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行在他身侧,静默不语,直到走下第一层台阶,在缓步台停下来。
江衎辞也停下来,静静等着。
泱肆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台阶之下,寂静下来的皇宫。
许久,她道:“莫辞,你还记得,在皇上商议立后之前,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她在记忆的长河中搜寻了许久,发现自已已经拼凑不出,自已重生之前见到江衎辞的具体时间地点。
能够具体对应到前世这一年的,只有在皇帝和重臣商议立后之事,她闯入金銮殿时,他亦坐在大殿之上,后来,便是黎塘,他手持长剑护在她身前,再后来,就是圣祈。
期间似乎也有一些偶然的碰面,但都不过是点头擦肩,她也分不清是今年还是去年,或者是后来。
太久了,于他而言,兴许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可是于她,却是十年。
“去年。”
他道,“去年殿下的及笄礼,臣在。”
她的及笄礼?
她记得,秋末冬初,及笄那日的天空平静如水,无风无浪,万里无云。
太后为她挽发插簪,他坐在帝王旁边的位置,面无表情。
她抬眼看过去时,正巧与他对视,他的眼睛永远无波无澜,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之动容。
“今年你出现在皇宫的次数增加了。”
泱肆很肯定地说道。
江衎辞没有回应,不用想也知道她接下来一定会说“是因为我吗”这类似的话。
这个人前扳着个脸不爱说笑的长公主,人后却是个爱插科打诨、毫无正形之人。
“莫辞。”
可是,她接下来却又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意思是……对你的态度,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开始靠近他,莫名其妙对他好,莫名其妙黏着他。
江衎辞微微侧过脸,凝望她的侧颜。
她转过身来,看向他的眸光澄澈,眼神却坚毅。
“你还记得在黎塘之前,我对你是何态度吗?”
江衎辞看着她的眼睛,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嗯。
“殿下见了臣,和见到其他人一样,表现并无什么两样。”
“不对。”
泱肆摇头,“我以前,并不想与你碰面。”
面前的男人微怔,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拳,抿着唇,一时无话。
泱肆又重新看向远处,宫墙外,应当是灯火万家,像散落银河的滚烫星辰。
“人人都说我是先皇后唯一的皇女,是大北朝仅有的公主,得帝王庇护,得百姓拥戴,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我这个护国公主的地位。”
她长出一口气,接着道:“你看今日,所有人都可以对我评头论足,指手画脚。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女儿身,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为国家付出,都有他们敢出言顶撞的地方。”
这是这个世界对女人的歧视,认为女儿本柔弱身,站在国家面前,无论做什么,都难以得到世人真心的认可。
第72章 我想结束你的孤独
“可是你一出现,没有人敢再多说一个字,知晓白玉是国师府来的,它也不再是什么野狐狸,你的地位就是它的地位。”
泱肆抬起脚,继续往下走。
江衎辞跟在她身后,只望着她的背影。
“所以我以前为什么不想与你碰面,因为我不想看见你透露出来的无形的威严,我不想看到别人都是走到我面前才行礼,而对你却是,只要你在,无论多远,都要先弯下腰。”
泱肆双脚并立跳下最后两级台阶,“我搞不懂啊,你凭什么一出现就位居丞相之上成为国师?凭什么就得到所有人的尊敬?而我又为什么从小到大刻苦努力,还是不如你?”
魏泱肆一生要强骄傲,她前世从不愿承认,他的出现令她嫉妒,嫉妒他明明不常出现在皇宫,却是人人敬而远之,嫉妒无人敢对其多议论哪怕一个字,嫉妒他无需付出便声名万里。
她在第二个缓步台上停下来,回过身仰起头冲他笑,语气上扬:“所以我一见到你,就故意板着脸,喊你一声大人都是不情不愿。是不是很幼稚?”
她的笑容纯真又明亮,眼眸弯成月牙,一扫方才的阴霾。
江衎辞缓缓走下来,停在她面前,垂眸与她对视,“现在呢?”
又为何如此待他?
她还是笑:“现在我想通了啊,既然你这么厉害,我比不过你,那不如就让你来保护我好啦!”
