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哪次谢玉清受伤,孟老夫人不是大动干戈。偏这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连秋燕都觉得诧异。不过孟老夫人愿意就此作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谢诏缓缓叩首,又起身道,“母亲,京城给儿子的调令不日便到江南,再过些时日,儿子便要去京城任职。”他借此机会说出,是想利用孟老夫人短暂的愧疚心放行。近日,他将太多的目光停留在虞枝意身上,她是他的弟妹,他们本该保持分寸。
何况,她并不喜欢他。
来日方长,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孟老夫人缓缓放下扶在额头上的手,“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儿子大了,终究在身边留不住。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吧。”
“谢母亲成全。”
谢玉清倒还想说些什么,看兄长后背的疤痕习惯性地噤声,心中担忧虞枝意的身体,带着她回了院子。
*
谢诏回到院子里,一进院子,王珣迎上来,心疼道,“老夫人又打主子了。这是前些日子,府医送来的药膏。”说着,双手高高捧着一个小药罐,“主子快涂上。”
他一摆手,径直走进了书房里。
青鸾垂首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
谢诏从她身边走过,一个眼神也没落下,径自坐在椅子上,一旁的随从忙奉上茶来,他端着茶,没有喝,只看着茶碗中荡漾的波纹,眉头微蹙着。没什么耐心,“你救了二爷,功过相抵,想要些什么赏赐。”
“奴婢想回二爷身边伺候。”青鸾语气隐隐激动,却又极好的克制住。
“你想回二爷身边,也要二爷愿意。”
青鸾想起自己是如何被赶出翠竹苑,心中一冷,知道自己那举动细细算来也并不能称为救命之恩,真以恩相挟,若是二爷脾气发作起来,只怕她也讨不得好,正游移不定时,王嬷嬷突然出现在谢诏身后,给了她一个主意,“青鸾姑娘要是不介意,不如做我的女儿。”
府上谁不知王嬷嬷是谢家两兄弟的奶娘,谢玉清就是耍性子,也会给王嬷嬷三分面子。是除了谢家几个主人,地位最高的人,对她来说,也算是地位一步登天。这个提议,对青鸾来说,也是一个诱惑。
谢诏垂眼看出青鸾有心动的意思,便道,“听王妈妈你的。再给她些银子,还有荷花胡同那套小宅院。”
青鸾激动地叩首,“谢大爷。”她确实很想回到二爷身边,可若是惹了二爷的厌恶,还不如不回。能就在谢家,已是最好的结局,偶尔,还能看到二爷。
王嬷嬷便带着青鸾告退。
“那常春如何了?”谢诏揉着眉头。
“好吃好喝伺候着呢。”随从王珣道。
谢诏静默了片刻道,“给那些死的护卫家里多送些银两。是我对不住他们,没把他们的孩子照顾好。”
“哪里的话。”王珣道,“若不是爷可怜他们,只怕还在土里刨食儿呢。跟着爷,也是造化一场。”
谢诏不再说话,王珣还担忧着他后背的伤口,劝道,“主子成日里操心别人的事,连自己的身子也不关心。”
他抬手扶了一下肩膀,“方才在母亲那儿,已经上过药了。”
王珣吃了一惊,这可是个稀罕事。
主子们的事情也不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以随意置喙的,他就是心疼谢诏,也只能道,“还是老夫人想得周到。”
谢诏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倏然站起,“走吧,去常家看看。”临走前,总要为这个家做一些打算。
“二奶奶病了,问问翠竹苑那边有没有什么缺,只管送去。”
“是。”
*
常春觉
得手臂很痛,应当是骨头裂了。
屋子里黑黢黢的,他心中害怕,想到射伤他的谢诏,不由满腹怨恨,又想起被自己踢了一脚病秧子似的谢玉清,据说那人是谢诏最疼爱的弟弟,心头出了一口怨气似的,笑出声来。正笑着,门突然打开,月光下出现一道人影。
他记得那道身影,就算对方被挫骨扬灰,他也记得。
脸上笑戛然而止。
方才平息下去的怒火猛地又高涨起来。
谢诏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将他脸上的表情收进眼底,抬脚一脚踢在了常春身上,正正好好是他踢了谢玉清的位置,分寸不差。
“大爷,要不要给他的嘴堵上。”
谢诏讥讽道,“不必,他惜命的很,不舍得死的。”
轻慢的口气让常春怒火中烧,可他被一脚踹倒在地上,右手使不上力气,只能像一条狼狈的狗一样躺在地上大声喘着气,谢诏一脚踩在他右臂上,用力地碾动着,“你的主子在让你来刺杀我以前,难道没有让你打听打听过,我的名声吗?”
