,只是因胭脂是我的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她家是我家的好邻居,这些年来一直互帮补助,倘若胭脂一家被武安侯府认了亲,她就是武安侯府的表小姐了,我为她高兴。”
“武安侯府这么多年还记得这门亲,是靠谱的家族,咱们张家同意了,这武安侯府就欠咱们张家好大个人情,以我短浅的见识,欠人情比欠钱更难还。”
老祖宗身体每况日下,当今皇上性格乖张,不仅对两个舅舅淡淡的,还拒绝履行开枝散叶、给大明一个皇储的责任,甚至从不踏入后宫一步,一直我行我素。
没有皇嗣,对张家这种外戚是致命的,不仅宫里的太后娘娘忧心不已,老祖宗也是提心吊胆,甚至有段时间还做过被抄家的噩梦,梦到承恩阁里米芾的画被官兵们抢走了。
醒来后,老祖宗心有余悸,拿出两千两银子,写信给沧州老家张家的老族长夫妻,要他们扩建张家祭屋、扩充祭田,即使将来张家倒了,祭屋祭田都是免抄的,张家子弟回到沧州老家住在祭屋里,有容身之所;耕种祭田,有口饭吃,成为耕读之家,也算是保住了张家的根。
原本张家就是沧州百年的书香门第啊。
老祖宗是张家主心骨,连最坏的打算——抄家,都准备了后手,说她高瞻远瞩都不为过。
如意和来寿家的一唱一和,让老祖宗想到当年石家是多么辉煌、一门两公爵,烈火烹油,比现在张家还风光。但败的又是如此突然,从封爵到抄家灭族也就三年,连后代都成为了张家的家生子。
如今的颐园依然还有当年石家宅邸的痕迹,比如紫云轩的假山、承恩阁的五层楼阁、烟波浩渺的长寿湖、逶迤而行的十里画廊,其实颐园能够拿出手的景致,都是当年石家的底子。
唉,前车之鉴啊!
老祖宗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抄家的梦,连祭屋祭田都准备上了,乘着自己还活着,再多为张家的未来打算吧……
老祖宗说道:“武安侯要接九指一家出去,血亲相帮,这是佳话,咱们不拦着,不当恶人。赎身银子就算了,张家不缺银子使。只是有一句话,希望武安侯府记得,张家这些年给了九指一家一碗安生饭吃。将来我们张家若遭了难,如果可以的话,给张家后人一碗安生饭吃。”
老祖宗点头了!如意忙道:“我记下了,这就去给武安侯府传话。”
如意和吉祥骑着快马到了武安侯府,把老祖宗提的条件转告给了武安侯和世子郑纲。
武安侯提笔写下了“应诺”二字,盖上了武安侯的印章,交给了如意和吉祥。
虽然只是一张轻飘飘的纸,承诺又何止千金呢?
如意把纸传递给老祖宗。
老祖宗细细看了,然后,居然当着如意的面,把纸给烧了!
如意大惊:“老祖宗!您这是——”
老祖宗却笑道:“有承诺即可,这纸若留着,将来张家若真遭了事,反而会连累武安侯府,到时候人家忙着自保,如何腾出手帮我们?若人家不守承诺,张家留着这张纸也无用。故,烧了纸最好。”
第一百四十章 于心安处便是吾家,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如意奔走了一整天,终于把胭脂一家三口的身契拿到手了。
四泉巷,胭脂的家,如意把身契给了郑纲,“等正月十六顺天府衙门开了印,就可以拿着身契消了奴籍,从此一家都是平民百姓了。”
“多谢如意姑娘。”郑纲收好身契,“这事我去办——表姐夫,如今你们全家已经不是西府的家生子,四泉巷是不能住的,要搬家。”
“武安侯府在北城什刹海银锭桥那里有一座别院,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齐全的,离西府走路不到一个时辰,离如意吉祥这些老邻居们不算太远,表姐夫打算什么时候搬?我来接你们。”
离别来的太快了,九指就跟做梦似的,说道:“明天就是大年三十,等我和邻居们最后吃个团圆饭话别,开了年就搬,房子家具都是西府的,能带走的东西一辆车就能装下。”
郑纲点点头,再次谢过了如意,“我该如何感谢如意姑娘呢?”
如意说道:“帮邻居得到自由身,心甘情愿,不用谢。我们四泉巷邻里之间一贯如此,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若是谢来谢去,这得谢到猴年马月去。”
郑纲说道:“这是你和我表姐夫一家的情义,我还是要谢你的。”
话音刚落,吉祥进来了,拦在了如意前头,说道:“我也有功,郑总旗怎么不谢我?”
郑纲说道:“下次打仗冲锋,我冲到你前头。”
吉祥笑道:“你是骑兵,我是步兵,骑兵本来就应该冲在步兵前头,这个不算。”
郑纲问道:“要我如何谢你?”
