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院门开了锁,正在厢房穿衣裳的流云还迷糊着,替她们打水的冬霜放下水盆,凑到她身边咬耳朵,不多时,流云脸色不变但眼里却沉下来。
没成想让南枝捡了一个便宜,那文儿书儿往常不见有什么作为,这院里一缺了个大丫鬟,就抖起来了?连带着那个新来的也得了份赏,真真可恨。
“还不快些,等下姑娘要用茶,总不能叫南枝去,她熬了一夜,怎的见人?”翠平催了句,又与穿鞋的满月说,“你总让底下的人帮你拿菜,也不看着点,万一惹了姑娘不乐意,有你好的。”说罢,她就出门了。
“光骂我们有什么用,哼,她自己领着管姑娘铺子账簿的事,多轻省,也不把差事与我们换换。”每天起来都脸臭的满月憋着气,才醒就挨一顿说,她招谁惹谁了?
“你别气,她就这样,得姑娘喜欢,说不定很快就升作大丫鬟了,也有资格教训咱们。”流云挑拨,她奸滑得很,自个不去与翠平对着,反而挑起旁人的火,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满月虽然脾气不大好,可也不是混浊的人,闻言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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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枝回厢房时,里头已经没有人了。
桌上有给她留的早饭,肉包子、黑米粥并两样小菜,南枝拿起肉包子,凉的,而且里面肉馅的油都已经渗出来,教人没胃口。她掰着白边吃,全是白肉的馅丢掉,几口吃完黑米粥。
“南枝在吗?”
南枝看去,是一个样貌周正的姐儿,身上的裙儿颜色有些沉,瞧不出原本的色泽,看起来二十来岁,她拎着一桶水,说道:“我来给你送沐浴的水。”
“搁这吧,你是?”南枝边问边打量她,见她走路一瘸一拐,就迅速想到了她的身份:小厨房唯一一个厨娘的妹妹,嫁过一回和离回来,在小厨房做些杂活,没工钱的,叫陈小娘子。
“叫我陈小娘子就行,我姐姐让我来给你送水。”陈小娘子放下桶,低着头,手指搅和着裙儿,颇有些局促的意味,瞧着十分不善言辞。
“劳娘子帮我把水倒进浴桶里。”浴桶是自带的,南枝不习惯用共用的浴桶,等陈小娘子照做之后,她拿出从茶水间烤好的花生出来,“我也没什么值当的东西,就一点花生,娘子别嫌弃。”
“不敢,烤花生也难得。”陈小娘子干巴巴地说,接过花生后又提起木桶,“我还要去和面,就先走了。”
小厨房里,陈大娘子正忙活着,余光一直注意门口,见妹妹回来,立马把她叫过来问,“怎么样,见到了?有没有说好话?”
“见到了。”陈小娘子像个石磨,推一下才动一下,多的话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甭管面对谁。
陈大娘子闭着眼睛深深吸气呼气,随后睁开眼,陈小娘子还在长桌边看着她,她没好气地说道:“还不过来和面,真是锯嘴葫芦。指望你得脸提携我是不能了,我还是多多精进手艺吧。”
可再如何精进,她会的就那几样,姑娘早就吃腻了,这两天捧进去的糕点动都不动,时间长了,恐怕她就要被赶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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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醒,下午了,天边云彩卷成一团,南枝难得赖了一会儿床,翠平在看账簿,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姐姐方才来了,托我把东西给你,就搁你床头。”
“谢谢翠平姐姐。”南枝拆开了她姐封好的油皮纸,是两样糕点,“姐姐吃么?”
“不了,就快吃晚饭。”翠平一心二用,拨着算盘回她。
两人安静下来,唯有咀嚼声与算盘的噼里啪啦声混合成一曲歌儿,倒也悦耳。只是平静还没维持多久,扫洒丫鬟双儿就来寻二人,“两位姐姐,姑娘让你们去正屋听差。”
“快些走。”匆匆出门,又发觉旁边住着的厢房纷纷开了门,南枝与翠平对视一眼,嗅到一股事儿不小的气息。
正屋不小,此刻却站满了丫鬟,流云与满月站的那排还有两个空位子,南枝站了靠边的那个,随后垂头,双手放于腹部,不发出一丝声响。
“姑娘,人都齐了。”连陈大娘子与陈小娘子也来了。
靠在抱枕上的七姑娘扫视了一圈,声音散漫地问道:“陈妈妈病了,茯苓也病了,不成想,青竹轩反倒静下来。”
一个奶妈妈,一个奶姐姐,原应该是管院子的好手,同时离了,青竹轩却变好了,怎么不是一种讽刺?
