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哟,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啦?你卖的是真贵嘛。”她抓着口红嘟嘟囔囔:“你不就是以为现在海城没有进口货才敢卖这么贵吗?我跟你讲,美国人马上就打过来了。到时候倭国人被美国人赶跑,那些商场啊,百货公司啊,都会回来的。到时候新的外国货进来,你这些不知道囤了几年的旧货就不值钱了。”
春妮觉得有些荒谬的好笑感:这个跟汉奸勾搭的女人,听她的口气,竟还是盼着美国人赶走倭国人的?她仿佛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以为倭国人走了,她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小姐打哪听说的?美国人倒是想打过来,哪有那么容易?”春妮故作不屑:“我可是听人说过了,前天倭国人跟美国人在海上相遇,打了好大一个胜仗。我看哪,这场仗还有得打,我的生意有得做呢。”
“你懂什么,”李曼云翻白眼:“现在报纸上能有几个真消息?”
“不信就算了。”春妮学她翻白眼,夺过口红放回包里。
身后李曼云叮叮嘣嘣不知道在摔打什么东西,春妮懒得管她,转身走到窗边往下看。
她居住的这间公寓跟春妮现在当成宿舍的法式公寓格局有点像,但位置好很多。楼下是一条栽种着法国梧桐的林荫路,路后洋房的白墙在树冠间半隐半现。邻街,但并不吵闹,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三两穿洋装的行人时不时匆匆经过,一辆道奇绿色军用吉普停到了人行道旁边。
“哎,你在哪听说的,倭国人赢了?”
五个穿黑衣服的人从吉普车上走下来。
“不记得了。”
李曼云气结:“你这个人,讲话能不能认真些?”又说:“你不就是想我买你的东西吗?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告诉我,我多买你些又有什么。”
她突然从坤包中抽出几卷绿色钞票,眼神睥睨:“这些,够买你所有的口红了吧?”
春妮:“……”她随口一句话,这女人竟当真了?
为了这卷钞票,认真一些也是应当的。
她作出思考的神色:“那我想想。我有个干哥哥,他在给倭人做事。他跟我说了,昨天他的倭国上司让他买了好多好吃的,说是倭国终于打了一个大胜仗,晚上要请同事喝一杯来庆祝。”
干哥哥是真的,给倭国人做事也是真的,其他的全是她瞎编的。
春妮寡言少语,眼神沉稳,长得一看就是很可靠的样子。李曼云似乎有些相信了,振奋追问:“那倭国人说过,是在哪打的胜仗吗?”
“好像叫什么西班岛?不是?东班岛?什么班来着?”
“塞班岛?”
“对对对,就是这个岛,李小姐你不是知道吗?”塞班岛打仗自然是真的,但打成什么样,她哪有本事知道。
李曼云神色凝重,并不见如何兴奋。
春妮觑着她的神色:所以她到底是想倭国人赢?还是美国人赢?
不过她怎么想,春妮也不是那么关心。她忽有感悟:这个年代时常有有钱人被拆白党骗得倾家荡产的新闻见诸流言报端,难道是那些有钱人特别笨?当然不是。无非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即使是有钱人也不得不多疑多虑。偏偏各色消息真假难辨,同一件事,不同阵营的报纸却各有各的说辞。情报的参差,给了骗子们兴风作浪的机会。那些骗子能够行骗成功,抓住的往往是受骗者最在意的点。
美倭两国之间的战争情报,对李曼云来说显然十分重要。但这些事离华国,离海城太远了,远到她打听不出来。
李曼云站起身踱步,她咬着嘴唇,似乎在做什么重要决定。
但她的决定并没有机会酝酿出结果,春妮作了个警戒动作走到门口,她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曼云,曼云?”外面的人开始叫她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声音越发焦急。
李曼云深吸一口气,示意春妮打开了门,她则站起来迎向来人,嗔道:“啊哟,敲得这么急干什么?”
早春的天,来人手提一个银色小箱子,一脸的热汗。他并没注意到春妮的存在,焦急道:“我不是跟你说好了,今天晚上的船,你怎么什么都没准备?”
关门前,春妮从门缝里觑了一眼,四个穿黑衣服的壮汉叉手排开,堵在门口。
“哎呀你别急嘛,”李曼云娇嗔着迎上去:“我听人说,倭国人才跟美国人在塞班岛打了个大胜仗。你说,会不会美国人被倭国人赶走,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呢?”
