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带着王嬷嬷从西门进了西府,专走小路,七扭八拐的,很快就到了一个院子,这是来喜家的办事的地方。
来喜家的当西府大管家娘子十二年了,排场还是很大的,院子靠东是一间大敞厅,是三间房子打通的,都可以在里头踢逑了。
王嬷嬷在东府畅通无阻,在西府就没这么顺利了,敞厅前守着两个婆子,婆子说道:“一堆回事的妈妈媳妇子,你们先去东西厢房等着传唤。”
如意笑盈盈的大声说道:“颐园的王嬷嬷,有事要找来喜家的商量!”
如意就是故意的,她要让里头来喜家的晓得来者的来头很大,是老祖宗的人,不需要排队。
如意着急呀,办完事她才能回去看娘!
最近受了了莫大的委屈,她好想快点回去在娘的怀里尽情的撒娇啊!
果然,里头正在议事的来喜家的听了,忙叫退了回事的媳妇子,并亲自来门口迎接王嬷嬷,“哟,您怎么来了,吃了午饭没有?快,上好茶,就把侯夫人今儿赏我的武夷山冬茶泡上。”
来喜家的请王嬷嬷到炕上坐,王嬷嬷没有推辞,就这么上去坐了,喝了半杯茶,吃了两个果子,王嬷嬷才说出来意,“……早上送来的六个配小厮的丫鬟可还好?”
来喜家的笑道:“好啊,个个都好,都是你们东府精心挑选出来的,哪有不好的,那些尚未婚配的小厮们抢着要呢,快过年了,都想娶媳妇过新年。”
“那就好。”王嬷嬷抿了一口茶,说道:“昨儿你们西府的来寿家的到了颐园,还把我训了一顿呢,说——”
王嬷嬷放下茶杯,学着来寿家的语气和神态,说道:“听说老祖宗搬进园子的前一天就出现走水的事情,虽说没大碍,但追究到底,还是你管教不严,以后可别出现这种事了。”
来寿家的,是来喜家的死对头!当年大管家来寿因和庆云侯府争地,当街持械斗殴,出了人命,被判去西北戍边侯,来寿家的大管家娘子身份就被来喜家的取代了。
今年,因老祖宗出宫回家住,来寿家的重新把威风抖起来了,给了来喜家好几次没脸,来喜家的都快忍出血了!
来喜家的很有同感,说道:“这个来寿家的,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掺和,什么都要说几句,显得自个多得老祖宗宠似的,殊不知,咱们东西两府怨言载道,背后没有不嫌她的!”
“可不是。”王嬷嬷说道:“我一听这话,心里烦闷,就来你这里走走——这会子她八成又去了颐园,哈巴狗似的讨老祖宗的好呢,我来你这里,一来,是看她心烦,二来,是怕她追问起这些个刚买来的丫鬟都是如何处置的,说着说着,不就又要扯到你么?干脆躲一躲。”
来喜家的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这是暗示如果我拖延六个丫鬟们的身价银子,她就要直接跟来寿家的说?
王嬷嬷装作看不懂来喜家的脸色,把茶喝完了,才猛地想起了什么,“哎哟,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来喜家的,我就不跟你闲话了,今天刚好放月钱呢,头一回放,我得去盯着。”
说完,就带着如意风风火火的走了。
两人出了院门,来喜家的就立刻吩咐手下,“把二百四十六两银子身价银子给东府送去。”
算了,来寿家的风头正盛,还一直等着揪出我的新过错,我先躲着点,别被这个老不死的又抓到把柄。
两人走远了,如意赞叹道:“嬷嬷真是好口齿,一句都没有提钱的事,却正中来喜家的要害,她不得不把二百四十六两的身价银子送到东府去平账。”
如意今天算是见世面了,原来处理事情,要根据现实来施展手段,比如去东府要月钱,就得拍桌子开骂,拿账本砸人,鼓对鼓,锣对锣,直面硬搏。
来西府要丫鬟的身价银子,就得把身段放的柔软些,把话说得好听些,甚至让对方以为她属于这边的,讲她们都讨厌的人的坏话来拉近距离,然后乘其不备,言语敲打,并点到为止。
无论软的硬的,最终都能达成目的,这就是手段。
王嬷嬷说道:“在大户人家内宅里当管事媳妇,没点手段怎么行?这才到那里呢,以后有的是事够你慢慢学的,把毡包给我,你回家看看你娘——记得要在颐园关门之前回去。”
如意叠声答应了,两人分道扬镳。
如意快步往四泉巷方向跑,但跑到拐角处,她停下脚步,往颐园东门跑去。
东门,该班的小厮吉祥等人在墙下晒太阳呢。
“吉祥!”如意朝他招招手,“王嬷嬷准了我半日的假,我们一起去买菜回四泉巷看我娘去!”
