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看了看天色,启明星在黑幕般的天空已透出了一线金光,她吸了口气:“我去出趟差。”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远,一定不会远了……
“说不定,短则十来天,长则几个月。你好好听常哥的话,等回来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她说。
…………
从那年春妮跟涂大当家做了好几桩生意,风声日紧,倭国人设立的岗哨越来越多之后,他们的联系就少了很多。
倒是常文远,不知他们是怎么联系的,涂铁柱的消息他了解的不少:“他以前藏身的张庄山下,你是知道的,不高,不能藏很多人。他就把这支队伍化整为零,藏在郊区的小村庄里,这几年一直在海城郊区打游击。”
“那怎么打?这周围一马平川的,不藏在张庄,那就没地方藏了啊。”
“孟叔你知道的,”他笑道:“涂大当家的队伍里很多是像他这样的本地人,他们也不是啥职业军人。有倭国人来,就聚起来打打埋伏,让他们不敢下乡。等倭国人跑了,再收拾收拾下乡收税的伪军。平时该种地种地,该打渔打渔。所以倭国人拿他当土匪对付。”
“那倭国人没剿过匪?”
“怎么没剿过?但人家乡里乡亲的,又不欺负村民,谁要是敢出头当汉奸,连累全家人在全村都抬不起头,村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他们当地保长总该知情吧?那些人也忍得住不告密?”
“保长?真要是有点气性,会去当倭国人的官?何况倭国人离得远,涂大当家他们这些人可成天都在村里村外转悠。每天在他们门外头多转悠两回,他们就得吓得晚上多翻几次身。”
“还能这样?”春妮以前因为任务所限,没跟孟叔深入聊过,现在听起来,颇是新奇。
常文远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起来:“你绝对想不到,涂大当家现在的驻点在哪。”
第224章 224 侄女
海城因为位于吴江入海口, 水系交错如网,往往一条湖泊就有十来个出口,在城中因修路填河, 影响还不明显, 到了城郊,这种复杂多变的地形便带来了不少麻烦。
海城郊区水匪的名声非常大,他们从前朝开始,就经营着这片水域,这片广阔的芦苇荡就是他们绝佳的藏身处。官府派来剿匪,来的人少,便藏在里面打伏击, 来得人多,便拨动船桨顺流而下。往往官兵没来得及下水, 水匪们便已驾着船逃到了数十里开外。
想要查出他们逃遁的方向,必定要搜索一整片水域,运气不好,每条出口都排查到, 说不定好几天都已经过去了。
这种情况在倭国人来了之后也没有变化,如果准备充裕, 水匪们仰仗地利,可以甚至一条水路走天下,两桨一荡, 直接逃进大海。
倭国人剿了无数次匪,均是收获寥寥, 何况
下乡没有什么油水,时间一长,他们也不愿意再去了。因此, 相比于市区,倭国人对海城城郊的控制薄弱了许多。
所以驻军人少,在海城郊区,像方师母村子和王阿进的监狱岛被倭国人严密把守,频频祸害,那样的情况不是很多见。特别海城水匪名声大,最开始下过几回乡后,他们就不愿再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春妮这次是在一艘旧货船里见到的涂铁柱。
对方学着本地渔民,裤腿卷得老高,蹲在船板上磕旱烟袋:“你们怎么来了?我说小顾,这怎么还大包小包的,逃难来了?”
“对,就是逃难来了。”常文远帮春妮将包袱放上船,简单解释道:“她出了点事,要在你这住几天,没问题吧?”
