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脸色有些白,脸型与李主簿十足像,可五官遗传自亲母,不甚出彩。南枝抬头看,多观察了几眼。
先前在府里,大公子每日去上学,不轻易踏足后宅,后面不用每日请安后,南枝也就很少见到大公子了。
今日一瞧,倒觉得他比从前浮躁,眉眼间的沉稳消失几分。
“你怎的来了?我听芙姨娘说,你晕船,合该好生歇息才是。”大姑娘主动提起话茬,“看你脸色,可是病又复发了?需不需要请大夫?”
她的关怀似乎不是假的,大公子不好分辨,礼貌地道谢,又说,“我吃了一个月药,学也没
上,还不知道去了鄞州上甚么学堂?姐姐可知?”
他是个聪明孩子,已经猜到亲母的死不是意外,第二日就病倒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好了些许,可大公子郁郁寡欢,邪气积于心,以至于他到现在还是这副病歪歪的模样。
不过……大姑娘倒是没想到,大公子如此聪慧。在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也知道为自己寻出路。
读书啊!
“我常呆在内宅,哪里能打听到学堂?何况还是鄞州那麽远的地方,想必还是在鄞州安稳住下再考虑寻学堂的事比较好。”大姑娘安抚,“父亲那儿应当有想法了才是,怎么你不去问他,倒问起我了。”
大公子垂眼,虽然他才七岁,可自幼开蒙读书,又兼家里情况复杂,他的心性早就比同龄的公子哥儿们成熟不少。加之,母亲被囚禁的那段时间,他察觉不对,先后问了不少人,才知道母亲犯的错。
于理,是他母亲不对。于情,他又该孝顺奉养母亲。两相取舍,把他煎熬坏了。
他怪不了谁。
“父亲,正忙着上任的事,我读书的小事,他应该还没派人去办。”大公子解释,母亲犯事,父亲边不待见他,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父亲了。
大姑娘也明白,大公子不敢直接招惹李主簿的不喜,于是先到她这里,拐个弯,让她去提。
“等下了船,不若你去问?你是父亲器重的儿子,他肯定上心紧张的。”大姑娘不愿意替他插手这些。
大公子没有多求,恭恭敬敬行了礼就走了。
“大公子倒不像二姑娘。”翠平说,“如果他也学着二姑娘胡搅蛮缠,这家里又不得安生了。”
“他不经常在内宅,受那个人的影响小,还算知礼守仪。”大姑娘点点头,“我不喜欢他,却也没有过分厌恶他,只是让我帮他,那肯定是不乐意。”
恨屋及屋,但大姑娘还不至于对付一个幼子,这是她的底线。
南枝手里理着茶叶,思绪满天:去了鄞州,就没有房与房之间的斗争,有的只是李主簿这一房内的不和谐。
至于有没有尔虞我诈,那还得看往后。
第56章 鄞州鄞州,河东……
河东县。
急行了半个月,李主簿一家终于在七月初七到了黄沙遍地的河东县。
暂且先住客栈,翌日,李主簿带着几个人去宅子瞧了瞧。
宅子是早就买好的,四进的院子,比之前在李府的五房院落小很多,约莫三分之二。最前面是正门,过了垂花门就是一进院,一进院是外院,只李主簿一个人住。
其余的院子还没定,之后再分派。
为着方便,李主簿本来想着从前怎么住,来了鄞州还是怎么住。一个院子的名称与住的人都不变,如此就不用麻烦。
可今日一看,这儿院落数量不多,满打满算八个,肯定不够分配。
跟过来的大姑娘见李主簿皱眉沉思,就出声提议道:“不若并在一起住?眼下最重要的是住进来,如果再让人把院子隔开,不仅等待的时间长,还使得地方更窄。”
粗略一看,一个院子住七八个姨娘也不知能不能把所有女子塞下。
大公子却抿唇,咳嗽了几声,问道:“父亲,那我住哪儿呢?”再不争取,只怕也无人为他着想。
李主簿把手背在身后,轻轻瞥他,心中有些不悦,“且再看。”
“父亲。”大公子审时度势,主动提起要与弟弟们一起住,“二弟三弟还不大,我们三个住一个院落刚好。”
“你能如此想就最好了。”李主簿满意地捻胡须,又看向大姑娘,“你先前同我说要带妹妹们住,不巧,你弟弟也这么想。”
大公子看向大姑娘,便见大姑娘笑着说道:“可见都是父亲教的好。那就按照先前计划的,我与二姑娘三姑娘一起住?”至于再小的孩子,就不能同住了。
一则,小孩子容易哭闹,扰得人不清净。二则,但凡孩子有个头晕眼花,姨娘们一日三趟过来,人多眼杂,办事总是不方便的。
最终确定下来,前头三位姑娘住青竹轩,三位公子住扶风院,尚且还没有满三岁的一个公子一个姑娘住合悦阁。
其余的五个院子留出一个院子作留客住夜使用,剩下的四个院子分给姨娘通房们。
单是这分院子就闹了很久。