“我院子里的份例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能少。不日我就会再选一个大丫鬟,也好让院里热闹热闹,只不过这人选,我一时竟挑不出来。”七姑娘漫不经心地说,在瞧见某些人按耐不住的神色时,她无声冷笑,不安分的,看她择出来,通通使劲儿赶走。
“平常我也不怎么管院子,这一下让我找怕是也难,左右祖母让我养病,我就先养个两三个月,过后再细看你们,挑个好的上来。”她现在面色带了红润,不再惨白,生得好,此刻浅笑的模样初具美人风姿。等过了会,七姑娘又慢慢悠悠地补充道:“不拘你们先前是干什么的,只要可用,就提上来。”
此话一出,好几道抽气声,对于小丫鬟们来说,要是被选中,不亚于一步登天。
“既是要当我身边的人,那就要记住几点,头一个就是办差要尽心,不能随意敷衍。第二个,管住自个的嘴,别四处八卦,给我惹是非。这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干净。”
干净?前两个她们还能理解,这干净是什么意思?多沐浴那种干净?
“行了,没事都散了吧。秋扇,南枝,你们两个陪我出去一趟。”
南枝原本在走神,她资历浅,大丫鬟的位置很难摸到,她计划是两三年后上位,不是现在。乍然一听自己的名字,不明显地愣了愣,回过神马上应道:“是。”看来七姑娘是记住她了。
伺候七姑娘换了一身白色的裙儿,并几样简单雅致的头饰,南枝与秋扇一左一右随着七姑娘出门。
南枝还没来过福寿堂,也不知这儿会不会有什么独特的规矩。
福寿堂位置好,有几座假山。绕过这些风景,尚未靠近,就能闻到一阵烧香的味道,再近几步,气味更浓且听见有规律的诵经声音。
“七姑娘。”打老远看见七姑娘的小丫头去禀报了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一个面若桃花身量窈窕的丫鬟迎出来,她两边手腕各挂着两个镯子,甚么金的银的,玉种宝石,端的是富贵逼人,可见得宠。
“奴婢琉璃见过七姑娘。”琉璃在前边带路,巧语道:“老夫人可想着七姑娘了,刚才还在念您呢,可巧您就来了。”
南枝在心里暗想,要是真的惦记,怎么不派人去瞧瞧,可见不过是虚言。
七姑娘只笑着,不搭话,等进了内见到老夫人,行了礼,“祖母,方才琉璃说您挂念我,我也想您了。”语气上扬,撒娇一般。
“快到祖母身边,让我仔细看看,是不是瘦了。”一身暗黄绣雀绸子的老夫人开口,满脸皱纹堆在一起,看着慈眉善目,她拉着孙女的手,问道:“大夫说你亏损,怎么不将养着,要是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再重要的事也比不上见祖母,况且走一趟也不远。”七姑娘说,正说着,琉璃在一旁问是否要传膳。七姑娘眼眸波动,窝在老夫人怀里说道:“祖母,孙女原想下厨给您做吃食,奈何身体不成,不如暂且先用我的晚饭孝敬祖母,要是祖母有喜欢的,我过后亲自做了奉与祖母。”
大家闺秀哪里会真的下厨?不过厨子做好了,她浇上汤汁,便算亲手了。
老夫人也明白,心里熨贴,小孙女儿总归是孝顺,她也不阻止,“行。”
七姑娘就看向秋扇,“去提膳。”
她眉眼含着笑意,祖母,那般的饭菜您吃得消吗?
在下边站立的南枝想到了昨天看见的三菜一汤,皆是不适合病人入口的吃食,大厨房的人有多敷衍?