她的嫉妒为什么没有转变成恨?因为他,每次见到她时,总是会停下来,向她颔首行礼,轻道一声殿下,即使她像个没礼貌的小鬼,无视他从他面前高傲地走过;因为他从不计较她那些小动作,总是面色平静,像个没有情绪的人;因为他……看起来很孤独。
这样一个人,泱肆也不知道前世从何时开始,渐渐地再见到他时,已经没有了那些幼稚的想法。
那时,她年幼无知,一身傲骨,浑身戾气,从不服气低头,不肯轻易泄露感情。如今,她甘愿在他面前卸下傲骨,褪去她的骄傲,只想能够与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江衎辞注视着她的眼睛。
许久,才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对他转变态度的理由?
“当然不止!更重要的原因是……”
泱肆怎么会听不明了,她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我发现,其实除了嫉妒你,我更多想的是——”
“够了,殿下。”
想说的话还未出口,江衎辞却像意识到什么一般,猛然抽出自已的手,后退了半步,错开她继续往下走。
她疑惑地看过去,他头也不回:“一个理由就够了。”
泱肆冲他的背影喊道:“莫辞!我想结束你的孤独!”
他没有回应,亦没有回头,听了她的话只是加快了步伐,走下最后一级玉石台阶,往宫门去。
泱肆双手叉腰,气得眼冒火花。
呸!她魏泱肆情感路上最大的拦路石居然就是江衎辞本人!
她一跺脚,哼了一声,回身爬上台阶,往未央宫去了。
她走后,魏清诀从拐角处走出来,身后的李公公手里拿着拂尘,半弯着腰。
“阿肆何时与国师如此亲近了?”
李公公望着自已足下的地面,回道:“奴才也不知,兴许是自从上回在黎塘,国师救了殿下开始的?”
冬夜清冷,魏清诀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手掌半握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
他一直便觉不对,国师怎么会出现在黎塘?
李公公忙道:“大皇子,夜深露重,当心身体,赶快回华清宫吧。”
“无妨。”
魏清诀摆手,“公公,父皇是不是有意在今年冬狩上,给阿肆物色驸马?”
“是,京上各家公子的花名册已经拟出,今日早朝后便已呈给陛下。”
“父皇可有中意哪家公子?”
“陛下并未直言。”
李公公回道:“不过陛下倒是赞了一下慕丞相家二公子,称其才华横溢,是个可塑之才。”
“慕家二公子?可是前年的文试状元?”
“正是。”
寒风乍起,扬起魏清诀的发丝,在空中飘舞,打了几个旋,迟迟不肯停下。
魏清诀抬手挡风,帕巾掩唇,重重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眼角猩红。
李公公连忙轻拍他的后背,“大皇子,您这病得严重,还是快些回去喝药歇息吧!奴才给您传步撵。”
“不用。”
魏清诀强忍着止住咳嗽,帕巾上已是一片血红,他擦了擦嘴角,将手帕在手心攥紧,声音虚弱:“多谢公公,我自已可以回去。”
言罢,他便抬脚往华清宫的方向走,步履沉重而缓慢。
李德洪站在原地看着他孤独远去的背影,许久,才摇着头叹了口气。
第73章 「梦境」她的背影
建北二十年,秋末,京上皇宫早早便一片喧闹,宫人们上下忙碌,筹备今日的盛典。
吉时到,宾客皆入列,长公主身着华服,在宫女的搀扶下,在万众瞩目下,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在金銮殿前停下。
司仪高声致祝词:“北皇天女,十五成人,今选吉日,元服始加,抚琴鸣瑟,成其笄礼。祭天祀地,以成厥德,孝悌忠信,修齐治平,寿享天年,安乐平生。”
长公主焚香举至额前,拜天跪地,再拜帝王和太后。
太后代皇后之责,为其梳头挽发,插上翡翠金丝八宝簪。
帝王给了她最盛大的及笄礼,所有朝臣携妻女位列下方,共同见证这一刻。就连常年不见人影的国师,也出现在大典之上。
那长公主面色平静,神色庄严,直到大典结束。
坤宁宫。
皇帝没有命人将这里重新翻修,还是保留原来的样子,时常有人来打扫。
泱肆跪在先皇后徐氏的灵位之下,抬首望着上面自已当初一刀一刀亲手刻上去的字迹。
母后徐音书之灵位。
“母后,泱泱今日长大成人了。我已经很懂事了,能照顾自已了,您不用担心我……只是有些遗憾,不是您为我挽发上簪。”
她轻声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又怕听者担心似的,强笑着开玩笑一般接着道:“不过您放心,父皇待我极好,竟让我在金銮殿前完成笄礼,不知道又有多少大臣上书说这不合礼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