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必如此担心。”宝鹊继续道,“我听夫人念书时曾听到过叫‘杞人忧天’的故事。且不说侯爷到现在还没来,就是来了,也不曾妨碍夫人去看游鱼灯。”
她说的有几分道理,虞枝意心头名为“谢诏”的担子倏地被移开,谢诏还不曾找到这儿来,她为何因这还未发生的事情如此瞻前顾后,心事疏松,她脸上渐渐挂起笑容,“睡吧。”
次日,虞枝意一早起来梳洗时,秦大娘已将早饭端了上来,“夫人,这是我做的荷叶粥。还请夫人尝尝。”
荷叶粥装在瓷白的碗中,米粒晶莹剔透,醇厚浓滑,泛着淡淡的青色,虞枝意用勺子舀了一勺,被熬煮软糯的米顺着勺子滑下去,其中却没有她预想中的碎叶,她尝了一口,入口香甜,带着丝丝凉意,滑入肚中,却有几分解暑。米粥旁放着一小叠藕片,夹起一块放进口中尝了,也是清脆可口。
“大娘这手艺,若不开个铺子,岂不可惜。”虞枝意笑道。
秦大娘见她喜欢,喜不自胜,“夫人喜欢就好。”
“有赏。”
宝鹊拿来赏钱,虽不如在京城中出手阔绰,但这对秦大娘来说实乃意外之喜。其余人看见秦大娘拿了赏钱都很是羡慕,干起活愈发卖力起来。
转瞬,便至七夕。
一早起来,虞枝意便发觉宅内气氛很是不同,许是到了节日的原因,丫鬟婆子的脸上皆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也不由暗暗期待起夜里的灯会来。
白日里暑气重,众人都等着晚上出门。
虞枝意特意换上一身纱裙,命宝鹊为她挽了个偏髻,在鬓边簪着朵大红花,在脸上扫了妆粉,颊旁上了胭脂,唇上抹了晶润的口脂,真真人比花娇。
天边斜阳西落,地面上还留有余温。在家中避暑的人忍不住纷纷出门,一齐到街上庆贺节日。虞枝意带着宝鹊,四个婢女,还有几个家丁,除了门,其余人都叫他们自个儿去玩。街上十分热闹,男女老少,仿佛全鄂州的人都出现在这条街上,有一家人一同出游的,有情人男女并肩行走的,还有和姐妹兄弟一块出来的玩的。走过处,游人三五成堆,妇人们也丢掉幕篱,帷幕,露出光彩照人的脸来,笑嘻嘻地,口中唧唧哝哝,什么都好奇地看着。
沿街商铺挂着各式各样的灯,飞禽走兽,色彩鲜明。虞枝意也应景地拿了一盏荷花灯在手里的拿着,又转头道,“你们若是有看上的,也只管
拿着。”
婢女、家丁们笑着谢过,各自也选了喜欢的灯拿在手中。
她柔美的脸在彩灯映照下,格外动人,七夕佳节本就有年轻男女相会的意思,见她虽梳了个妇人发髻,身边却没有男主人陪同,一时间许多人不由得动了心思。
虞枝意毫无所觉,一个劲地顺着河边往前走,许多人买了荷花灯在河里放着。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喊道,“游鱼灯来了。”
她闻声而动,宝鹊也跟着喊道,“夫人,在这边。”说罢,拉着她的手,几个人往人多地方挤。
人越挤越多,不知不觉,嘻嘻笑笑间却被一股人流分开,推着往前走。冷不防撞到一位年轻公子的怀中,她脸上还带着明媚的笑容,抬头仰面,瞧见对方脸上带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身材高大挺拔,一头乌发束于玉冠之中,身穿玄色衣袍,臂膀结实,单手托住她的腰肢。
她猛然向后退了几步,那人顺势松开手。目中满是惊惧,她这一退又撞到了旁人,只好低声道,“对不起。”
面前这位陌生的公子给她的感觉太过熟悉,就像是—远在京城中的那个人。他俯首,目光自面具中倾泻而出,垂她身上,高大的身形压迫意味十足,她不由得向后退去,又怕再次撞到人,只退了半步。心中恨不得这一步退去十万八千里。
因为那面具看不清面容,也无法得知他到底是不是心中想着的那个人。又听见宝鹊在不远处喊她,低声抱歉后离去。一路上,感觉那目光黏腻在身上,无法逃开。可他没有追上来,虞枝意又不确定他是不是了,走了许久,仍不见追来,轻舒一口气,笑自己庸人自扰。
恰好与宝鹊汇合,见她满头大汗道,“急什么。”说着拿着帕子给她擦脸。
宝鹊喘口气,脸上红扑扑的,“怕夫人丢了。”她身后还跟着婢女和家丁。
虞枝意虽然疑惑,却也只当这是个巧合,顺着人流往前走,到了游灯处。众人分作两股站在街道两旁,虞枝意挤在前排,人群中,她忽然察觉到一股目光,朝对面看去,却发现是先前撞到的那位年轻公子。听远处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一行人举着一列游鱼灯陆续往前走,游鱼灯栩栩如生,色彩鲜明,在半空中真如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她望着这灯,目光中满是惊叹,待游鱼灯过去后,再想起对面那人,望过去时,对方已经不见踪影。
她很快将这人抛之脑后,游鱼灯只是七夕节小小一个插曲。
游鱼灯后,城中最大的广场处,还有才子佳人斗诗。一男一女上台,女子出题,男子答题。若是答上来,便可去对方家里提亲。她凑着热闹去看,亲眼见证这斗诗台上站着不少情意绵绵的有情人。
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又转而去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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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河边放了盏荷花灯。