从前几房住一起,因着大老爷官位高,能住的地段好,只两三个姨娘们一起住。如今到了河东县,李主簿为了不显眼,不能过于优待后宅女子。
于是,等一搬进来,姨娘们就开始打嘴仗,甚至后边差点动手。
李主簿一到这儿就忙着理外头的事儿,还有应同僚们以及各种商户的宴请,压根儿没功夫管太仔细。所以,姨娘们与谁同住,那都是琉璃拿主意的。
临行前,老夫人交代李主簿,说他房里没个老成稳重的娘子带着,就让琉璃暂且替他主持后院,李主簿一想,便同意了。
得了大姑娘的授意,琉璃把柔姨娘与芙姨娘安排进同一个院子,又坏心眼地让柔姨娘居住正屋,芙姨娘居东厢房,而也住这儿的其中一个姨娘也同芙姨娘不对付。
这不,本就心气不顺的芙姨娘当即就嚷嚷着要找老爷做主,柔姨娘可着安慰她,主动要把正屋让出来。
琉璃到时,地上碎了茶盏,芙姨娘红着脸坐在旁边,也不理搭话的柔姨娘,看着及其不好接近。
“我也不是怨你,只是凭甚我与柔姨娘有了高低之分?”芙姨娘直截了当地询问,“何不让我住其他院子,倒好过整日见着,有争吵。”
就是想让你吵呢,琉璃心想。她往前两步,解释道:“奴婢想着您与柔姨娘皆是协助料理后院的,住一块方便,有甚么话立马就能商量。至于谁住哪儿,差别都不大。”
“哪儿能不大?”芙姨娘高声。正屋比东西厢房大许多,能住正屋,基本默认是这个院里拿主意的人。
她自认比柔姨娘高一等,如今住处反而差些,她就不乐意了。当然,她是知道这不是老爷开口安排的,才敢闹一闹,不然,给她几个胆子也不敢闹腾。
“那请芙姨娘细细说一说,哪方面差别大?您与柔姨娘一样都是姨娘,总不能还分个高低。”琉璃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她头一回办差,需得立个样子,拿些地位,往后才能舒心地活着。甭管这些人背后会不会说她“拿着鸡毛当令箭”,敬她怕她,也总好过给她脸子瞧,暗地里欺负她。
主子与奴仆的关系,一弱一强。
芙姨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倒让人想着:赏花不用去外边了,看着她,也算一下子赏了多种鲜花。
动怒的芙姨娘带了种风情,似是摇曳的芍药,很夺目。她压着声音,“我与你说不通,罢了。”她吵架都会看后果,琉璃的问题不能回答,不然一下子得罪整个后院,不值得。
雷声大雨点小,也不知她图甚么。
陈小娘子理不清芙姨娘的想法,便来寻南枝说小话,“你说,她怎么想的,折腾一场不还是甚么都没有得到?”
“她哪里没得到?这是与琉璃扯线儿呢。”南枝举起手中的丝线,说道:“这头是芙姨娘,这头是琉璃,谁力气大就能得到更多。名声,地位……芙姨娘虽没有在明面上得到甚么,可丫鬟们都不敢随意欺负她。”
先前服侍的丫头妈妈们,除了亲近的愿意跟主子
到鄞州,旁的不愿意与家人分离,就自己求去了。现在宅子里的仆从,大部分是新聘或是新买来的,对主子们还不甚清楚。
因着住处就闹大发的姨娘,往后关于她的事儿,也得慎重对待。
“就算丫鬟们暂时笑她不得体,可这不是大事。一时的笑话算不得甚么,只要芙姨娘不把风言风语放在耳里,她就立于不败之地。”南枝悠闲地说道,她点拨陈小娘子,“一件事只要利大于弊,那就可行。”
芙姨娘不蠢,她知道自己有倚仗。
“那柔姨娘不是真心换正屋吧?只她那样说,得了善良的好名声?”陈小娘子又问。
“是得了,可那又有何用?”南枝说。柔姨娘内里清醒,可有时又糊涂。
对于姨娘们来说,像芙姨娘这般又争又抢才能得到更多,退让的只会被人漠视。
唯有主母,才敢不争不抢,也能稳坐钓鱼台。
*
姨娘们你来我往地斗法,奴仆们也不遑多让。
在河东县新买的娘子们攒了个局,请上主子们身边的得意人去聚一聚。
就比如赖姨娘那儿新寻的一个奶妈妈就在小店订了一桌子宴席,请了不少人:南枝与翠平,芙姨娘身边的许娘子,柔姨娘那儿的萍儿,文姨娘院里的乔妈妈……
“我新来,也不知宅子里的情况,拿不出个路数,这回请各位娘子姐姐,还望大家给我指点指点。”这个奶妈妈没有名,听说从前被父母卖了,跟人作童养媳。又因为脸上都是一片片的斑点,那家与邻居就叫她麻子,于是入府后,她就自称麻妈妈。
麻妈妈望上去比年龄要大个十来岁,有些沧桑,但做事还算圆滑,“我年纪虽大,可见识与办事都比不上你们,就教我矮一矮身子,你们也别笑。这杯酒,我先饮尽,各位随意。”说罢,她举杯一口喝下。
丫鬟之间有不对付,可既然带着礼来了这吃席,她们也不会伸手打笑脸。见麻妈妈豪爽,就连南枝这个最小的姐儿都在心里对她有一分好感,也跟着闷了酒。
才进府就舍下本钱置办席面,麻妈妈有魄力。她看了一圈,内心安定,想必她很快就能了解清楚赖姨娘了!
