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炕上躺着去吧,没什么事,就是王嬷嬷要大厨房照着她的份例做了一样饭菜,要秋葵送过来给你吃的,说是要你这两天辛苦了,事情办的样样妥当,要好好犒劳你呢。”
又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
王嬷嬷总是玩这一套,就像驯兽似的,要把我训成她喜欢的样子——成为第二个王嬷嬷。
我可不干!我做不到断亲绝爱,连亲娘都要排在主子利益的后面——我永远都向着我亲娘!
如意穿上轻便小袄,只穿着棉裤,没有系裙子,做家常打扮,说道:“王嬷嬷掏钱请咱们吃饭,这么多好东西,咱们就一起吃。”
把鱼饵吃掉,鱼钩咱是一点都不碰!看这个王嬷嬷怎么钓我!
若是非要再扯什么忠啊孝啊都是给主子的,非要我把亲娘抛到后面,我就不干了!天塌不下来!
如意和蝉妈妈吃完中饭,最近天冷,没有人来“广寒宫”赏玩,两人没什么事情做。
蝉妈妈勤快了一辈子,根本闲不下来,她就开始做针线,照着一个鸳鸯戏水的花样子,绣一双红色的鞋面。
如意探头看了一眼,“哟,好鲜亮的活计,这是准备过年穿的嘛?”
蝉妈妈笑道:“我一个老寡妇,怎么能穿这么鲜艳的鞋子,这是我给外头鞋铺绣的,他们把鞋面给我,我绣一双,能够赚几十个钱。我如今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有时候手还抖擞,一个月也就能绣一双。年轻时,我最多一个月能绣五双呢,赚的钱快赶上我一个月的月钱。”
如意心下感慨:这就是底层家奴的一生,虽然饿不死也冻不死,但也时刻忙碌不停。来福一家是上等家奴的一生,到头被主子过年杀猪了。
做人难,做家奴更难,一辈子被主人拿捏……
如意正思忖着,蝉妈妈说道:“上回胭脂用剩下的兰州羊绒布给裁了一副抹额,你说要亲手做给王嬷嬷,我看你还没动针线。实在累了,我替你做了呗,正好过年时把这个人情送给王嬷嬷,来感谢她的提拔之恩。”
不说还好,一说如意就立刻回到昨晚悲哀委屈的情绪中,说道:“我……我还没想好在抹额上绣上什么纹饰,等我想好了再做吧。”
其实如意不想做抹额了,就是做,也不想送给王嬷嬷。
这样的王嬷嬷,让她觉得害怕,以前看戏文,或者听说书人讲话本子,故事里的人物杀伐决断,义不容情,那时候如意觉得好厉害、好佩服这样的人。
可是现实里,这样的人就在身边,却让她感觉到畏惧,敬而远之。
如意觉得,就把王嬷嬷当成上司看就行了,把她交代的事情做好,其余的……就算了吧,天知道什么时候王嬷嬷为了主子的忠和孝,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如意心虚的很,因为她根本做不到“把忠和孝都给主子”,她始终把家人和朋友放在前头。
如意一直对王嬷嬷表面服从,内心实则坚定的很呢。
你可使唤我的人,我当差凭本事赚月钱和打赏,但你不可以使唤我的灵魂。
这一天,如意就是吃吃睡睡,什么都没干。
到了傍晚,蝉妈妈正要去大厨房吃晚饭,顺便把如意的份例捎带回来,紫云轩的秋葵又提着大食盒来了!
依然是王嬷嬷要大厨房另做的好饭,到了月底,大厨房再从王嬷嬷私账上结总账。
浑然不觉颐园和东府即将风云突变的蝉妈妈说道:“你看,王嬷嬷对你真好,好好干,将来升一等大丫鬟指日可待。”
如意琢磨着这两顿饭并不仅仅是安抚她,其实还有让她乖乖待在承恩阁,别走漏风声的缘故。
毕竟大厨房饭堂那个地方人多眼杂,一起同桌吃饭的胭脂和红霞,胭脂还好,安安静静的,红霞简直就是个鞭炮和唢呐,到处“炸”、到处“响”,还喜欢刨根问底,如意稍不注意,就会出纰漏。
还不如猫在承恩阁里,估摸等“杀猪行动”尘埃落定之后,好菜好饭就没了。
管她呢,先吃了再说。
如意和蝉妈妈又美餐一顿。
次日,正是腊月十二,正是东西两府三位小姐们搬进颐园的好日子,大吉大利。
三个小姐都带着十几个丫鬟婆子进了园子,颐园一片欢腾,但热闹是别人的,如意此时的心,还像长寿湖里的冰面一样的冷,她对蝉妈妈说道:“三位小姐进园子,妈妈去梅园还有听鹈馆走动走动,说句吉祥话,定能讨得不少打赏。”
蝉妈妈笑道:“我也想去凑热闹,可是空着手,到底不好看。要送什么,我又送不起,不像讨打赏,倒像是乞讨似的,算了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在咱们承恩阁里待着。”
蝉妈妈清贫,但有骨气,从不想亏欠别人什么。五两银子,眼睛都不眨的全给了吉祥当跑腿费。
如意说道:“送礼容易,妈妈先去梅园,要胭脂红霞砍几支漂亮的梅花,你拿去给听鹈馆三小姐房里,现成的借花献佛。到时,妈妈拿着三小姐房里的打赏,去瞧瞧咱们园子里还有什么漂亮的冬花,给管着花木的婆子们几个钱,采摘好的,去送到梅园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房里,又得了打赏,岂不三全其美?”