看着一盏一盏荷花灯上,星星点点的烛火汇向远处,心里十分高兴。
待玩尽兴后,已是月明星稀。
游人三三两两返程,虞枝意也顺着人流往回走。
回到家中时,万家灯火尽,屋内漆黑一片,宝鹊在前面掌灯,虞枝意与她说笑,还在说着路上遇到的趣事,忽然她猛然驻足,停在放门前,虞枝意还诧异,目光错过她的肩膀,直直地看向房中。
房中坐着一个年轻公子,登堂入室,穿着一身玄衣,背对着她,手旁放着一个熟悉的面具。
那个身影……虞枝意心口怦怦直跳,几乎快要跳出胸腔,夏日炎炎,全身冒着冷汗,腿肚子有些发软,是他吗……虞枝意转身想逃,双腿却不听使唤。不……不会这般巧合……她心里还存着一份侥幸,她不敢想,自己在入狱时忽然跑了,也没有救他,他出来后会有多恨自己。
光是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浑身颤抖。
想到曾经在御宪台中,见证他在犯人身上施以重刑,她几乎要站不住。
他或许是爱自己,但在她跑了的那一瞬间,那些爱意都悉数化为恨意了罢。推己及人,若她是谢诏,此刻定会把自己抓回去狠狠折磨。
“在哪儿站着做什么,进来罢。”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后缓缓转过头来,只一个侧脸。
就叫虞枝意浑身血液倒流。
第59章 第59章重逢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不进也不退,无声僵持,似乎在等着谁先妥协。
终于,谢诏缓缓转过身来,如有实质的目光从脸往下扫过全身,最后凝在她耳旁的簪花上。她脸泛桃红,微润薄汗,润润双眸中有惊惧、防备、紧张,就是没有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他还以为二人相处这么久,自己在她心中还有几分地位,是他自不量力。
他起身来,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踱步至虞枝意面前,伸手去摸她的鬓发,却能察觉到她身形微僵,有些抗拒,手一顿,将她耳畔的碎发捋至而后,指尖抚至她鬓边的红花,红花似火,人却比这花还要娇美三分。指腹轻捻着绒绒花瓣,克制不住施力,花瓣微微因花汁渗出微微变色。
心中自嘲:我竟拿一朵花撒气。
旋即抬手,反掌示于目前。指腹上沾着浅浅红色,又垂手将那点红色一点一点地抹在虞枝意的颊旁。这点红色花汁不仅没弄脏她的妆容,反倒为她添了一分妩媚,哑声道,“你可曾记得,我入御宪台前日,曾与你说过什么?”
虞枝意望这个男人,相较之前,他身量拔高,身形更加健硕,脸庞变得更加成熟,完全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之感。那时他说的话她当然记得,不曾忘却,可那又如何,难道他要成亲她便要同意吗?
他闭了闭眼睛,垂着的一条手臂拳头紧握,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眼前又掠过在灯会上她的笑容。不在他的身边,她如此鲜活,美丽,动人,现如今站在这儿却像枯萎了一般。他内心告诉自己,或许放手成全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一想到要放手,胸腔就像被撕开两半,火辣辣的痛。
不,他绝无可能放手,“回去,我们成亲。”
他如此迫不及待,恨不得今夜就将虞枝意带回去拜堂,免得一眨眼,虞枝意又消失不见。
听着这命令道话,她猛然生出些力气来,推开他的手,“我不回去。”
谢诏疑心自己听错,追问道,“你说什么?”
虞枝意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道,“我说,我不回去。”说出这句话后,浑身因激动止不住地战栗。
谢诏盯着她,似乎在辨别她话中真心假意。待发现她脱口而出竟是肺腑之言时,方才因憧憬成亲的脸色渐渐冷下来,“小意,莫要说笑。”
“我没有说笑。”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疲惫,这点疲惫从心底,犹如蛛丝,一点一点的蔓延,包裹住整颗心,再从心向躯体,向四肢,最终蔓延到指尖。全身无力,眉眼微垂,她就像谢诏手中的风筝,看似高高在天上飞,实则一直有根线牵在他的手上,忽而放松飞的高些,忽而收紧,又回到他身边。她逃到鄂州来的这些时日,仿佛只是她做的一个梦,梦醒了,就回到谢诏的身边。
谢诏眸中最后一丝温情褪去,此刻才在她面前暴露出藏匿已久的面目,露出毒蛇一般的眼神,“外面风大,进来吧。”他伸手去牵虞枝意的手,半牵半抱着把虞枝意揽进怀中,将人带至屋内,埋进她的颈间,已不知多少时日,身旁不曾出现这股香气。这股香气涌进鼻尖,也挤
进他心里,将他的心填的满满当当。
“我好想你。”他低声道。
虞枝意声音极其冷静,还带着一丝疲惫,“京中贵女不计其数,谢大人有从龙之功,何愁找不到人成亲?”
