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要不是他来问春妮有没有救命药,保不齐两人又这么错过了。
春妮空间其他的常规药早被消耗得差不多,只有青霉素出于各种原因,还有十来支在手上。好在这时候青霉素已经被发明出来,而且在国内有了一条秘密生产线,在她离开海城前,地下市场也开始了流通,不过都有价无市。她现在拿出来,倒也不至于过于扎眼。
涂铁柱跟以前一样,到刘保长家大吃大喝一顿,揣着药急匆匆地就往外头跑。
这下春妮轻易可放不得他走,张开双手拦在大门口:“我跟你一起走。”
涂铁柱瞪起铜铃眼,吼道:“开什么玩笑,你个小妮儿跟我们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还要不要名声啦?”
春妮不为所动:“那你知道怎么用这个药?”
涂铁柱:“……”
…………
春妮总算成功登上了涂铁柱的破帆船。
在这艘船上,春妮还见到了经年没有消息的王大嘴。她跟涂铁柱打听过几回王大嘴的信儿,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今天说王大嘴在山里守着,明天说他给人入赘当了女婿,自此两人分了道。
都是一起走出洪水的患难同路人,春妮看见老熟人很开心:“大嘴叔,你怎么在这?你这几年都哪去了?每回我问你,老涂总跟我耍花腔不说实话。”
王大嘴咧开大嘴,笑得开怀:“你就别怪他啦,我跟老涂有好些日子不见,他也不清楚我现在在干什么。对了,小顾,你怎么在这?”
故人相见,分外亲切。王大嘴性格活泼,爱说爱笑,两人数年不见的隔阂很快被他打消,从以前的旧人旧事说起,聊到了春妮如今的暂居地刘家。
她在刘家待得相当自由,虽然这一大家子都不跟她说话,但吃饭总给她留着一口,不管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会给她留一扇门,确实跟她印象中的悭吝老财有些区别。
王大嘴跟涂铁柱虽然都是心直口快的糙汉子,两人性格却完全不同,涂铁柱看谁都先往坏里想,而王大嘴成天笑呵呵的,是个与人为善的乐天
派。
不想春妮跟他说起这家人,他也直摇头:“妹啊,你以为当地主的都跟你家乡那边王地主似的,苦活累活全坑着村里其他人家做,遇到荒年,一根稻苗都不给施舍,做得这么恶相?”
“哦?那刘家是怎么回事?”
“他家不但没作恶,还做了不少好事。但你也晓得刘家村都是盐碱地,出不了粮食吧?以前官府来这一片征粮,时常是刘家人出面帮忙周旋宽限,由此祖辈跟县里催课的吏员结下了不错的关系。到他刘保长父亲那辈,不是洋人来了么?反把海城县盘得不错,一些人看中里头有利,流行起到海城买地皮,刘保长他爹也想去,说是本金不够,动员了些本村人投钱跟他一起去买地皮,头两回赚了些钱,刘保长他爹还修了条像样的土路。后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买的地风水不好砸到了手里。那些跟着刘保长爹买地的村里人有许多是借了贷的,买地买亏了,可不是塌了天?”
“那怎么办?”
“怎么办?刘保长他爹这时候又站出来说,不能叫乡亲们卖儿卖女的过不了日子,他可以咬咬牙拿笔钱出来给他们先填上,不过,借他钱的人得用差不多的东西抵帐。”
听到这,春妮已经全明白了:“这些村民家里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姓刘的,他的目的莫不是别人的地?”
王大嘴耸耸肩:“那谁晓得呢?大概刘家是真亏了钱,反正刘保长他爹当年没过年关,病死了,但刘家村里许多人家失了地,只能给他家当佃农。刘家跟人约好,要先种自家的地,若是第二年交不出足够的粮食,刘家倒也不很逼迫他们,还给人找海城的门路进城做工,所以刘家村的人也说不出到底对他们是恨多还是谢多。”
“那当然了,把人逼死了,谁来还他家的帐?”春妮冷冷道。
王大嘴说刘家人跟王地主不一样,可他们干的事有什么分别?只是王地主山高皇帝远,不怕有人给村民们张目,是以什么都敢干。刘保长他爹做得温和些,不都是想谋夺农民手里的地?