蝉妈妈抚掌大笑,“好主意,我年轻时若要是有你这么好使的脑袋瓜子,早就发大财了。”
蝉妈妈换上一身体面的衣服,下山讨打赏去了,如意心道:小富即安吧,发大财是要被主子当猪杀的。
第五十二章 迁新居打赏个不同,得新闻石家有后人
蝉妈妈下山之后,如意穿了大袄,用一块布包着头发,提着灰桶火钳等等生火之物,去了承恩阁,把地炕烧起来了。
昨天几乎在炕上躺了一天,感觉闷闷的,今天干脆在承恩阁里待一天,看看米芾的画——不,应该是米市的画,不知临摹画作的人是谁,如意就给临摹者取了个米市的名字,以如意的鉴赏水平,觉得米市的赝品还是值得反复欣赏的。
地炕一燃,承恩阁一楼就立刻暖起来了,如意又去院子里,把老祖宗上回带着三个孙女赏画时用的小铜炉提过来,还把剩下的半箩筐红罗炭铲了一些,在一楼里烧水煮茶。
罗汉床是老祖宗专坐,如意不敢躺,但是其他椅子上都套着柔软舒适的灰鼠皮椅衣,那时候老祖宗说还要来赏玩,所以这些东西都还保留着,如意坐在一张大圈椅上,看着山水画出神。
好像灵魂飞出了躯壳,融入山水之间,不用去想这人世间的污浊,和永无止境的争斗。
如意就像老僧入定似的,在圈椅上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秋葵的声音,“如意姑娘,王嬷嬷要我来给你送饭了!”
果然,在杀猪行动之前,如意每天都有好饭吃,简称杀猪饭。
蝉妈妈还没有回来,如意把每一碗菜都分了一半,温在炉子上,等她回来吃。
如意刚吃完,蝉妈妈回来了,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喜笑颜开,“瞧瞧我今天讨的打赏!”
哗啦啦,各种铜钱、金银馃子从钱袋里倾斜而出,倒在了桌面上。
蝉妈妈把这些银钱分成三堆,指着最丰厚的一堆说道:“这十几个金馃子,十几个银馃子,还有五十几个钱是听鹈馆三小姐亲自打赏给我的,我抱着胭脂红霞给的五支颜色各异的梅枝去了听鹈馆,说给三小姐插瓶用……”
听鹈馆,前来恭贺乔迁之喜、来讨打赏的丫鬟婆子如过江之鲫,一般就是在院子外头说句吉祥话,磕个头,自有张容华的丫鬟、教养嬷嬷等抓一把钱给她们。
三小姐张容华只亲自接待一些体面的管事媳妇、二等以上的丫鬟等等。
蝉妈妈是带着礼物来的,五枝梅花鲜艳夺目,小丫鬟就把梅枝抱进去了,不一会,小丫鬟就来说,三小姐要见蝉妈妈。
蝉妈妈去了暖阁,张容华请她坐,她不敢坐椅子,只在脚踏上坐了。
一旁的赖嬷嬷说道:“你送的梅花,很是好看,看来你是费了心思的——你是是承恩阁的,怎么不见如意?”