涂铁柱撇着嘴巴,大脑袋直晃:“我就说你这小妮儿莽莽的,迟早得出点事。行了先放那吧,我回头叫人给她找个地方住。”
春妮瞅他一脸“看我早就料中”的神态就牙疼,她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便说:“我就在这船上睡挺好的。”
她已经看见船舱里堆着的那堆破棉絮。
涂铁柱吓得猛地往后一跳:“哎哟你个小妮儿咋说话恁个不讲究,俺们这条船睡十来个汉子哩,你挤进来像个什么话。”
“那你准备把我安置到哪?”春妮看了一眼常文远:“你们这里的人都在地保那登记过吧?没头没脑地来个生面孔,你觉得把我藏到哪合适?”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半点没难倒涂铁柱,他笑得很笃定:“考我?我还真不怕你考,你既然这么着急,那我就先带你去认个门。常兄弟,我知道你不放心,要不你也来看看吧。”
常文远看了看表:“不了,我还有事,这就回城去了。你——”他看向春妮。
春妮明白他想说什么:“你放心吧,我就在这安安稳稳待着,保准什么麻烦也不给你惹。你在城里也要一切小心。”
常文远点点头,他最后看一眼涂铁柱,走下了船。
涂铁柱半点没有当电灯泡的自觉,他硬杵在旁边等两人话别,随后跳下货船,顺便帮春妮扛起两卷行李,跨起长腿大步流星在前边带路。
他去的人家离货船的停靠处不远,出了芦苇荡子,往烟火升起的方向,直走不到两百米,涂铁柱在一处门漆黑漆,屋檐盖着青瓦的人家前站住。
这户人家的大门虚掩,涂铁柱侧身拱开门扉,跟回自己家一样,回头向春妮招手:“进来吧。”
这户人家老少此时都聚在堂屋吃早饭,屋里唯一的八仙桌上搁了个脸盆大的簸箕,簸箕里的黄面馒头堆得冒了尖。簸箕旁边,是一盆稀粥,一碟腌鱼和一碟红艳艳的腐乳。
这样的早饭,就算在海城小户人家,也是相当拿得出手了。
涂铁柱进门随手丢下铺盖卷,也不跟人打招呼,找了个空位坐上,抓起馒头就咬,还给春妮塞了一个:“正好,趁热吃。”
从涂铁柱进门开始,屋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整个屋里静得只有涂铁柱大口大口的嚼咽声。
还是主位上的男主人觑着涂铁柱脸色问了句:“涂大当家,这位姑娘她这是?”
“哦,她是我的一个妹妹。吃完饭叫你婆娘收拾收拾,我妹妹在你家住几天。”
“哦哦,住几天好,住几天好。”他讪讪笑着,不吱声了。
坐他旁边的挽髻女人全程阴着脸,忽地拍了筷子站起来。
男主人冲她吹胡子瞪眼:“你干啥去?”
女人踮着小脚走得飞快,嘴皮子利索极了:“收拾房子不要人?玉妮儿珍妮儿都跟我来,还吃什么吃,一天天往里造粮食,也不见有个子儿回来,饿死鬼投胎啊你。”
“嘿,这死女人,你给我站住,咋跟你男人说话?”男人也拍了筷子追出去。
一桌子没一会儿走得不剩一个人,只剩涂铁柱端着粥喝得稀里胡噜。
完了一抹嘴,见春妮瞅着自己,馒头一口没动,催她道:“吃啊,你看着我干什么?”
春妮闷声闷气:“吃什么吃,没看人不欢迎我?我吃萝卜吃糠也不吃气。”
“你这是,不乐意在这住?”
春妮没吱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涂铁柱拐她一肘子:“你傻啊,没看见村里村外,就数刘保长家条件最好?你不在他家吃白面馒头,难不成真让我带你去别人家真吃糠面饼子?”
涂铁柱说了一大串,春妮都没在意,唯独听见“刘保长”这三个字,惊得差点跳起来:“你说这是谁家?他家是保长?给倭国人干活的保长?”
“嗯,就是保长。”涂铁柱一副她少见多怪的神气:“保长咋了?没看他怎么巴结我的?族心吧,你住他家不止不会有事,他还保准给你伺候得好好的,不能让你受到点委屈。”
见他说得笃定,春妮半信半疑:“真的?”