吉祥还有一肚子话跟她说呢,闻言,对一起看大门的兄弟们说道:“我有事回趟家,今天放月钱,我的月钱你们拿去分了吧。”
吉祥就没有把月钱放在眼里过,他当这个差事是被分来的,一边干着一边找其他机会,再说这里离如意近,互相有个照应。
颐园看大门的小厮是五人一班,五天一轮,少一个吉祥,又只是一下午,没有大碍,还能平分吉祥的月钱,兄弟们就没有不乐意的,纷纷说道:“你快些家去,我们替你的班。”
赵铁柱还去车马房要了一辆马车,“大哥大姐,你们驾着车去买菜,还能省时省力。”
如意笑纳了,“我娘做的菜,你在工地里是吃过的,我回来给你捎好吃的。”
赵铁柱听了,口水直流,“还等什么?赶紧买菜去啊!”
吉祥扶着如意上了马车,他跳到车辕子上坐着,挥动马鞭,“驾!”
四泉巷,吉祥和如意回来了。
没等马车停稳,如意就迫不及待的从车里跳出来,大声叫娘。
在炕头做针线的如意娘听了,一开始以为是幻觉,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思女心切的如意娘心道:就是幻觉我也认了!
如意娘抛开针线,下了炕,刚靸上鞋,就见如意拨开夹板门帘,从外头冲进来。
“娘,我回来了!”如意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如意娘。
第二十九章 四泉巷溢满人间情,锉三撇彪字成一虎
如意冲进来的时候劲太大,差点把如意娘撞到炕上,如意娘往后仰了仰,好容易稳住了身形。
如意在母亲怀里撒娇,“娘啊娘,我想你呢,吃饭时想你,睡觉时想你,我又不好意思跟别人说我想你,憋着说不出来啊,我就越发想你了。”
如意娘先是紧紧抱着如意,而后盯着如意看,还伸手摸女儿,从头摸到腿,“这去了不到一个月,好像长高些,哎呀这脸,都没肉了,怎么瘦成这样,我这就给你们做饭去,好好补补。”
见如意娘要去做饭,如意一把拉住母亲,“我还不饿,咱们去炕上挨着坐着,这样好亲香。”
看着母女团圆,吉祥笑呵呵的说道:“不着急吃饭,你们先聊着,我去把我爹我娘都叫回来,咱们中午一起聚一聚。”
如意和如意娘在炕上说体己话,吉祥赶着马车去接人。
先去西府大门,把看大门的亲爹鹅姐夫接回来了,鹅姐夫下了马车,进门和如意打了个招呼,“如意回来了,哟,长高了,长俊了。”
如意笑嘻嘻的盘腿坐在炕上,伸出双手,鹅姐夫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掂了掂,“哎哟,手沉的慌,到了明年,怕是抱不动你咯。”
然后,贤惠的鹅姐夫就提着吉祥如意刚买的两只鸡,去了井亭麻利的杀鸡放血拔鸡毛,预备整治一顿好饭。
吉祥赶着马车到了西府二门,给了看门的蔡婆两包刚买的糕点,“劳烦蔡婆帮忙给我娘传个口信,说如意回来了,要我娘回家一趟。”
蔡婆收了礼,去花姨娘院子传信,不一会,鹅姐就气喘吁吁跑过来了!
鹅姐最近开始发福了,她本来就长的丰壮,现在越发圆润,冬天穿的衣服又厚重,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只滚动的雪球。
“雪球”鹅姐一把抓住吉祥的衣领,“如意怎么了?她是犯了什么错被撵出园子了吗?昨天不是还说王嬷嬷很看重她吗?”
吉祥踮着脚捂住脖子,“娘您轻点!如意好好的,她跟着王嬷嬷出颐园办事,得了半日假,颐园落锁之前还得回去的。”
一听这话,鹅姐放手,抚了抚高耸的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如意犯错被撵出来了——这个蔡婆传个口信都传不明白,含含糊糊的。”
吉祥笑道:“估摸是吃我送的桂花糕,吃的太急,被糖粉糊住了嘴——娘快上车,我们家去。”
鹅姐到了四泉巷,如意把鹅姐拖到炕上去,又抱又是撒娇,扭股儿糖(注:麦芽糖制作的两股或者三股扭在一起的糖)似的扭来扭去,亲热的就像亲母女,两人就像融化的糖似的,分都分不开。
如意娘笑着看着她们痴笑,手里的菜刀精准的将刚刚拔完毛的鸡骨肉分离——如意不喜欢吃需要吐骨头的肉,如意娘就把肉剔出来单做。
鹅姐夫刚杀好了鸡,又提着鱼去杀。
吉祥坐在灶下劈柴,烧火。
如意和鹅姐见过之后,坐在小杌子上摘菜,普通人家冬天可以吃的蔬菜很少,无非是窖藏的白菜萝卜和大葱。
