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两相望,唯有泪千行。
所有遗憾均诉在那绵绵的风声与阴阴细雨中。
程明昱没有将这种遗憾描绘得如何哀婉悱恻,起手过后便是一串如流水般淙淙的曲音,仿若面前翠竹掩映,幽窗下宝鼎茶闲绕指凉,有琴音穿山渡水而来,携着一抹淡淡的清凉与遗憾,拂化这殿内炽热的暑气。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双手。
不听曲,不看人,仅仅是这双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指尖抚在琴弦是那么游刃有余,好似游戏人间的谪仙,轻轻弹开一指,便是人间春色。
目光忍不住往上,移至那绯红的衣襟,那里自是一团仙鹤补子,没有人能够把官袍穿得这样好看,他该是天生的衣架子,宽肩窄腰,夏日官袍用的轻薄的缎面,极是服帖,能清晰勾勒出他挺拔清隽的身形。
随弦而动的宽袖,恍若林间的风,秋日的雨,富春江上一抹浩瀚的烟云,闲庭信步。
回想当初为何一眼相中程明昱。
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不似雕琢,克谨禁欲,是山巅的雪,雪上的松。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男人的韵味就像是深巷的酒,历久弥新,越发引人入胜。
他的琴如同他这个人,不会狂妄不羁,不会肆无忌惮,恰恰是克制延续到极限时,轻轻一拨,足够动人心魄。
一见程郎误终身。
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知是何人将珠帘给撩开,能让女眷们清晰看到那道清绝的身影。
炽热的夏风从洞开的殿外掠进来,化不开他眉间那抹霜雪,弹指间有那么一种参透世事茫茫的悲悯从容,仿佛明知这是一曲得不到回应的孤鸣,一场迟到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却还是忍不住走一遍来时路,将它全部诉在这把琴里。
弹得太好,甚至觉察不到他任何娴熟的技巧,仿佛每一个音符为他而生。
石衡之妻,素来推崇程明昱书法的石夫人,与身侧的秦夫人道,
“程大人这样的男人,只适合供着,哪个女人能心平气和做他的妻子。”克妻也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只要程公活着,‘风华绝代’这四字,只有他担得起。”
即便是程明昱的女儿,与他相处最多的程亦乔,望着这样的爹爹依旧如痴如醉,
“长姐,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什么吗?那就是投胎成为爹爹的女儿。”
程亦歆笑道,“也是最大的骄傲。”
西江月既然是家喻户晓的曲子,就意味着在场所有善琴者,均弹过,礼部尚书孔云杰从始至终不曾睁眼,甚至手指轻轻在食案叩动,自顾自合曲,心里却想,他那侄儿拿什么跟程明昱比。
陆栩生过去最不喜文人的这些作派,但今日实打实被岳父给折服。
就如他们习武之人使刀法到登峰造极之地步,岳父这一手琴弹得是出神入化。
身后的程亦彦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
“怎么样慎之,有这样的岳父,是不是倍感压力?”
陆栩生气定神闲往上方程亦安一指,
“你瞧,全场都在听琴,就她一人虎头虎脑,可见我家安安不吃这套,安安还是喜欢我这样的,但是大舅哥你就不一样,有这样的父亲,我看你才压力如山。”
程亦彦苦笑不已,第一次在陆栩生跟前败下阵来。
陆栩生说完看向程亦安,连他都被岳父的琴音感化,怎的程亦安好似满脸苦恼。
程亦安大概是全场唯一没有认真听曲的
人,这首曲子为谁而谈,程亦安冥冥中已有感知。
琴台上的爹爹已是人琴合一,而娘亲呢。
她注意到夏芙双手交叠在一处,指尖始终覆在那串珊瑚珠子,不曾往台上瞟上一眼。
明明是朗月清风,鹊惊蝉鸣的意境,
他们一人端坐琴台,众人皆醉我独醒。
一人默坐高席,置身事外。
程亦安心里没由来涌上一阵酸楚。
云南王听过夏芙弹琴,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今日程明昱这首曲子一出,他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夏芙也爱弹《西江月》。
人家程明昱哪是给皇帝祝寿,他这是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诉说着对夏芙隐晦的爱意。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气度,身居高位,手掌权柄。
云南王有那么一瞬,突然想认输,余光注意到夏芙指节隐隐发白发紧,他覆过手去,握住她冰凉近乎颤抖的手,以只有二人才听到的嗓音道,
“阿芙,大不了你收个外室,我也认了。”
夏芙一怔,面颊一红挣开他的掌心,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曲子进入最后一段,三段重音,从最开始的高亢激烈意境恢弘,慢慢过度至隐忍克制,到最后收音时,长指一撩,所有遗憾如脉脉月辉归于云海深处。
一曲终了,余响绕梁。
殿内许久无人出声。
是太子最先抚出一掌,除宗亲外,所有人起身朝程明昱行礼致意。
程明昱双手搭在琴弦,心绪慢慢平复,收弦,朝皇帝施礼,
皇帝还沉浸在方才那段旋律中,抚掌一笑,
“这叫什么?‘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今日之程公,风华无极,让朕大开眼界!”