他的语气很冷,很平静,动作却如此残忍,仿佛只是碾死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以常春的谨慎如何没有打听过,只是他听说当年谢诏是被从京城赶回江南,灰溜溜地回来,这些年一只蛰伏在江南,没有任何的动作。早不能找回三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便无法自抑制的燃起名为野心的火。
或许,他能通过这次机会,一步登天,取而代之。
“你这只手,废了。”谢诏轻描淡写道,“王珣,把这只狗拖出来。我们去常家算算账。”
常春以为,这事便到此为止。
谢诏总该忌惮他身后之人的身份,可没想到他的完全不管不顾,简直是个疯子。
事实是,谢诏比他想的更疯。
王珣得了令,走进屋里,手上抓着常春的头发,硬生生把他拖着出去。
从侯府到常家大门,他都一路被拖着。
脸面丢尽,只消这一晚,明日他在路上被拖着走的事情便会传遍那些狐朋狗友的耳朵里,届时他们定会到宅子来狠狠嘲笑他一番。
他的自命不凡在一路上被消磨殆尽,垂头丧气,蓬头垢面,真如死狗一般。
王珣将他拖上马,随着谢诏一道骑马去了常家。
常家大门紧闭,王珣上前狠狠叩门。
常春在外面闲混惯了,在这个时候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常家的仆人们都已习惯,因此并未怀疑。
大门半开,一个美艳的妇人走了出来。她只着了青衫,头发半散,双眉倒立,正欲发火,目光却在对上谢诏的脸时,缓缓凝滞,问道,“侯爷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王珣拖着常春走上前,扔在她面前。
常春的衣服由常家养着的绣娘特意缝制,上面绣着常家的标记,只一眼,便看出在地上那一团是常春,妇人心口郁怒,语气软中带刺,“侯爷此举为何?”
她不知常春在外到底做了什么,犯到这位侯爷头上。这位鼎鼎有名的谢侯爷并并非能随意招惹,只怕常家这次要狠狠地出次血。并且他是个软硬不吃的,不能自乱阵脚。
王珣不客气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常小公子,可做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竟伙同山匪,刺杀我们侯爷。误伤了我们二爷,还将府上的护卫全都杀了。”
王珣冷笑道,“真是好大的脾气。”
一连串杀气腾腾的质问砸在莲姨头上,差点砸的她头晕眼花。
莲姨本名秦涟漪,是一个商户家的女儿,因一手做生意的本事被常父看中,纳进府中做妾,而她也没有辜负常父的期望,短短几年时间,为常家置办下无数家财。
只可惜常父唯一的儿子,常春,确是个不中用的。
烂泥扶不上强,心比天高,看不起从商的莲姨,一心想要闯进官场里,重复常家昔日的荣光。
大把钱财撒出去,就像铜板抛进海里,听不见一声响。
“此地说话不便,还请谢侯爷进家里。”莲姨终于明白常春犯的是什么事,心中知道此事恐怕无法善了,但无论如何,她也要保下常父唯一的儿子,的命。
常春被小厮扶着离开,离开前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谢诏,自以为有了靠山,却全然不知大祸临头。
谢诏背请进书房中,常家下人奉茶来,他一口未喝。
一刻钟后。
莲姨梳洗后,盛装而来,神情肃穆,常春跟在她身后,虽还是一脸不服,却垂着脑袋,伤口已经包扎过。她在谢诏对面坐下,看神情,是打算认真商谈,“谢侯爷,家中孩子不懂事,铸成大错,是我这个做长辈的没有管教好。我答应常春父亲,这辈子要保住他的命。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还请谢侯爷高抬贵手,放过他一命。”说着,她跪倒在地。
谢诏没有避让,承了她这一礼。
莲姨心口一松,知道谢诏这是答应的意思。
