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是见识过颐园夜里有多冷的,抱着手炉,头上戴上观音兜,此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上夜的女人们已经开始一盏盏的点燃十里画廊的灯,制造出一条银河,幸好因如意的建议,她们每晚有六十个钱的点灯添油的贴补,勉强熬过这寒夜。
如意无心欣赏美景,快步走到东门,要是落了锁,就见不到吉祥了。
吉祥穿着羊皮大袄,在东门照壁那里等她,这一回他总算记得戴上手笼了。
如意说道:“什么事情?急急忙忙的,非要今晚顶着寒风说,小心鼻子冻掉了。”
吉祥四周瞧了瞧,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这不休五天,找了九指叔牵线,想找会昌侯府孙家的人,去打听蝉妈妈父母的下落嘛,这回总算没白跑……”
原来,三天前,吉祥交班之后,轮到他休息五天,他回到四泉巷,还没进家门呢,就先去了九指家里。
九指看大门,也是上五休五,刚好今天也休班,他正准备带着儿子长生,一起去浑堂洗澡呢,见了吉祥,笑道:“吉祥回来了,那把斧头,我已经锉好了,现在斧柄上的刻字彪变成了一个虎字,你瞧瞧。”
吉祥把一包糖炒栗子给了呆呆的长生,“去炕上吃去,我和你爹说说话。”
九指把斧头翻出来,给了吉祥,“你拿去吧。”
吉祥挥着利斧舞了几个招式,九指拍手叫好。
吉祥把斧头别在腰间,说道:“九指叔,我和您打听的事,如意和一个叫做蝉妈妈的老奴住在一起……”
吉祥把蝉妈妈石家家奴的身世说了一遍,“……后来石家抄家,家奴罚没官奴,她和父母被分开发卖,失散了。我从官牙薛四姑的牙行那里翻到了一个陈年纳税凭证,上面写会昌侯府买了几十个壮年石家家奴,八成是到田庄干活的农奴。”
“蝉妈妈的父母很有可能就在会昌侯府的田庄里,九指叔的秋胡戏以前就是孙家家奴,有没有什么门路和会昌侯孙家牵上线?”
一听会昌侯府孙家,九指就变了脸色,听完吉祥的讲述,九指叹道:“血浓于水,蝉妈妈五十多岁的人,半边身子都进了棺材,还惦记着寻找亲生父母,真是个至纯至孝之人啊。血脉亲情,虽受到重重阻隔,却也不能切断。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人,很佩服蝉妈妈一直没有放弃,我会尽力帮助她的。”
吉祥忙道:“太好了,叔您告诉我该找谁,我这就从我爹那里弄一匹马,找人打听去。”
九指说道:“你年纪小,别人会嫌你不老成,未必跟你讲真话,这样,我们找你爹弄个马车——我得把长生带上,一起去会昌侯府,找我的熟人打听。”
吉祥去找鹅姐夫,鹅姐夫对儿子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就去马房借车。
最近鹅姐夫经常借马车送来寿家的这个活祖宗,所以马房连问都没问,把鹅姐夫惯用的马车推出来了。
鹅姐夫选了两匹好马,套上车,出东角门,到了街口转弯处,交给了在这里等候的吉祥,九指和长生。
鹅姐夫说道:“马车拿去用,我和花卷约了谈事,先走了。”
九指把长生推到车厢里坐好,然后出去,和吉祥都坐在车辕子上。
吉祥忙道:“外头冷,我来赶车就行了,您进去陪着长生玩吧。”
九指面色凝重,说道:“既然要去会昌侯府找熟人打听事,有些事情我就不能瞒你了,得跟你说清楚,咱们坐在这里说话,马车慢点走,反正会昌侯府离这里也不远。”
京城豪门,基本都聚集在西城。
九指把手掌摊开,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有九根手指头吗?”