程明昱道了一声谬赞,便抱着焦尾琴下台,将琴弦交给内侍时,大约是那把焦尾琴很有年份,一根弦往他手指崩了一下,血珠顺着手背滑下来,内侍吓了一跳只当自己没收好,程明昱不动声色按住伤处,示意内侍退下。
此举恰被云南王收在眼底,他瘪瘪嘴,
“那根弦怎么就弹在手背,干脆往脖子抹一抹不就得了。”
夏芙瞪了他一眼。
云南王讪讪一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女官将食案重新摆好,程亦安看着动容出神的长公主有些担心。
“殿下?”她轻轻牵了牵长公主的衣角。
长公主闻言看了她一眼,失笑道,
“安安,我现在是真的放下了。”
程亦安还有些不敢置信,瞧她方才那般痴迷模样,生怕她固态萌发,又追着爹爹忘乎所以。
“您真的想开啦?”
长公主不着痕迹往夏芙瞟了一眼,对程亦安柔声道,
“因为他心里有人啊。”
程亦安一惊,都不敢去看对面的娘亲,干巴巴道,“这您也听得出来?”
长公主没接这话。
只有苦过的人才知道苦涩是什么滋味。
程明昱的琴音里有求而不得的苦楚。
过去只当他一心为国为民,胸怀天下,没有半丝男女之情,长公主爱得坦荡,如今得知他心中有人,再执着就无趣了。
待那海螺收了一段音送去北齐给那明月公主,想必明月也会如她一般释然吧。
明月照暗渠,郎心不似妾心。
酒宴重拾热闹,官员们三三两两来给皇帝祝酒,程明昱这厢悄悄止住血,一内侍借着上前给他斟酒的空档,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一句,程明昱脸色一变,看了一眼上方的皇太后。
此时皇太后也象征性给皇帝举杯,皇帝看着太后温煦的样子,心里越发没底,果不其然,不一会酒宴正酣时,门口忽然来了一位太监。
“禀陛下,禀太后娘娘,东厂首领太监黄政求见。”
黄政是太后的人。
皇帝眉头皱了皱,“朕这里举办宴席,有什么事回头再禀。”
太后见状笑了笑道,“陛下,黄政办事最是稳妥,他逮着这个空档进殿,定是有要事。”
皇帝不悦道,“太后,使臣还在呢。”
但太后就是不让步。
那眼神明晃晃写着若是皇帝不依,别怪她当场翻脸。
皇帝忍了忍,“宣。”
片刻,黄政领着一人进来,先请过安,指着云南王道,
“陛下,云南王欺君罔上,夺人之妻,请陛下圣裁。”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皇帝看了一眼云南王夫妇,瞥向黄政,已是心如明镜,他严肃道,
“你胡说什么!”
黄政将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拎起来,“陛下,那云南王妃不叫夏岚,而是夏芙,她本是程明祐之妻,根本就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程明祐就在这一片煌煌灯火中抬起眼,目光无比精准落在云南王身侧的夏芙身上,眼神陷入痴迷,
“芙儿....”
台下的程明昱看着程明祐那张清瘦的脸,面罩寒霜。
原来东厂的人昨夜悄无声息杀到程家堡,以太后懿旨强行将程明祐带回京城,暗卫一路猛追,程明祐进宫之时,消息也刚递过来。
太后此举,一在割裂云南王府与陆国公府的联系,二在对付程家。
太后见状轻飘飘地说,
“陛下,让程明祐上来认一认,万一认错了,不过是一个误会,无关紧要,万一是事实,也不能坏了人家一段姻缘不是?”
程亦安已气得咬牙切齿,看向对面的夏芙,夏芙脸色倒还算平静,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厢云南王腮帮子直发冷笑,起身朝太后施礼,
“太后娘娘说的这话,臣可真是糊涂了,臣的王妃出身苗疆,与臣打小相识,怎么会是别人的妻子?”
太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