摘完菜之后,鹅姐和面,如意剁肉馅,把砧板剁的蹬蹬响,像是有一匹马在奔跑。
如意没等鹅姐和如意娘发问,她就一边剁肉,一边滔滔不绝的讲述颐园的事情——当然,全都往好里讲。
“一天三餐饭,顿顿都有肉。”
“承恩阁虽然冷清,但是清净自在,幸亏没去松鹤堂,花椒姐姐在松鹤堂被排挤,好几餐饭都是自己出钱到饭堂里吃加餐呢。”
“我现在已经有人作伴了,东府的蝉妈妈,人可好了,就像今天我回去晚了,她肯定会帮我烧好洗脚水,还把炕也烧好……”
至于米芾米市,还有帚儿、吉庆街拆迁闹得人家家破人亡、搞大小合同惊天巨贪等等,如意绝口不提,她知道,有些事情,只能独自承受。
谈笑的时候,如意娘一双巧手把今天家宴的菜都做出来了。
一条清蒸鲥鱼。
一罐子老鸭萝卜汤,是冬月里腌制风干的鸭子做的,如今吃来刚刚好,干而不柴,一股腊香味。
一罐子鸡尖汤,鸡尖不是鸡翅的尖,是鸡的里脊肉,尾端尖尖的,所以叫鸡尖,如意娘的刀工了得,把鸡里脊肉切成细丝,加了酸笋、香菜炒制炖煮,再用蒜臼子把炒熟的胡椒捣碎了,撒进去,冬天喝了身上暖暖的。
如意吃肉不喜欢吐骨头,如意娘就把鸡身上的肉都剔下来,切成鸡丁,加葱姜豆酱大火猛炒,浓油赤酱的,最最下饭了。
剩下的鸡骨头,如意娘都用来炖鸡汤,她忙这些菜的时候,如意和鹅姐已经包好了三盖帘(用高粱杆编成的圆形平底盖)的馄饨,就用鲜美的鸡汤下馄饨。
如意娘最后炒了个白菜,两汤三菜还有鸡汤馄饨上了桌,大家亲亲热热的围桌吃饭,就像一家人。
自家人吃饭,不喝酒,也不用拘于礼数,边说边吃,且都放在铜制的暖锅里,吃多久都不会凉。
如意娘喝着鸡尖汤,眼睛从来离过如意,“衣服被单什么的,怎么不要吉祥捎回来洗?”
吉祥猛地点头,“就是就是,我每次回来住,你娘见我第一句就是问这个,你赶紧回答。”
如意舀了一勺老鸭汤泡在饭里,“冬天水冷,颐园的炭是管够的,我就把水烧暖和再洗,洗完扔到湖里把里头的肥皂漂干净就成了,何必捎回来洗,娘的手不得冻着?”
如意娘说道:“我用的是井水,咱们四泉巷的井打的深,井盖上还蒙着毛毡,冬天从来不结冰,提上来还冒热气呢,我在四泉巷洗菜做饭这些年,从来没有生过冻疮,以后有不好洗的大家伙,还是要吉祥捎给我洗。”
如意敷衍的嗯了一声,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免得为这点事母女要争起来。
吉祥一瞧,就知道如意想什么,就把话扯开,说道:“今天买菜,发现猪肉一天一个价,一直涨,吃了饭,我就驾车去卖一筐子五花肉,乘着今天人多,我们把过年的香肠灌起来吧。”
如意娘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吉祥的话果然引起了她的注意,说道:“再买些排骨、蹄膀、猪腿,我都腌起来,要做些腊味预备过年了。”
“还有,把你九指叔家的那一份也买了,他的秋胡戏(妻)今年没了,胭脂又去颐园当差,家里就剩烧坏脑子的长生,那里顾得上做腊味……”
鹅姐就这一盘浓油赤酱的炒鸡肉,已经吃掉了一碗饭,吉祥看亲娘的饭碗空了,忙要去盛饭。
“不要盛饭,一碗就够了。我最近胖的不成样子,要清减些才好。”鹅姐阻止了儿子,说道:“我喝点鸡汤就行。”
吉祥给母亲舀鸡汤,舀到第二勺时,鹅姐说道:“你往里头加几个馄饨。”
心情好,眼馋肚子饱,吃个没够。
这期间,鹅姐夫一直一言不发的把鲥鱼里的刺挑出来,把鱼肉放在吉祥和如意碗里。三个大人一口没吃。
这些菜肴,鲥鱼最贵。
他们早就习惯把最好的东西给两个孩子,以前穷的时候,他们穿着补丁衣,孩子们的衣服没有一块补丁。
即使现在生活都好了,不缺好吃的,但习惯一直在,最好的永远给孩子们,哪怕孩子们已经长大了。
如意吃着一根刺都没有鲥鱼,被幸福包围。霎时,在颐园遭遇的背叛、惊险、委屈、震惊、厌倦等等都消失了,暗暗告诉自己要珍惜生命,把份内的事情做好就算了,不要让家人悲伤落泪。
吃了饭,鹅姐夫去井亭洗碗,吉祥驾车去买肉、做腊味,如意和如意娘,鹅姐在炕上喝茶,说些家长里短。
聊到了新朋友红霞,如意笑道:“她表弟就是工地上那个最能吃的赵铁柱,娘你还记得他吧?”
如意娘说道:“怎么不记得,和吉祥打过架,一顿饭最多能吃十个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