当然知道!这是东西两府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是原因涉及到九指夫妇的体面,不好直接说,于是吉祥说道:“您自己切了一根。”
九指用食指戳戳吉祥的额头,“小机灵鬼,没事,你直接说,咱们什么关系,我把你当亲侄看待,不用避讳。”
吉祥只得说道:“因为您的秋胡戏(妻)被张家某个族人调戏,左手中指触碰到了您秋胡戏的脸。您就把张家族人的中指切断了,之后,您切了自己的手指,说一根还一根。然后,大家都把您叫做九指。”
家奴居然敢切张家人的手指头,九指在东西两府都很有名。
尤其是,后来剁了手指头的张家人回了沧州老家,再也没有进京。倒是闯祸的九指在张家的大兴田庄里待了半年,带着秋胡戏回到西府,还升了“官”,当了护院小头目,月钱从五百钱涨到八百钱!
九指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张家没有惩罚我奴大欺主,反而把被我剁手的张家人赶到老家,还提拔我当了护院小头目呢?”
吉祥说道:“听说您武功好,马养的好,侯爷喜欢您,就保了您一家。那挑事的张家族人反正是远亲,不打紧的。”
九指摇头,“其实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的秋胡戏。”
吉祥很吃惊:“啊?”
“我的秋胡戏其实应该姓石,当年,一门两公侯的石家被抄家灭族,石家幼子石浤,因为年纪小免死,罚没为官奴,后来,被赏赐给了功臣人家为奴——这家人,就是会昌侯府孙家。孙家当年,跟咱们张家一样,都出了太后。”(注:出自《大明宪宗纯皇帝实录之二,“壬辰以石亨幼男浤等二人给配会昌侯孙继宗”)
吉祥大惊:“啊!”
吉祥心道:原来我们捞上来的大老鳖上刻着为吾儿石浤周岁祈福,就是他!
九指继续说道:“为避免麻烦,孙家不敢使唤石浤,就把他安顿在孙家的大兴田庄里养着,成年后,还给他配了个女人当老婆,生了一女,就是我的秋胡戏。”
“我岳父岳母死的早,后来,会昌侯府孙家的大小姐去田庄里玩,看中了我的秋胡戏,要她当了丫鬟。后来,孙家大小姐嫁给了咱们西府侯爷,成了孙夫人,我的秋胡戏是她的陪嫁丫鬟,也到了咱们张家。”
吉祥巨惊:“啊!原来长生和胭脂,都是石家人后代!”
我的天!长寿湖的大老鳖就是长生发现的啊!
第五十三章 小姐身子丫鬟的命,小木蝉等来小主人
九指叔的秋胡戏,就是石浤的女儿!
那么胭脂和长生,就是石浤的外孙女和外孙了!
吉祥颤抖的手,从腰间把斧头拿出来,双手捧给九指,“这是石彪的战斧,石彪是长生和胭脂的叔祖父,这应该是他们姐弟的,物归原主。”
九指接过斧头,却又把斧头别在了吉祥腰间,“给你的,你就收着。胭脂是个女孩子,拿针线可以,拿斧头不行。长生又烧坏了脑子,给他一把利斧,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怕是会伤到自己。”
“再说,石家早就被皇帝厌弃,我岳父侥幸活命,在孙家大兴田庄当官奴时,为了避祸,对外就不称自己姓石了,改了母姓,姓郑。石家,就不要再提了。”
得知如此秘闻,吉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着,“这么说,张家也知道您的秋胡戏是石家后人了,所以,那个张家族人酒后无德,张家就将族人驱逐到了沧州老家,还提拔了您当头目,之后,因您九指的名号传出去,无人再敢惹您的秋胡戏。”