这会儿七姑娘特意到老夫人跟前,想必有一场好戏看了。
第11章 金步摇“我瞧着……
“我瞧着你倒是好动了不少,往常安安静静,跟个鹌鹑一样,生怕旁人吃了你。”老夫人也觉着稀奇,但她以为七姑娘是鬼门关走一回,所以性子有了变化。
她活的年岁长,从前也听闻过这样的事,哪家的孩子出了事,醒过来后性情大变,盖因经历了大事,有所改变。
“从前只以为自个不讨喜,所以不愿意多说多做,可前个落了水,醒来瞧见了祖母、母亲、伯娘,后头祖父与父亲也问了孙女的情况,孙女才知,家里那么多人关心呵护,也就想开了。”七姑娘依偎在老夫人怀里,字字发自内心,“往后孙女要多多来与祖父祖母请安,时常见你们,不叫你们担忧。”
老夫人面上动容,人老了,便喜欢小辈在跟前讨欢乐,七姑娘小小一个就知道孝敬她,不容易,她又没个亲娘照看,奶妈妈也出府养病,想必这些话是她的心里话。
“你这个孩子,咱们是一家子,难不成你不来看福寿堂,祖母就不在乎你了?”老夫人搂紧她,感受到怀中的小人肩膀咯手,就皱着眉头说道:“怎么瘦了这样多,平常没有好好用饭?你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也由着你不吃?”
秋扇去了传膳,屋内剩下一个南枝是跟着七姑娘来的,老夫人话音刚落,南枝就绕过一排太师椅,快步走到两人面前,曲膝解释道:“回禀老夫人,咱们姑娘日夜烦忧,总觉着给长辈们添了烦忧的事,故而胃口不好。”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七姑娘瘦不是因为我们丫鬟伺候不周,而是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惦记着长辈才茶饭不思。
您可别罚我们。
南枝第一回 跟七姑娘出来,如果就此被老夫人问责,往后还如何得到重用?
“是呢祖母,她们也没错,我不吃,她们还能拿着碗塞进我的嘴?”七姑娘也跟着说了句。
老夫人有些诧异地看着下边的丫鬟,她似乎比七姑娘大一些,面皮稚嫩但行事有规矩,人也有几分聪明,眉间的不虞散去,她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你?我记得七姑娘身边的人都是十七八岁,怎的多了一个这样小的?”
南枝与七姑娘都没有开口回答,她们一个救人一个被救,无论怎么说都失了纯粹。
倒是琉璃,接过话茬,“老夫人日日潜心礼佛,有所不知。这个叫南枝,就是救七姑娘的那个丫头。七姑娘心善,教她到青竹轩茶水间听差。”待说完这段,她观老夫人神色,见她恍然,便继续说道:“老夫人别看她年纪小,但您瞧瞧,下盘稳回话快,可见定能服侍好七姑娘。”
老夫人点点头,也赞了句,“是不错,有她在你身边,往后也算得用。”
“祖母觉得她好,不如赏她几件东西,让她当差更上心。”
“你个滑头,窥着我这儿的物件。也罢,琉璃,带她去库房选两样首饰,再赏她几颗金花生。”短短几息就花出去几十两银子,老夫人不在乎,她攒着不少,加之又有五夫人这个手松的儿媳,日子不知有多滋润。
南枝便跟着琉璃出去了。
“我那就南枝一个跟我年岁相当的,我身边的丫鬟都大了,先前吴妈妈还与我说,她们都快要婚嫁,往后还不知当甚么差,刚好母亲要给我们选丫鬟,我就想趁着这个机会,放出去一批人。祖母您觉得如何?”七姑娘小脸上满是正经,这些丫鬟都是五夫人给她挑的,谁知道真正效忠的人是不是正院。
再一个,她之前为她们求情,让她们留下,如今又用婚嫁的理由放出去,光明正大的为她谋了良善的好名声,一举两得。
“也是,这往后她们都嫁出去,缺的人太多,你就趁此再补几个,要是没有中意的,与祖母说,我给你。”老夫人指了指屋内当差的丫鬟,都是花一样的年纪,“在我这儿调教了几年,说话做事样样都好,去伺候你我也放心。”
“她们是祖母的人,就得在您身边才出彩,要是给了我,我不会调教呢。”七姑娘脸上的愁绪真实,引得老
夫人不住地笑,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启禀老夫人,晚膳备好了,可要传菜?”另一个大丫鬟适时出声,一颗心七上八下,见老夫人与七姑娘不再谈论福寿堂的丫鬟,她才松了一口气。
去青竹轩还是留在福寿堂,傻子都会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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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老夫人的首饰,你看看喜欢哪个。”
福寿堂的库房很大,整齐划一的摆放着几十个红木箱子,琉璃开了其中一个,再一一打开各式大小不一的雕纹木盒,里头装的都是头饰,甚么钗、步摇、簪子、小插、掩鬂、笄、钿花等等,还有些南枝也认不全,只觉得眼前金光灿灿,华贵之气扑面而来。
“我年岁小,且没甚么见识,不若姐姐帮我挑两个合适的,也好不出糗。”南枝不知哪些是老夫人心爱的物件,万一之后老夫人突然想起,又被她拿走了呢?