蝉妈妈忙道:“如意姑娘这两天去紫云轩,顶了王嬷嬷两日的差事,忙得脚不沾地,昨儿个整整睡了一天,今天起来人也没精神,身上懒懒的,就不下山了,如意姑娘要我给三小姐送礼,庆贺乔迁之喜。”
赖嬷嬷说道:“我就说呢,都是西府的人,如意怎么不来贺咱们大——三小姐乔迁之喜。”
赖嬷嬷习惯叫大小姐,一下子改口叫三小姐,有些难。
一旁朱砂笑道:“如意小人鬼大,说话做事样样都精,谁能想到她才十二岁,这可不累的躺下了。”
张容华说道:“要如意好好歇着吧,身子养好了再来听鹈馆走走。”
最后,打赏了蝉妈妈三个红封,分别装着金银馃子和钱。
承恩阁里,蝉妈妈滔滔不绝的讲述打赏的经过,连饭都不想吃了,说道:“三小姐虽然话不多,但给的打赏最丰厚……”
蝉妈妈在听鹈馆得到意外的厚赏之后,看听鹈馆前头结冰的湖面上,有一片比人还高的芦花。
芦花就像一丛丛云朵似的,在北风中摇摆,蝉妈妈就踩着厚实的冰面,折了一捧芦花,又给了看管花木的婆子几个钱,得了一束兰花、山茶花等等冬天的花枝,和芦花分别捆扎了两大束,去了梅园。
梅园住着大小姐和二小姐。
长幼有序,当然是要先去大小姐院子庆贺。
蝉妈妈是带着礼物来的,得了大小姐张德华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姚黄的接待。
毕竟在外人看来,承恩阁里的如意姑娘是王嬷嬷的心腹,属于牡丹派的人,姚黄把如意当自己人,爱屋及乌,就对蝉妈妈这个下等婆子礼遇有加。
何况,蝉妈妈送的乔迁之礼很是别致,此时张德华忙着和其他有身份的管事媳妇们应酬,没功夫看一个下等婆子的礼物,但是姚黄很喜欢。
姚黄把芦花花束放在一个古铜方口瓶,摆在案头上,然后拿着一匣子钱,说道:“蝉妈妈自己抓,抓多少就是多少。”
蝉妈妈是个清贫的体面人,只抓了一小把。
姚黄笑道:“妈妈抓的太少,客气什么呀,以后大家都是颐园的邻居了,互相照应着。”
言罢,姚黄就从匣子里一连抓了三四把钱给了蝉妈妈。
承恩阁里,蝉妈妈指着一堆钱说道:“这大概有三百钱,快是我一个月的月钱呢。”
剩下一堆钱,就是二小姐房里打赏的了,孤零零的一小堆,连盖个坟头都嫌太平了。
如意猜道:“这是二小姐房里红桃姑娘给的打赏吧?”
蝉妈妈点点头。
并无意外呢,红桃是水果派的人,自然对我这个半个牡丹派身边的人不太尊重。
如意说道:“知道了,既然给了妈妈,妈妈就收着,这些打赏够妈妈过个好年了。”
蝉妈妈并没有想太多,美滋滋的在承恩阁里点钱,用绳子把钱穿起来,五十个钱一吊,穿了九吊钱呢!
蝉妈妈穿钱的时候,如意在旁边帮忙点钱,数钱能让人快乐,哪怕不是自己的。
蝉妈妈数了钱,吃了饭,勤快人又开始做针线,根本闲不下来,哪怕已经赚了一大笔钱。
如意依然是坐在圈椅上看米市的画入定,到了傍晚,秋葵照例送来晚饭,蝉妈妈沾了如意的光,天天跟着吃好饭,都不用顶着冷风去大厨房饭堂吃了。
饭毕,勤快的蝉妈妈把碗筷收拾到食盒里,胭脂居然来了!
如意开了门,“胭脂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你吃过饭没有。”
胭脂靠在火炉边,伸着手向火,说道:“吃过了,你这两天都没去饭堂,吉祥傍晚的时候,去了东门,使了钱,要一个看门的婆子去饭堂找你,说有事要你去东门说话。那婆子在饭堂没看见你,但是她晓得我和红霞通常跟你坐一桌,就告诉了我,要我给你传个话。”
如意听了,连忙把手炉里装上炭,预备出门,说道:“我这就去东门找吉祥——红霞自己回梅园了?奇怪,你们两个同吃同住同寝同当差,双胞胎似的分不开,她一个这么爱凑热闹的人,居然让你一个人来承恩阁?”
胭脂说道:“红霞今晚没有去饭堂吃饭,她告了一晚上的假,回到东府家去了。”
一听东府二字,如意心头一紧,忙问道:“红霞请假回去作甚?”
胭脂说道:“她姨爹今晚摆酒,过五十大寿,开了寿宴,她回去给她姨爹祝寿,家去住一晚,明天回来,姚黄姐姐准了她的假。”
如今梅园的人,除了二小姐张言华房里的丫鬟婆子,其余人,比如胭脂红霞等都归大小姐张德华管,这种小丫鬟请假的琐事,张德华的贴身大丫鬟姚黄批准就可以了。
如意心头更紧了,“红霞的姨爹,不就是东府二管家来禄吗?来禄真的今天过生日?”
“红霞说,她姨爹的正日子应该要到过小年,但是咱们府里过小年事情多啊,所以提前十来天办寿宴。”胭脂笑道:
“来禄提前办五十大寿,听说可热闹了,请了戏班子唱戏,红霞最喜欢凑热闹,就围着姚黄姐姐打旋磨,姚黄姐姐被她缠的没法子,又要看她姨爹来禄的面子不是?就准了她一晚上的假,叮嘱她明天在家里吃了早饭就回颐园,不准到处瞎跑。”
如意心道:这都要杀猪行动了,怎么摆起寿宴来?
难道……寿宴是假,鸿门宴是真?
心中纵使有一百个疑问,如意也不想再被卷进去,说道:“你先暖一暖,喝杯热茶再回梅园,把手炉里的炭换一换,我去东门找吉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