九指点点头,“虽然石家被皇帝厌弃,但是我岳父的母族是武安侯府郑家,如今武安侯一脉没有出色的子弟光耀门楣,已经是京城没落的贵族,但毕竟是侯爵啊,上朝的时候是站在前头的,有时候还替皇帝祭祀,张家要给武安侯面子。”
各位看官,这武安侯府,可不是外戚世家,人家是靠着军功一步一个脚印打出来的侯爵,第一代武安侯郑亨,曾经跟着大明永乐大帝朱棣四次出征蒙古,数次将朱棣从尸山血海中救出来,后来镇守大同,并死在大同,追封彰国公。
第二代武安侯郑能,虽没有拿得出手的军功,但老婆袁氏是永安公主的女儿——永安公主是永乐大帝和徐皇后徐妙仪的女儿,武安侯一族从此融入了皇族血脉。
第三代武安侯郑宏,也没有建功立业,他的妹妹,就是石浤的母亲,外祖母都是永安公主。石家被抄家灭族后,据说石家女眷都自挂在石家的摘星楼——也就是如今如意所当差的承恩阁。
九指说道:“哪怕是看在武安侯府的面子上,咱们张家也要做出个样子来,把无德的族人赶到老家去,提拔我当个小头目,给我们全家一碗安生饭吃。”
如果石家没有抄家灭族,九指的秋胡戏就是国公府的小姐。
吉祥听了,感慨万千,“叔,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九指的眼神蓦地明亮起来了,“我打小就知道啊,我跟亡妻是青梅竹马……”
原来,会昌侯府将官奴石浤安置在大兴田庄里,大兴土地肥沃,到处都是豪门田庄,孙家田庄的隔壁,只隔着一个永定河,就是张家的田庄,两家田庄的农奴时常来往。
九指是张家田庄里马夫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隔壁田庄郑家漂亮的小姑娘,两人一起玩。
毕竟年纪小嘛,藏不住心思,郑姑娘就告诉了九指她的身世,她本姓石。
后来郑姑娘被主家孙小姐看中了,跟着进城,当了孙家丫鬟。九指也因长相好,武艺好,会伺候马匹,被张家人选中,进城当了看门小厮。
青梅竹马从此失散。
但,缘分来了,谁也拦不住。孙家小姐嫁到了张家,成为西府的建昌侯夫人,陪嫁丫鬟里就有郑姑娘,青梅竹马重逢。
原本孙夫人想把陪嫁丫鬟郑姑娘安排给张家的某个有权势的管事当管事娘子的,可是郑家姑娘心有所属,只愿嫁给竹马、看大门的九指。
孙夫人成全了郑姑娘的想法,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可惜,孙夫人死的太早,生下嫡长子不久后去世,之后,继室崔夫人进门,孙夫人的陪房们死的死,散的散,加上一朝天子一朝臣,曾经辉煌无比的会昌侯府孙家也逐渐没落,孙夫人在张家存在过的痕迹几乎被崔夫人抹掉了。
张家家奴们只晓得九指“奴大欺主”却安然无恙的名声,无人得知这件事背后,其实是一个女人的传奇身世。
而郑姑娘,因体弱多病,九指的月例和油水虽然多,郑姑娘也有当初孙夫人给的好陪嫁傍身,但家底再厚,也抗不住一个药罐子耗着,人参肉桂当菜吃,全家能吃上一碗安生饭,但也不算富裕。
终于到了今年夏天,长生和胭脂相继出水痘,九指在颐园工地忙碌,本就体弱的郑姑娘照顾一双儿女,把自己耗干,儿女都闯过了鬼门关,她倒下了。
吉祥闻言,唯有叹息,过了一会,问道:“武安侯府郑家知道胭脂和长生吗?”