吉祥说道:“还没想好,等想好再跟你开口——郑总旗赶紧回去吧,武安侯还在等你的消息。”
郑纲辞别众人,如意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了,老祖宗看了武安侯的承诺之后,就把那张纸当着我的面给烧了,说相信武安侯的信誉,不必写在纸上。”
郑纲又谢了如意,“……我会告诉我父亲的。”
吉祥说道:“赶紧走吧,雪越来越大了,我送送你。”
吉祥拉着郑纲出了门,还贴心的帮忙解开了栓马绳,“郑总旗,请上马。”
郑纲飞身上马,还要说什么,吉祥一拍马臀,“走吧你!”
骏马朝着风雪奔驰而去。
晚上,三家人依然在如意家吃饭,事到如今,不能再瞒着最亲密的邻居了,九指就把秋胡戏的身世告诉了如意娘和鹅姐。
“……那个跟长生长得很像的郑总旗就是武安侯世子,他是胭脂长生的表舅,今天多亏了如意吉祥帮忙奔走,请动了来寿家的帮腔,老祖宗放了我们一家三口出府。”
“明天大年三十吃了团圆饭,我们就要搬走了。”
如意娘和鹅姐听了,唏嘘不已。
鹅姐说道:“其实那天在似家客栈里,看到郑总旗和长生长得相似,还一下子拿出五百两银子,我们就有疑心了,只是这种事情,你们不说,我们也不好问。”
“难怪吉祥和如意今天都没有帮我们忙年,原来忙这件事去了,恭喜你们,总算熬出来了。”
如意娘说道:“脱籍是好事啊,三代为奴,终于成了良民,可喜可贺。这人呐,从什么时候重新开始都来得及,以后你们一家三口定会好好的。”
次日,大年三十,下午的时候,长生终于醒了,还和九指一起贴门神,虽然过了今晚,他们全家就要搬家,不住这里,行李已经装进箱笼,还是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门神、窗花、还有五戒送来的桃符等等,都一丝不苟的贴好,完完整整的过完这个年。
吉祥还搬着梯子,在风雪中将一杆杆芝麻杆放在各家的房顶上,寓意来年生活节节高。
团圆饭在如意娘家里吃,吃完饭,要守岁,长生撑不住睡了,如意和胭脂在炕上玩抓子、翻花绳,就像小时候一样。
九指和吉祥、鹅姐,还有如意娘低声交谈着什么,天亮要走了,好多话都说不完。
到了半夜,外头敲了三更鼓,京城的夜空被烟花爆竹照亮,如意娘把外头冻着的一盖帘饺子端进来煮了,大家一起吃完这顿饺子,胭脂一家就要搬走。
包着铜钱的饺子被吉祥给吃到了,吉祥把铜钱从嘴里拿出来,“好兆头啊,预示我官运亨通。”
自打如意透露出想脱奴籍,吉祥升官的念头越发强烈,他想将来自己官位足够高了,高到可以向张家提出放人,到时候无论如意母女,还是爹娘,他都要接出来——就像郑纲可以凭武安侯世子的身份接走胭脂一家一样。
天蒙蒙亮,大雪给京城盖了一床巨大的雪被子,当四泉巷绝大多数人还在沉睡时,郑纲已经驾着马车来接胭脂一家人了。
吉祥抢先一步,把胭脂家的行李都搬到了自己马车上,郑纲只需接人即可。
如意母女和鹅姐都早早起来,送别胭脂一家——其实昨晚只是迷迷糊糊合合眼,大家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着都是今天的离别。
胭脂的眼睛红红的,如意强撑着笑脸,“人往高处走,莫要回头,不要悲伤,家家户户都能过上好日子才是正理。何况你家只是搬走,又不是见不了面。明天我和你,还有红霞还要一起去逛庙会呢,我们专找热闹戏看,吃路边小摊,就跟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过年。”
过完这个年,红霞就要远去南京了。
胭脂点点头,上了马车。
三个女人目送两辆马车消失在风雪中。
马车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新家,什刹海风景好,多是豪门大族的别院,武定侯郑家在银锭桥的别院叫做枫园,因里头多是枫树,到了秋天一片红叶,很是好看。
枫园的隔壁就是英国公府的新园,总之,邻居们一个个来头不小,和西府四泉巷那些家奴们是天壤之别。
正月里,如意和胭脂红霞几乎天天厮混在一起,一直到了正月十五,如意回颐园当差,红霞也要紧锣密鼓的帮着二小姐备嫁了。
因二小姐二月十八就要出嫁,东府大少奶奶夏氏出了月子把身体养好了,就接手了管家之权,重新执掌东府中馈。
两年前,她首次执掌中馈,头一件大事就是给大姑子张德华办婚礼,现在轮到二姑子,夏氏驾轻就熟,一应都很顺利。
因老祖宗身体缘故,需要静养,这一回婚礼东府接待女客,就不在颐园了,无论男客女客,地点都在东府,排场自然不如张德华当年的婚礼大。