舟桨翻飞中,王大嘴忽然探出身,从水上抽出一枝芦苇,三两下折出一个哨子,笑道:“不说这个啦,妹子,我给你吹一曲吧,大伙来唱一个提提劲儿。”
几个打撸的汉子笑望两人,齐声应了个好,唱道:“叫哟我这么里哟来,我啊就的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金黄麦那个割下来,秧呀就的栽了……泼辣鱼那个飞呀跳,网呀就的抬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注】
轻快婉转的江南小调声中,舟楫如梭穿行在河道中。河的对岸,一栋圆形的土楼矗立在水草中间。土楼狭小的窗户里,依稀有人站在那。
春妮直起身,那是倭国人的碉楼!
她全身紧绷,下意识伏低了身子。那碉楼里的人也望了过来,却是抱着条长枪,呆呆看着他们,直到这艘满载着歌声的小船越驶越远,直到驶离了他的视线,他叹息一声,垂下头来。
第226章 226 浮出
小破船在曲曲拐拐的水道上往复穿梭, 到中午饭时,涂铁柱拿弹弓在荡子里崩了只灰鹭和一串麻雀,再有王大嘴他们网上来的几尾小杂鱼, 拿铁锅干煸后, 只须浇些清水,滴几滴秋油,再扣在杂豆饭上焖一焖,连饭带鱼往嘴里一送,鲜得人眉毛都要跳舞。
再跟几个汉子吼几首不成调的曲子,春妮望着微微起伏的河面,笑道:“像你们这样,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四海为家,倒也有种别样的畅快。”
“那俺还是喜欢踩在地上,踏实。”涂铁柱站在船头,眯起眼睛, 远眺两岸一浪一浪的麦苗:“看这又是水又是地,多美啊, 要是能在这置上两垧地,咱也受用受用那金满仓银满囤的财主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
涂铁柱是西北人, 老家四面黄土,三年一小旱, 五年一大旱是常事。西北民风彪悍,他老家村子离陇西官道不远,附近常有马匪出没, 一场大旱,他一家子饿死后,他穿着条掉裆裤,就跟着马匪走了。
投军之前,他是个见水就晕的旱鸭子,硬是叫那年连天漫地的洪水治好了这怕水的毛病。
“就是,等赶走了小鬼子,俺再回乡娶个胖媳妇,生几个儿子,这日子那叫一个美。”王大嘴咧着大嘴,嘴角险些流出口水。
又有人笑他:“黄土埋脖梗的半老头子了,还心里不清静想这美事。”
“那咋,俺总不能这辈子没摸过女人的手吧。往后要是死了,都没脸见列祖列宗。俺也不求人家那大姑娘,只要有女人肯跟我过,我保管待她好。”王大嘴叔侄两个光棍,原本打算进城找活干,进城头一天,糊里糊涂被抓壮丁上了战场。好在辗转南北,这两个囫囵活到了现在。
“大嘴叔,你不是给人当了入赘女婿?”春妮冷不丁炸出句话。
王大嘴顿时跳起来:“谁说的?谁给老子造的谣?”
春妮转向涂铁柱,后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缩回了船舱。恁大条汉子,硬是将自己塞进低矮的船蓬里头,团成一团。
王大嘴哪还有不明白的?撸起袖子跑回船舱,揪起涂铁柱,两人一个撵一个藏,捉对打闹起来。
出来后天远地阔,春妮跟王大嘴几个说说笑笑小半天,心里那股不得不圈在刘家村土屋的憋烦劲不觉消散许多。
这一趟出门,花在路上的时间比春妮以为的要久。
驶出芦苇荡子之后,小船一路折向西边,汉子们且唱且闹,奋力划了小半天,到天刚擦黑时,小船在岸边停下。涂铁柱让春妮跟王大嘴两个人单独上岸,领着其他人打道回府,竟是放心将她丢给了旁人。
也没个甚不放心的,春妮坐在这船上不怎么言语,但对王大嘴这次的目的和他这些年干的事,已经有了初步的猜测。
两人又坐牛车颠了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晌午时分,才在一座小山脚下停住。
王大嘴引着春妮往山背又翻了一整天的山,伴着时远时近的狼嚎,总算找到了地方。
这里是一座跟春妮家乡地势差不多的小山村,甚至比她家还偏僻难走。走到村口,远远看见村中尖针一样的草塔,她忍不住问王大嘴:“咋滴,这回的病人是个财主?”