没想到这时,常春不忿道,“莲姨,你竟然跪在这个伤了我的手的人面前,还是我们常家的人吗?”他用最恶意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莲姨转头抬手便是一个耳光,直打得常春偏过头去。
常春吃了一惊,却看莲姨看向自己的目光如同死人一般,心底一寒。他虽然混账,也是仗着莲姨因为父亲的遗命疼他,才敢如此无法无天,她在商海中的运用的那些的手段,虽没亲身经历过,却有耳闻。此刻,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气焰也低了。
“秦姑娘是个聪明人。”谢诏夸了一句,“若要保住常春的命。我要你的卖身契,还有你这些年的生意。”
狮子大开口。
莲姨倒吸一口气,又因为那句秦姑娘一愣。多少年没有人喊过她的本命,都是莲姨莲姨的叫,只因为被常父纳做妾后,赐名小莲。此刻被重新唤回少女时的记忆,心口不由得涌起一股温情。
“好。”她知道,谢诏并非在同她商量。
谢诏冷眼看着如同跳梁小丑一样的常春。这诺大常家,也就这秦涟漪是个人物,离开秦涟漪,常春什么也不是。而就是这什么也不是的人,竟然差点置谢玉清于死地。
“明日来府上,去找一个叫虞枝意的女子。”
他还是宽容的,给了一夜的时间让秦涟漪休整。
常春敢怒不敢言,全无先前在府上作威作福的威风,他还想用卖身契拿捏莲姨,可方才听这话里的意思,莲姨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自己的卖身契弄到手。他想递信给伯伯,询问这件事,可在莲姨冰冷的眼神下,心肝俱颤,连脚步也挪不动一下,连滚带爬地爬到秦涟漪身边,一开始他还转不过性子,想用用惯了的嚣张口气说话,在触及到秦涟漪冰冷且没有往日慈爱的眼神后,所有的话堵在喉咙起,怯懦道,“莲姨,你真的要抛下我吗?”
“你答应过父亲,会好好照顾我的。”
他从未如此伏低做小,心中膨胀起一股怨恨的毒汁。若是有一天,叫他翻身……
常父死前,为了压制秦涟漪,特意将她的卖身契藏在一处地方,若是她想私吞常家或是对常春不好,便会有人立马将她转手卖出去。她费尽心思,也不过在两日前得到自己的卖身契。
眼下,又要送出去。
秦涟漪冷冷道,“若不是你,是个没脑子的东西。我也不用活了半辈子还把自己的卖身契送了出去。”
“真是个废物。”
“常家有你,也就到头了。”
常春傻在原地不敢说话,秦涟漪甩袖离开。
第二日,秦涟漪便将所有的东西搬离常家,到自己暗中置办的一个院子里。不出所料,她前脚刚走,后脚衙门就来人,将
常春锁了去。
至于常春会遭受何种待遇,她已无需再关心了,径直坐上马车,去了谢侯府。
虞枝意醒来的时候,喉咙如火燎般疼痛、嘶哑。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谢玉清与她并躺在床上。她一动,谢玉清便醒了,眼下青黑一团,神情欣喜,“小意,你醒了。”
“大夫说你是受惊了,发了高热。”谢玉清很是忧心,眉睫笼着一股阴霾。他夜里不知醒来看过虞枝意多少次,无论丫鬟们怎么劝他离开,他都不愿,就是想等着她醒来。
“谢谢你照顾我。”虞枝意虚弱中带着些疲倦。她怔怔地看着谢玉清,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她想问,谢玉清会不会因为之前的事情与她生出隔阂,可这话无法问出口,即便问了,若是听到她不愿听到的答案,又该如何呢?
她垂着眼睫,一脸倦态。丫鬟们个个脸上都带着倦容,有人递来一杯茶水喂给她,她便如久逢甘霖一般,咕噜咕噜喝了。喝完了茶,虞枝意这才打起精神来,发现屋里出现一张生脸。她一看过去,便有人解释道,“二奶奶,这是常家的姨娘,莲姨。是大爷说是惊扰了二爷二奶奶送来的赔礼道歉的礼物。”
虞枝意一惊,谢诏竟然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礼物。谢诏,又为何送她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