若换了寻常人,只向赖姨娘院里的丫鬟打听她就可,可麻妈妈辗转被卖了几次,早已经明白,话语都是不真切的。
唯有像今日这般,把不同院子的丫鬟们请来打好关系,往后慢慢从她们嘴里撬出关于赖姨娘的事,知了赖姨娘黑与白的两面,才有利于她稳地位。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南枝拎了礼品来,又捎带了东西回去。
“这太酸辣了,我吃不了,给你带回去,王娘子不是在呕酸?她吃这个正合适。”翠平指了指手里的油纸包,里面装着腌制的酸物。麻妈妈说,这是她亲手做的,保准好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南枝与翠平说说笑笑,先回了青竹轩,把两个油纸包放回厢房中属于自个的梳妆台上。
她前脚刚走,不曾想后脚下值的迎雨一回来就嗅到了那股酸物的味道,瞅见了南枝桌上的东西,隐约觉得眼熟,细细一想,才想起来:方才她打外边回来,看见两个丫鬟手上也提着这个,味道一模一样。
心思百转,她特意出门,随后又回来。等满月伺候完大姑娘用膳后,她眼珠子转了转,与满月咬耳朵,“才刚,有人同我说,这是麻妈妈请吃,好些人都得了。偏落下咱们,也没听她们两个说过。”
她语气里的怨怼都快溢出来了,存了心要找不痛快。
待的地儿一变,丫鬟婆子们的心境也不知不觉间变了,更何况,上头没了主母时时刻刻看着、压着、镇着,那些压抑的小心思便又重新冒出来。
“我替咱俩不值。”迎雨说,“一样当差的,怎么就独独不请咱们,我自个倒不是一定要蹭吃蹭喝,可往外一走,我们也是有脸面的姑娘,现在愈发被南枝比下去了。”
她没说翠平,因着翠平资历久。
“你若有那好本事,哄的姑娘高兴,里里外外的事都抓得好,也能在青竹轩得脸,教那麻妈妈请。”满月怼了一句,她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说话做事全凭心情。
“你吃炮仗了?恁大声做甚?”被她吓了一跳,迎雨口气也差了,翻了一个白眼,“平常不见你与她玩得好,怎么一关她的事儿,你就与我急脸?”
迎雨嘴上骂着满月,心里更是恶毒的想:亏她之前被流云哄骗,心甘情愿当那挑事的人,坏处都她当,好处让他人拿去。原来她脾气不好,除了那心肠坏的流云,哪个能忍她?
再一想:现在咱们都是二等丫鬟,谁比谁高一等?如此,小心眼的迎雨也冷着脸,自顾自地做事去了。
满月瞥她,心里啐她,个小蹄子,专在这里挑拨是非,真有那本事,何须在背后嚼舌根子,端像南枝与翠平一样,站在那儿就让人信服。
南枝下值之后,在茶水间坐着听她们几个聊天,嘴里还吃着齐娘子使出十八般手艺做得烘干牛肉,外酥里嫩,越嚼越香。
自到了鄞州安定下来,青竹轩的小厨房也乱了几日。二姑娘先前住明月阁,也有个小厨房,还配了三个厨娘,一个做小炒,一个做糕饼,一个做甜汤,如今也并入了齐娘子四人那。
小厨房有了七个厨娘,自然就要选管事。
前些天,大姑娘立了一个管事与副管事,齐娘子最终如愿以偿,成了管事娘子,陈大娘子先前也活动许久,最后得了副管事这个位子。可其余几位厨娘未必乐意,如今小厨房里头,也是一阵儿斗。
“咣当”一声巨响,把几人目光吸走,是东厢房传来的声音。
三个姑娘住这青竹轩,大姑娘占了最为宽敞明亮的正屋,二姑娘居东,三姑娘居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