这草塔在她家乡也有,王地主在他那土堡似的大房子周围盖了四五个,说是用来瞭望。有一回土匪下山,就是靠在草塔上值守的人报信,大伙提前躲了起来,总算那一次没祸害到人。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自那之后,王地主再给村民找事就有了理由。说他府里家丁爬高晒日头辛苦,要村民每月出两斗高粱额外补贴他家,再叫村里孩子们到山里采了金银花菊花送给他家熬水……总之是想着法子给自家谋好处。
王大嘴倒是没跟她卖关子,直言道:“这里是徐公傲的老家村子。”
春妮便多看了那草塔一眼,问:“那他的乡亲们都着跟你们干啦?”见王大嘴点头,她笑了一声:“可以的啊,你们把徐公傲的老巢都策反了。
”
徐公傲是大商人出身,现任南城伪政府财务司司长。这人跟抗战开始没多久就被刺死的海城伪前市长一样,据说很早就投靠了倭国人,还很得信任,不然也不可能凭一介商人的出身占据财务司长这样的要职。毕竟是傀儡政权推上前台的代表人物,除了徐公傲,其他南城官员要么是跟王季新一样的前政府要员,要么是名士宿儒等一方名人。不过再大的名人,跟倭国人搅和到一起,战争胜利之后,好日子也该到了头。春妮临出海城前,听说海城市政府和南城的伪政府办公室起码空了一半,有门路的早找门路跑不知道哪去了。
像徐公傲这样做了汉奸,老家乡亲们却全民抗倭,甚至将汉奸大官逐出族谱的宗族乡村,随着抗战临近尾声,必然会越来越多地浮出水面。
王大嘴接过她的医疗箱:“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徐家村的乡亲们投我们,说不定比你还早。”
“全村都投了?”
“全村。待会儿你见了人家乡亲,可别露怪相。人家老少爷们都跟我们扛枪杀过鬼子,没一个孬的,跟那个姓徐的不是一回事。”
“小瞧人了不是?徐公傲是徐公傲,徐家村是徐家村,一样米养百样人,我还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王大嘴便跟她唠叨起别的:“徐家以前在这是大地主,你看见那片地了没有?就是稻子长最好的那片,那以前都是徐家的地。我们来了之后,把他家地给乡亲们分了。剩下的徐家人全被赶出了徐家村,徐公傲后来出钱派人来打过两回,但他手下能有什么好兵?被乡亲们打退过两回,据说伪军那边嫌他给的钱少,再后来就不愿意来了。”
春妮随着他的指点转头左右看。徐家村在山窝里,村里有水有田,虽然位于沦陷区的腹心位置,但地处偏远,有粮有堡,关起门来就能过自己的日子,是个发展小根据地的好地方。
类似的,光春妮知道的,单是海城周边,就有两三块小地方。反抗军们依托地形和人势,就这样星星点点散落在敌人的后方跟侵略者们周旋角力。有时候,侵略者们被磨得失去了耐性,索性随便指两个汉奸出来代管那个地区,自己躲得远远的,两边维持个表面和平。但更多的时候,这些反抗势力被敌人一遍遍清剿屠杀,却如野火春风,总有人在满浸着鲜血的土地上重新站出来继续战斗,直到死亡,再有下一批,再下一批……
春妮要治的人被安置在徐家堂屋旁边的主卧,但她只懂得一些简单的护理知识,青霉素肌注一剂之后,就没她什么事了。
或许因为王大嘴提前说过她是自己人的缘故,村民们待她态度还不错,许她在徐家宅子前后转悠,她问话时,挑着些大伙都知道的也回答了她。
一顿饭的功夫,春妮便收获了徐家以前怎么发的家,徐公傲是怎么靠坑骗乡邻卖苦力赚钱,在发达之后又是如何卸磨杀驴。春妮听得连连感叹,南方许多豪门大族对外人或许严酷,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对族里人多少还要留些颜面。不说大家多少代以前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子孙,有点香火情在,那些人祖坟都在这,真是把事情做得太绝,不怕哪天他们家祖坟被刨?