“我能在这事上开玩笑骗你?”涂铁柱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放一百个心吧,自打前几天十里外的堡楼里,有几个倭国人当了逃兵,那些人跑之后,倭国要战败的消息早就传开了。这些人以前仗着倭国人的势欺压乡里,横行霸道,现在知道倭国人要走,可不慌个半死?你看他现在对我赔这么些笑脸,不就打着往后过不下去,指望我护着他的主意吗?咱们不趁现在占他家便宜,等往后政府回来了,把他家财产都拿去充了公,可就没咱这一份了。”
汉奸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这下不用涂铁柱再劝,春妮自己提起包袱,也不要刘保长家的人帮忙,麻溜去到后院找到个敞亮的空房子搬了进去。
刘保长家不像以前春妮家乡的王地主家,大院子套小院子,外头还建了高高的堡楼,不熟的人进去转两圈就晕。他们家就前院一个两层的门楼,后院一排泥坯房子,看上去跟他“村中第一富”“汉奸狗腿子”的地位实在不相称。
春妮挑的这间房子左边住着佣人王妈一家,右边住的也不知道是主人家的什么人,整天闷在房里不露面,连饭都是王妈做好之后给她端进去的。有太阳时,春妮会看到一个梳着发髻的年轻姑娘靠坐在窗口,呆呆地往外头望。
春妮没花心思打听刘保长家的那点事,在大城市打拼多年后,乍然过回乡居生活,她很是新鲜了两天。每天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在村里闲逛。
这座小村庄离海近,却又不临海,海水盐卤顺着潮汐被浸润进土地中,大片大片泛着黄白色,十分贫瘠,田里种了些高粱,长得也稀稀拉拉的看着就没精神。春妮眼中所见,整个村子只有刘保长一家人穿的衣服没有带补丁。
村庄地处荒僻,很少来外人。春妮刚来的那几天,因为天天在刘保长家出入,村里人远远看见她就躲。她在村口给老人送了两回糕饼,慢慢才有人跟她搭话。
“姑娘,你咋住到刘保长家去啦?他家可不是好人。”有村妇好奇地问她。
春妮笑:“我们有点亲戚关系。大婶,他家是怎么了?”
村妇撇嘴:“他家啊,那缺大德了。为了巴结倭国人当保长,把弟弟留下来的侄女送给倭国人糟蹋。你住他家可要小心些,别以为是亲戚就没事,保不齐你啥时候给他害了,莫怪嬢嬢没跟你说。”
春妮想起每天在窗前伸脑
袋的姑娘,问:“那些倭国人害了别人姑娘,也没个什么说法?”
“能有个啥说法?那些倭国穷酸货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每回下乡,只要看见是个女人,管他老的少的,全往高粱地里拽,我们村的——”村妇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不说这些了。你要记得,你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一定要躲那些人躲远些。别憨乎乎的叫人暗害了,知道不?”
春妮“哦哦”连声,又问村妇:“那倭国人害了别人姑娘不就是白害了?咋刘保长家不一样?”
“他家不要脸呗。洋花长得漂亮,有一回一个倭国官下乡看见洋花,当时给她扛回碉楼里去了。事后我们当家的被刘保长拉去,说要去碉楼找倭国人讨个理。我们还当他总算做了回人,哪晓得进了碉楼,刘保长不晓得跟那些人说了啥,洋花没要出来,自己倒弄了个官当,从此不管他侄女的死活啦。”
“洋花没要出来?那住他家那个梳发髻的姑娘是谁?”
“什么梳发髻的姑娘?我上回去他家串门子,没看见这个人啊。你等等,我去找人寻问寻问。”
说完,村妇一脸兴奋地往村子里跑:“刘二伯娘,你晓得不?保长家来了个姑娘?”