“你听谁说的?” 大哥死后什么都乱了,倭国人的消息一件比一件坏,王少正这段时间忙着跑路,的确没怎么留意最新的战事。
美国人跟倭国人日前的确在塞班岛发生了激烈的战事,但这到目前为止,还是机密,普通人不可能有获取的渠道。如果李曼云没说得这么准确,或许王少正还会有所怀疑,但她说的日期和地点都对得上,由不得他不谨慎。他怕的是大哥死后,倭国人也要倒台,若是倭国人不倒,他还是有机会翻身的。
春妮的心跳一顿。
李曼云却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就是有这回事。”
春妮懂了,她是怕说出消息来源于自己一个娘姨,王少正不肯相信,刻意神神秘秘的拖延时间,倒便宜了自己一时不用被姓王的注意。
“你等我一等。”王少正就手将箱子放到沙发上,又叫来一个叫阿四的人,道:“你在这陪着李小姐,我出去一下。”
阿四并不言语,点点头,将箱子抱进怀里,站到了门口。
王少正又看向李曼云,后者乖觉,马上道:“那我先收拾着,等你回来,咱们就能走了。”
“收拾些要紧的东西就够了,要快,船不等人。最迟七点钟,必须离开海城,知道吗?”
王少正离开后,李曼云借着收拾东西的理由,将春妮拉进卧室,问她:“你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春妮没答她,直愣愣盯着她的包:“我答你了,我的钱呢?”
她的这个态度,李曼云反而放下心来,嘀嘀咕咕:“就知道死要钱。”取出那叠美金拍到她手上,没好气道:“行了吧?”
春妮接过钱点数,在心中认真考虑,是趁王少正回来前,立刻逃出这间公寓,还是再等等看。
“唉呀,你站在那数什么数?说了是给你的就给你,我又不会少你一分钱,快先帮我收拾。”
春妮点钱的这点时间,李曼云卧室的所有衣柜都已经打开,她拖出床底下的大箱子,指挥春妮往里塞衣服。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你都给我放进去。”
春妮手脚麻利地帮她整理,她要带走的全是名贵的毛皮和光华锦绣的旗袍。
李曼云吩咐完,坐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捧出一个剔红漆的妆盒,开始往里塞珠宝。
猫儿眼的戒指,羊脂玉的镯子,一串串指肚大的珍珠项链……
亏得春妮见过世面,才没被这些宝光灿烂的珠宝冲击得失去了分寸。
李曼云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她收拣完一只盒子,干脆利落地塞给春妮:“跟衣裳搁在一起。”又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
她收拾东西的速度极快,这让春妮不禁好奇:王少正没来之前,她磨磨蹭蹭的,这不肯那不愿找了一堆理由,怎么他一来,也没说什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积极了?
她闲聊似的问了出来,本没指望听见回答。
李曼云手下
的动作慢了慢:“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好好活着。”她抚摸着妆台上晶莹璀璨的珠花簪子,讽刺笑道:“我知道玉姐,还有你,你们都瞧不起我。但你再瞧不起我,不也要给我干活?玉姐再瞧不起我,见到我不也要笑脸相迎?要不是我跟了王先生,你们还会这么对我?”
春妮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所以王先生要走,她也必须积极且欢喜地跟着一道走。因为离开了王先生,她不会再有这样的风光。
她的一切来自于王先生,因此,她的意愿无足轻重。
“那你何不就跟着王先生去港城?”
“你是不是傻?我在这里可以演电影,我去了港城能干什么?真给他当小老婆?”李曼云比着一对红宝石耳环,又拿起一对镶蓝宝的:“男人哪,就是贱。家里的不香,要偷着才香。算了,我跟你个小丫头说这么多干什么。”
“可靠山跑了,你留在这,不也一样不好过?”春妮直白道。
李曼云偏头一笑,猫儿般的眼似要溢出水来:“你瞧我美不美?”
春妮懒得答她,李曼云摇曳生姿地走近她,带来一片甜媚的温香:“总有识相的男人,会怜惜美丽的女人。你说是不是?”
“当当当当,当当当——”
客厅的挂钟敲了七下。
“李小姐,七点了,我们该走了。”外边阿四同时敲起了门。
第221章 221 声音
阿四像一堵墙似的, 堵在春妮面前:“李小姐,你想带她走?”