跟春妮说话的村民看出她的疑虑,主动解释道:“徐家从他爷爷那辈起就坏了根了。他爷爷的大哥当年怎么染的赌瘾?他姑丈家的油坊是怎么姓的徐?打量旁人都是傻子,啥都不知道?他们大徐家的人坑自家人是祖传手艺,这回家里人不够坑,就惦记上咱族里人了呗。不然咱们祖辈都一样的老农民,凭啥他徐公傲家翘起脚受用,住着五进大宅子,咱们日里夜里在地里刨食,黄土茅屋都住不起?”
“那你们还容他家在这好好住着?”
“有啥办法,姓徐的跟好几个县长关系好着哩,俺们小老百姓的,哪敢跟他们官家人斗?”
“我早就看出这小子不是好鸟。那年他爹上山,我被他家半夜叫起来去挖坟,趁你们没注意,老子解开裤带,滋溜溜的一泡好尿下去……嘿嘿,嘿嘿嘿。”
几个村民顿时咋舌:“咋说还是你徐老三胆子大,真是会弄啊。”
“就是说嘛,老子当年就看你不对劲。问你个狗攮的咋回事,你还不说。要是晓得了——”
“咋地?”
“要是晓得了,老子也要尿他一家伙好的!”
春妮:“……”
春妮十分勉强地转回话题:“现在好了,等鬼子投了降,姓徐的大汉奸准落不着好。到时候乡亲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把这些年在他身上受的气吃的亏全找补回来。”
一句话说得几个老乡纷纷竖大拇指:“那就借小姑娘吉言了,真想明儿个就能看到徐公傲的下场。”
在徐家村又歇了一晚,第二天伤员的烧退之后,春妮便跟王大嘴踏上了返程的路。
来时船行顺水,这次回时,就比来时多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走水路。
她来回都在赶路,还不知道,在海城,有一件大事已经悄悄发生了。
她从浦头跳下船的同时,看见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桂生?”
春妮朝桂生的身后望了两眼,除了他,并没有其他人出现。
她觑着桂生的神色,心里陡然一紧:“是不是……是不是城里出了什么事?”
第227章 227 投降
常文远出事了。
春妮问桂生, 可惜桂生知道的也不多:“前天晚上,几个鬼子来家里,突然把常哥给拷走了。我跑上去问了两句, 那几个鬼子又是吼又是骂, 差点把我也拷走。春妮姐,这下可怎么办?”
“家里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人在那守着?”问完这两句,春妮突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桂生给常文远跑过几回腿,常文远有吸收他进入组织的意思,但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让他知道的太多。
“常哥那天晚饭过后告诉我的,说你和他之间需要一个联络员, 免得两边突然有一方联系不上出了事,另一方还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桂生突然反应过来:“他不会早知道自己要出事吧?”
春妮没答他。常文远不是这样的人,为大本营搞物资固然重要,但再重要也不值得用自己的性命冒险,去换取那些死物。前天晚上的事, 应该是在他计划之外,必然哪里出了他不知道的纰漏。
但不管有什么问题, 先找到常文远,把他营救出来,是当下的首要大事。
春妮没有太多的时间为常文远担忧, 这些年总是这样,每每平静不了几天, 就会有大大小小的事故发生,让人得不了一时一刻的轻闲。
涂铁柱给春妮找来一辆驴车,连夜送他们回城。桂生坐在驴车上, 说起她离开这些天倭人所为和国际形势:
“……每天街口都在枪毙人,刚开始还有人冲洗地面,后来就没人管了。街上行走的人很少,除了那回,不知道谁说,美国人向倭国投了两颗蘑菇弹——”
“什么蘑菇弹?”春妮坐直了身体。她知道的蘑菇弹只有那一种,也是末世的成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