闻言,谢诏一僵,慢慢抬起头来,眼中凶相毕露,“你的意思是,让我同旁人成亲?”
她没有说话,但表情显然是这个意思。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是为了摆脱他,手将她的脸转过来,急切地亲吻着她的嘴唇,带着一丝恶狠狠的意味,啃咬着,“怎么为了躲开我,连这种话也能说出口?”
这吻带着掠夺惩罚的意味,全无温情。
虞枝意忽然感到一种命运的玩弄,她耗费了这些时日,整日心惊胆战地躲着,到头来还是落在谢诏手中。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吻着吻着,这吻变了意味。
她很是坦然,甚至不曾挣扎,或许是心中早有准备,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谢诏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后,便松开了她,眸色一黯。二人洗漱后上了床榻,谢诏紧紧拥着她,束缚的力道勒的她喘不过气,像是怕她又跑了似的,她一动,勒得更紧,无奈之下,虞枝意只好开口说话,“你把我勒的太紧,我喘不过气了。”
他早已做好她愤怒发泄的准备,可耳中只有轻轻一句话,让他别抱那么紧,她喘不过气,如此平静反倒让他有些束手无策。他稍稍松了些力道,虞枝意动了两下,便没再动了。就的这么乖巧地躺在他的怀中,若说没有意动,是不可能的。
熟悉的东西抵着自己,耳畔谢诏的呼吸微乱,她闭上的眼睛又睁开道,“若是想,不必忍着。”
谢诏的眸子露出一丝受伤,闭上眼睛微微平复呼吸道,“明日还要赶路,我还没有那么禽兽。”
他没这么个意思,虞枝意也不自讨没趣,二人就这么相拥着,皆心事重重,难以入眠。谢诏便絮絮叨叨在她耳旁说着京城中发生的事情,大皇子逼宫夺位,永泰帝如何将他制服,留下遗诏,六皇子如何清肃叛贼余孽…
虞枝意光是听着,就感到一阵惊心动魄,全然不知谢诏是如何在其中斡旋。
他接着道,“陛下将我关在御宪台中,并不曾苛待我。只是先贬我,后让新帝复启用我,让我承此提拔之恩。”
语气中有着难言的脆弱和伤感。
永泰帝有些时候虽不是东西,待他却十分好。偶尔,他也会将其当做父亲。
“父亲死了”,儿子没有不难受的。
虞枝意无言,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在谢诏并不需要她的安慰,只需静静倾听着。虽然谢诏极力掩饰,她却仍察觉到他心里的一丝不安,那股不安让谢诏时不时伸手过来,抚摸着她,才能缓解一二。这会儿,谢诏就像一个炸药,只需一点点的火星,随时可能发出剧烈的爆炸。
不知不觉中,二人相拥而眠。
翌日醒来时,虞枝意还有些恍惚,身侧躺着的谢诏睡的很沉,结实的手臂却把她箍地死死的,她一动,他便醒了,睁开的双眼布满猩红的血丝,眼神模糊凶戾,看清是她后,才渐渐地柔软下来,下巴和唇边新生了细碎胡茬,看着有几分憔悴。
“醒了。”他说。
虞枝意点了点头,起身预备洗漱。
仍旧是秦大娘把早饭端了进来,进来的一路她低着头不敢抬起来,院子里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光看那架势就知道的身份不凡,此刻更是大气也不敢出。送了早饭蹑手蹑足退了出去。
虞枝意舀着粥,不吃,就这么一勺一勺的舀着。
谢诏踱至她身侧,用手握住她的手,就着她的勺子吃了一口,道,“这厨娘手艺倒是不错,若是你喜欢,一并带回去。”三言两语间,便决定了一个人的去向。
虞枝意道,“这儿是秦大娘的根,若是将她带走,岂不是要将她连根拔起。”
她漫不经心的口气让谢诏一噎,显得他多么不近人情似的,“若是她不愿,我也不勉强。”
虞枝意轻飘飘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勺一勺开始吃起粥来。
谢诏看她吃得香,又觉得这粥味道的确不错,端着另一碗也尝了尝。
用完早膳便要启程,虞枝意望着这个宅子,心中十分不舍,买来的仆从婢女皆一一问过,若是愿意跟着的,便一道随他们走,若是愿意留下来的,便给笔银子。他们全都选择拿银子留下来,虞枝意伸手问谢诏要银子,王珣便掏出银子一一发放。
从厢房行至外间,十步便站着一个护卫。
虞枝意扫了眼,讥诮地看着他。抓她一个弱女子,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怕她生了翅膀飞了不成。
谢诏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一心只想赶紧启程。
二人刚到门口,一中年男子迎上来道,“谢侯爷光临大驾,崔某有失远迎。”
“崔刺史。”谢诏拱手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