李曼云看她一眼,轻巧说道:“啊, 她就帮我提些东西, 等到了地方,我就打发她走。”
春妮立刻便明白了,王少正在海城的能量不小,李曼云不愿意明面得罪这个大金主,这是在向她下最后通牒,自己无法跟着上船,那么, 从公寓到码头的这段路上就是他们将她“劫”走,留在海城的最后机会。
“那不成, ”阿四瓮声瓮气地说:“先生没说带她走,她就不能跟我们走。”
李曼云就道:“那我这么些箱子,你一个人给我搬吗?”女明星东西多,再精减下来, 也装了五六个大木头箱子。而刚刚王少正离开前,已经把守在门口的几个人都带走了。
阿四挠挠头:“那我多跑两趟。”
这个阿四脑子似乎不怎么好, 李曼云跟他好说歹说,直到发了脾气,赖在沙发硬磨了将近十分钟, 他急得差点打人,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
最后趁李曼云不注意, 他阴狠地瞪了春妮一眼,抱起王少正留下的箱子,道:“我先去叫几辆车来拉行李。”
春妮垂眉顺眼, 只把自己当成个木头桩子一声不吭。
趁阿四离开,李曼云抓紧时间对春妮道:“一会儿你躲在电梯旁边,给他一下子,这事咱们就算了结了。”
看不出来,这女人真够狠的。
春妮当然不干:“李小姐,咱们不是这么说的,我可不敢打杀别人。再说万一王先生等不来阿四先生,再回来找我们,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你以为现在离沪的船票很容易到手吗?放心吧,他才舍不得再跑回来,万一赶不上船呢。”
说归说,李曼云看春妮那畏惧的模样,恨恨瞪她一眼,没再坚持。
虽说现在海城交通有诸多不便,但因为法租界到处遍布高档社区,黄包车还是很好叫的。
阿四很快在楼下找来一辆驴车和一辆黄包车,将两人叫下了公寓楼。用驴车上的稻草将行李略作遮掩,春妮和阿四分坐驴车的两头看行李,李曼云则坐上黄包车,一行人开始出发。
如今一到傍晚,街上几乎不会有什么人行走。春妮往驴车车头靠靠,装作闲聊的样子,问:“大哥,咱们这还要走多久啊?”
她先前在公寓楼问过阿四目的地,对方没给她一个眼神,而李曼云显然也并不清楚,问阿四,阿四只说,到地方就知道了。
“要不了多久,最多一个多钟头。”车夫不知其中奥秘,乐呵呵地回答。
“一个多钟头啊,”她抬高声音:“八点钟就宵禁呢,岂不是我送完李小姐就回不了家?李小姐,你得给我点钱,不然我没法在外边过夜。”
阿四哼了一声。
春妮则看着驴车行进的方向,在心里计算,一个多小时不够出城,他们上船的地点应该在华界的外码头,定的路线十有八|九是从外码头乘私船从吴江出发,到吴江口再转乘海船去港城。从法租界到外码头需要穿过公共租界,从她以前学校所在的那个方向走到倭国人聚居区的杨浦,再往北一些该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走的都是她以前最常往来的地方。
那么……她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中,王老六他们弄来几辆黄包车,正分散成几个方向跟了上来。
其中一个车夫速度放慢,落到队伍的最尾端,悄悄地脱了队。
春妮转过脸去,外码头那块自己没去过多少次,却是王老六的地盘。
那块地方从前朝起就是有名的货运码头,多如牛毛的□□,外国货船在那里出出进进,势力盘根错节。因为时代的变迁,这些码头有时是官埠,有时是私埠。其中围着这片地方展开的纷争,即使是春妮这样沿江开过好几年夜市,见证过一代代闻人起起落落的小摊贩,都不一定说得清。
就是这样混乱无序的地界,王老六那一年被袁八爷逐出英租界码头之后,像颗钉子一样,不起眼地扎了进去。
行程过半,春妮扫过屹立于闸口路街头的监狱大门,调整了一下坐姿,旁边的李曼云,一双水淋淋的眼睛几乎瞪出火来,整个上半身差点从车蓬里倾出来,挥舞手臂向她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得稳一稳她,要不然,凭她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不知道还会折腾些什么。
“哎呀。”春妮捂住肚子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