周夫人未免有些怨言,但都被亲女儿张言华给压了下去,“母亲若想在婚礼上给我添堵,就只管抱怨吧。反正我就要远嫁去南京,到时候想听母亲的抱怨都听不到了。”
张言华管家这两年,无论心眼子还是嘴皮子都练的早就超过了母亲,母亲再无法打压她、也无法用“为你好”等等理由来支配她。往往三言两语把就把母亲怼的说不出话来。
是啊,人都要走了,还是说几句好话吧。周夫人只得把怨言噎回去,扯出一抹笑颜,“你看看,嫁妆单子还有没有需要增添的,如今官中有钱,咱们添上就是了。”
张言华一听这话,就预感到东府将来钱库又得告急。
唉,我已经尽力而为,将来东府如何,我远在千里之外,眼不见心不烦。
开了春,运河冰雪消融,远在南京的魏国公带着迎亲的队伍来到京城。
魏国公府在京城就有宅邸,魏国公前年才回家担当起了世代镇守南京的重任,这次来京城专门为了迎娶续弦张言华。
夏氏是大嫂,也是张家宗妇,上次大姑子张德华婚礼前夜就是夏氏去定国公府铺的房,这次二姑子当然也得她去铺房。
同样是铺房,夏氏这回心情很沉重——毕竟上一任魏国公夫人就是她亲姐姐啊,但,她身份上是张家妇,心里再难受,也要强撑着去魏国公府,给二姑子铺新房。
铺房是夏氏的责任,新婚夜洞房教育也得夏氏出马。
当年夏氏拿着一本画册和两个木头小人给张德华开了蒙,如今,同样的话还要跟张言华说一次,这个比铺房还要痛苦啊。
幸好,张德华将心比心,觉得这样对大嫂夏氏太过残忍了,就主动伸出援手,帮夏氏给二妹妹“开蒙”。
张德华要姚黄提着当年的小匣子去了张言华闺房,屏退众人,把画册和木头小人都展示给妹妹看了。
饶是张言华以泼辣率直闻名,看到这些,也是目瞪口呆,“姐姐,要有孩子就必须得这样吗?我可不想做这种事情。”
张言华的反应在张德华预料之中,“你不要害羞,都是这么过来的,就按照册子上做,我三年生了两个儿子。如今,我地位稳固,对咱们张家也是有好处的。你要记住,子嗣才是你的立足之本,什么夫妻恩爱,那些都不重要。”
其实,张德华和夫婿定国公夫妻关系目前挺好的,但是张德华依然把定国公夫人当一个差事来做,在男子可以纳妾,女子阻止纳妾就是妒妇、就是不贤惠是世间普遍认可的言论下,她不敢爱上丈夫,不敢将芳心掏给丈夫,她害怕将来青春不再,丈夫把目光投向娇艳的侍妾时,她的爱被糟蹋,性格变得面具全非——就像如今的继母一样,气愤时伸手把父亲的脸抓花,变成别人的笑谈。
爱情,是话本小说和戏台上才有的东西,张德华不敢奢望,她更擅长当好定国公夫人。
张言华背过脸去,“道理我都懂,我就是……就是……做不来。”
张德华把妹妹的脸掰过来,“实在不行,你把眼睛一闭,妹夫是第二次当新郎,他会,到时候你可别闹别扭。”
张言华说道:“姐姐,这个人我都没见过,明天就要脱光了躺在一处睡觉,还要做那种事情。我不是害羞,我是害怕。想想咱们小时候,连学拿筷子都学了一个月吧,怎么这样的大事事先别说学了,听都没听过,就要立刻学会,简直太荒谬了,就不能改一改吗?”
张德华一愣,随后说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改什么呀?反正大家都这样,不也都绵延子嗣,一代传一代吗?”
张言华反问道:“千百年来都这样做,难道这样做就一定对吗?我不服。”
张德华急的用手敲着匣子,“服不服的,你一个妇人家能够改变什么?大局如此,你得顺着,可不能逆着来啊,这样你要吃大亏的懂不懂?”
张言华说道:“我懂啊,但我内心依然不服,我就是觉得这样是不对嘛。”
向来和颜悦色的张德华对妹妹甩了脸子,“你别以为这两年主持中馈,给府里还债还有盈余,就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可以改变那些你看不惯的。”
“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那些墨守成规的事情你可以讨厌,但你得照着做。就像生孩子,我们的亲表哥——皇上,他不肯留皇嗣,不听太后娘娘和朝臣的劝谏,我行我素,不踏入后宫半步,是因他是皇帝,九五之尊,手握大权。”
“你我算什么?国公夫人,已经是天下绝大多数女子可望不可即的尊贵身份,可这又如何呢?你我头上有丈夫,有百年的大家族,受制于人,你也学皇上不生孩子,你觉得可能吗?你算老几?”
一席话说的张言华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