九指说道:“知道,但武安侯府现在和会昌侯府一样没落,据说只剩下侯府的空架子,吃老本罢了,平时节省度日,很多亲戚都走不起了,凡事以自保为主。石家的罪名是谋反,这种要命的事情,没落的武安侯府不会粘上的。亡妻也跟我说过,就当没有这事,也不要告诉胭脂和长生,否则,一辈子就像她一样痛苦,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以前吉祥只是当俗语听,现在真正发生在身边,吉祥觉得不寒而栗:这是多么痛苦的生活啊。
吉祥举手发誓道:“这件事,除了因要交代来龙去脉必须告诉如意,我谁都不说,不会让胭脂和长生知道的。”
九指摸了摸吉祥的脑袋,说道:“好孩子,我信你,也信如意。将来我死了,胭脂和长生估摸要靠你和如意关照着。我对武安侯府毫无期待,当年武安侯连亲妹妹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看着妹子自缢而亡,现在隔着两代人,就更顾不上了。”
吉祥说道:“不用叔交代,我和如意一直把胭脂长生当成妹妹弟弟看待。”
两人说着震撼又心酸的往事,马车也慢慢悠悠到了会昌侯府。
当年孙太后的娘家,会昌侯府已经没落了,红漆大门上的油漆都斑驳了,一片片的,就像得了皮肤病似的鼓起、剥脱,门前冷落车马稀。
看门的也都是老奴,在门口无精打采的打瞌睡,晒太阳。
不过,马车没有在大门停靠,而是沿着墙跟一直走到了后门,这里是下人出入的地方。
九指先是敲门,但是没有人应。
吉祥把门一推,门居然就这么开了!根本就没关!
吉祥探头进去瞅了瞅,“居然没有人看门,咱们张家,单是一个门户就有五个小厮守着,若出现这种无人看守的空门,这不得至少被打五十板子,革去半年的银米啊。”
九指说道:“没落侯府,养不起那么多下人,大多都遣散了,撑不住排场。咱们进去找我的熟人吧。”
九指把马拴在拴马石上,牵着长生下了马车,长生在路上把板栗都剥出来了,递给两人:“爹吃,吉祥哥哥吃。”
吉祥吃着黄油油的栗子肉,差点落下泪来!
长生,唉,长生……
九指带着长生和吉祥拐到了一个下人们住的一排后罩房,这里很像西府的四泉巷,只是比较逼仄、脏乱,连冰雪都没有人铲干净,就这么被踩来踩去,和烂泥混在一起,脚踩在上头都发黏,路边应该有人就地大小便,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
这么一比,四泉巷算是个非常齐整的居住之地了。
来到中间一间屋子,九指敲了门,门开了,九指一愣,“这不是马夫招财的家吗?”
开门人说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招财冬月的时候得了一场病,伺候不了马了,就告了老病,搬到大兴田庄里去,这个房子归我了。”
扑了个空,不过九指说道:“你我都在休息,索性赶着马车去大兴田庄。”
于是九指和吉祥赶着马车一直往南,出了京城,在京郊找了一间客栈住下,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又驾着马车继续赶路,到了傍晚,才赶到会昌侯府孙家的大兴田庄,这个田庄靠近永定河。
九指用马鞭指着永定河,“河东是孙家的田庄,大概有三百倾地;河西,也有三百倾地,是咱们张家的。这里耕地、林地、草地都有,耕地种田,林地草地养马和各种牲口。咱们东西两府吃的粮食蔬菜,很多都是从这里运到府里去的。这也是离咱们张家最近的大田庄。其余的田庄,要到保定、沧州,甚至江南那边,远着呢。”
吉祥吃了十二年的粮食,第一次知道嘴里的粮食从何而来,说道:“这孙家的三百顷田庄,也是官田吧,当年是石家人的田庄,被抄家之后,罚没为官田,赏赐给了孙太后的娘家会昌侯府。然后石家家奴被罚没为官奴,被孙家低价买下一批壮年男女官奴,在这里种地。”
九指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后来我岳父石浤成为官奴,被赏赐给功臣会昌侯,会昌侯将我岳父安顿在这个田庄里,估计也是因为这里有许多石家旧人,方便照顾。”
“我要找的熟人招财,就是石家旧家奴,年轻时伺候过我岳父,都是石家旧奴,如果蝉妈妈的父母来福和来福家的被买到了这里当农奴,招财应该认识他们。”
吉祥心中燃起了希望。
这是九指长大的地方,九指熟门熟路,到了田庄,这里就像一个普通的村落,只是村民都是农奴而已。
九指驾着马车,径直穿过耕地,来到一片林地,林地有几个农家小院,还有一排排马廊,九指下了马车,开始敲门,巧了,敲的第一户人家,就是要找的人招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