虽然知道琉璃让她选的大抵是老夫人不戴的头饰,可南枝还是不愿意堵这点概率,更何况,她也有自个的考虑。
“也好,等我看看,这跟步摇就不错,红宝石衬气色,再有就是这个小插,上头的金箔闪闪发亮,金贵,你觉得可好?”琉璃一手一件头饰。
步摇整体是金子打成,蝴蝶样式,两侧薄如蝉翼的翅膀飞随着琉璃的动作一颤一颤,中间镶嵌了宝石,光线照在上边,显得光彩夺目。宝石下边还有三根细小珠子串成的流苏,摇动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插是玉石打造,做成几瓣花朵,零零碎碎贴了金箔,亦是光彩照人,适合像南枝这样的小丫头,主要是她能梳的发髻不多,小插搭哪个都可以。
心中有了计较,南枝便应了,“姐姐眼光好,就这两件吧。”
“成,还有金花生,我拿荷包给你装着。”琉璃说,只刚锁好箱子,她就听见南枝说,“不劳烦姐姐,我有荷包,就放我这儿。”
等拿到三颗金花生之后,南枝摸出自个的荷包,收拾收拾,把蝴蝶步摇还有金花生通通放进大荷包里,再塞给琉璃,“这等贵重的物品我怕丢了,不若姐姐帮我贴身放好,等之后再给我。”说着,她还把小插戴上,教琉璃帮她看位置正不正。
琉璃全程看着她的动作,并未阻止,接过荷包之后,就笑着说,“你怪有趣的,跟我来吧。”这丫头倒机灵,难怪能随着七姑娘出门。
如此,人人欢喜。
步摇压根不适合八九岁的丫鬟戴,琉璃这样选,摆明了想要这根步摇,一根还没到手的金步摇就能与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搭上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
等回到饭厅,气氛冷寂,南枝悄无声息站在一旁,余光打量老夫人脚下的筷子,瞧这样子,老夫人直接动怒了?
“这起子人就是这样伺候姑娘的?一帮混账,明知道姑娘病着,还做这些大菜,油腥子挂碟壁,这是清淡饮食?”老夫人这会儿是真的气了,红烧肉、白瓜炖猪蹄、油腻腻的鸡汤、醋溜白菜,这几道菜哪一个合适养病之人进口?
她纵然对七姑娘再不上心,也轮不到一帮子下人对七姑娘无礼。
“祖母别气,仔细您的身子。”七姑娘赶忙给老夫人顺气,眼眶都红润了,无措地说道:“祖母,这些菜可是不好?我让他们再上,成不成?”
“不必,如何吃得下。”上了年纪,眼皮子下垂,而此刻老夫人瞪起眼皮,混浊的眼睛满是锐利,直直地刺向七姑娘,冷着声音问道:“这菜好与不好,你知道不?”她怀疑七姑娘故意作了一场戏教她看,想借她的手惩治刁奴。
哪儿知七姑娘懵懵懂懂,应道:“知道。”
“孙女一直以来都吃这些,难不成不是好菜么?年节也是这般,都是冷菜。”七姑娘急急解释,又怕老夫人不信,簌簌地落泪,“孙女那儿的菜定是比不得祖母这里的,可,孙女也没在别处吃过,觉着这几个菜已经很好了。”
老夫人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得吞不掉,额头突突地疼着,她是万万没想到,七姑娘身为嫡女,竟然连好赖都分不出。七姑娘啪嗒啪嗒地哭着,偏生没有哭声,像只引人怜爱的小猫,老夫人叹气,不好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