春妮:“……”
第225章 225 土地
刘家村地贫民穷, 乡民们碗里一年到头见不着点油星儿也有好处。据几个跟春妮搭话的婶子说,离村子最近的碉堡有小二十里地,因本村没有乡贤出头筹资, 到刘家村的几乎没什么好路。倭国人就刚来的二三年来得勤些, 翻过两回车,后来就只有几个伪军下乡走几回。
但能当伪军的又有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他们不一定人人都干,但所有人中,贪馋懒拙少说四样占了二三样,倭国人再一撂手不管,他们更是懒鸟不搭窝——得过且过。
而今倭国面临战败, 听说碉楼里人心惶惶,上边人截留军饷到处搞钱, 下边一盘散沙各自为政找出路。有些倭国士兵领不到兵饷饿肚子,见到本地人春耕种粮,还有偷偷来给他们种地,但求一口粮食活命的。
前头几年倭国人凶神恶煞的名声算是被他们败了个干净, 就连刘家村这等地僻的小庄子也敢对据说偷偷被倭国军官送回来的洋花指指点点看洋相。
春妮东家串西家,听来不少虚虚实实的传闻。也不禁感叹, 原来兵书上所谓的兵败如山倒,是这个模样。而今乡民们最感兴趣的话题便是,等政府军回来后, 该怎么处置那些倭国人。无一例外都说要杀头,还要排成排推到刑场上, 一刀斩下泼天红彩,叫乡亲们来看个精神。看完杀头洗完地,就着场子演三天大戏……
刘保长如今彻底失去威信, 家里这两天勤来不少说要借针借线,借油……倒没人敢开口借吃的,只是婆婆娘娘来往不少人。刘保长媳妇懒得接待,一律都丢给王妈叫她应付。
春妮蹭在边上,几方言语对峙,倒把这件惨事的始末弄了个清白。
按王妈的说法,洋花的事确实是意外而生。刘保长家在抗战前就是刘家村的首富,族长之家,他当不当保长,也是刘家村的实际话事人。当年倭国军官来刘家村刮地皮,在刘保长家歇脚的当头,撞见从未婚夫家回家的洋花。洋花在伯伯家长大,并不短她吃喝,一张小脸长得白净柔圆,一下子叫那倭国军官看中,扛回了碉楼。
刘保长带着乡人们去要侄女,不想那军官看中刘保长在这一带的地位,反过来以洋花相要胁,让他老实替自己办事,接了这保长的位置。
这里头又牵出一桩说法,这世上坏人固然不少,但普通小老百姓只想安生过日子,保长听上去是个官,但背后的倭国人又是什么好种子?给他们办事,背后叫人戳脊梁骨不说,自己能落到什么好?因此倭国人来后,有些地方的保长有人争着当,有的地方给狗都嫌弃。
刘家村一村都是亲戚,抱团排外,只在乎本宗本家的好处,才不想让自己头上多个倭国人爹,就是典型的后者。倭国人一招两吃,既得了个清白大姑娘,又逼得刘保长投鼠忌器,不得不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王妈是刘家的仆人,说话自然有偏□□。比如说到此节,乡亲们都不依,说要不是刘保长帮着那些人要粮,这些年大伙怎地越过越苦。本来那些倭国鬼子都不定认识谁家有几个人,有他这个知根知底的本乡人带着,谁家里耗子洞藏了几颗蛋都能给你掏出来。
这时刘保长媳妇出来,叫起了撞天屈,嗷嗷哭道:“你们以为是我们当家的逼你的?倭国人每季征粮都给划了定数,要是交不出来,就要抓人做苦工抵税。前庄那个叫玉官的后生,他的事你们都忘了?那年倭国人到他家去,实在搜不出一粒粮食,最后拿枪顶着他的脑袋叫他去南岛挖工事,不晓得得罪什么人,同去的人都回来了,才晓得他去的第二天就叫人打死了。他那寡妇娘去找人问,有去无回。还有北桥乡的……你们拍拍良心想,这些年,我家当家的除了多收你们几个粮,那些害死人的工役是不是没叫你们去过?乡里乡亲的,你们可别学有些狗东西,俩眼一闭胡吃海喝,到头来只念坏不念好。”
她薄薄一张嘴皮子利索,不出片刻就数出好些个受了倭国人灾害的村子,叫旁人说不出甚话,悻悻散了。
春妮不是那随便叫人三两把风一吹就倒向的人,刘保长媳妇或许没说瞎话。但若真如她所言,自家并没有因为给倭国人办事过于违背良心克扣民用,那为什么本村人对他们一家人的敌意还是这么大?
乡村闲居无聊,消息又闭塞,春妮仅有的那点热情不由全投进了刘家的这桩八卦中去。刘家人口其实简单,除了王妈一家世仆之外,就只有男女主人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其中的两个女孩子玉妮儿珍妮儿春妮那天每天在饭桌上见,男孩叫保倌,才不满一岁,被他妈养在屋里亲自照顾。
刘家人对春妮这个突然被涂铁柱带来的外人抱以了极高的警惕,就连佣人王妈都不乐意跟她搭话。没等她无聊两天,总算成天以船为家的涂铁柱终于再次回到了上回见到她的那个荡子。
自打弄来这几条破渔船之后,涂铁柱带着几个汉子成天穿行在浦头水塘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干些啥,春妮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