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的神色齐齐黯下去。方校长二儿子桂生轻声道:“桂宝给别人当儿子去了。”
春妮轻轻吐气,幸好不是她想的最坏的情况。
方师母眼圈发红:“都是我不好,孩子回到乡下总生病,实在是养不活了,没办法,只能送给个好人家。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爹交代——”
气氛实在太差,春妮强颜欢笑:“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们别这样。来,桂玉,看看春妮姐这次给你们带了什么?”
发完东西,春妮让桂玉留下照顾方师母,以做饭的名义拉着桂生到了厨房,在她的一再盘问下,桂生总算吐露了实话。
要是她再来晚一步,这个家就真的撑不住了。
桂宝当年离开海城时是带着病走的,回到乡下后做下了病根,三天两头就要病上一场。要给孩子治病,春妮塞给方师母的钱,不到半年就花完了。
别看师母性子柔弱,心性却要强。当年他们怎么困难,师母看在眼里。她不愿意给自己还失业在家的闺女和亲友添麻烦,信里只说好话,后来打听到一户没孩子的好人家,把桂宝送去给他们当了儿子。
方家这时还剩下八亩田,其中水田四亩,旱田三亩,还有一亩沙地。方师母原本打算的,是他们母子三个,守着家里几亩田,勤快些耕作也够勉强糊口,不想第一年就出了问题。
“……三叔公到家里说,村上每年交税,都是他家二小子给我们交的,今年得让我们自己去交。可咱们家的田,以前是交给他们种的。我们回村的时候,秋收过了都小半月,麦子早让他们收进仓里去了……冬天的时候,治安团来了人,说要修个什么工事,叫每家出个人去干活,妈听说在那干活要挨打,不想叫我跟三弟去,治安团要我们交钱雇人。我不想叫妈出钱,自己偷偷报名去了。姐你看——”他掀起后背的衣襟,腰眼上有个青疤:“有一回一个倭国人从后边踹的,我没防备,给踹成了这样。”
春妮摸上去,快十四岁的孩子了,瘦得蝴蝶骨支出来,形成两个尖尖的角。孤儿寡母在村里叫人欺负,他大哥不在,母亲病着,他就是家里的长子,承担的比其他人都多。
“还疼不?”她轻轻重重地按捏那块疤。
他摇了摇头,不知春妮按到了什么地方,忽然“嗯”地一声吐出个浊音。
这是落下了病根。
“那怎么厨房里也没口吃的?这些日子你们都怎么过来的啊?”
“前几天都叫倭国人抢走了,我娘想去拦,他们还推了我娘一把,她头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说到这,桂生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
“学习呢?还在家学不?”
“学了一些。”
“师母该早点去封信给我的,自己都过得那么困难,还往城里送什么东西。我再怎么难,总也能想想办法,不至于拖到这一步。”她掏出几块钱交代他:“你去村口,毛二哥在那等着我。你们俩把附近的好大夫请一个来,再给你娘看看,也给你自己个儿看看。你娘她得的真是痨病?”
桂生却不接那钱:“大夫们都请遍了,都知道我娘得的是痨病,看见是我就躲,不会来的。”
春妮:“……那你多给些钱,给你自己也看看,腰伤不能不当回事。快去,快去啊。”
灶上熬的米粥开花的时候,桂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大夫们都不肯来。”
春妮让他盛粥,心里寻思,这个时候肺结核的特效药是链霉素,在去年被美国人发明了出来。这种紧俏药必然会被倭国人把持,不知道海城的地下渠道能不能弄到。在这之前,师母得好好养着,不能劳神。
结核病是个喜欢穷人的病,需要多吃些高蛋白高热量的食物补充营养。城里肉食也不好弄,乡下人还能养鸡养鸭,城里人实行配给制,吃口白米饭都难,反而没有村上方便,吃得饱。她今天只带来些米面,唯一的荤腥就只有那几罐金枪鱼罐头了。
她将一整罐罐头都倒进锅里,和水煮开,再加上桂生兄弟两个采摘回来的野菜,除了给师母的粥,又做了点红薯杂粮饭。罐头的油汁全泡在米饭当中,咸香嫩软,总算令母子三个久违地吃了顿饱饭,但事前春妮带来的一袋子大米做完这顿饭便消去了三分之一。
她来前实在没想到,方家日子会困难成这样。带来的大多是如糖,罐头,糕饼还有棉布这些精贵好放但不管吃饱的东西,杂粮和红薯还是她到了村子后看见情况不对,从空间里又拿出来的一点,
饭后,桂生两个主动收拾碗筷,春妮隔着窗户跟方师母说话。
“师母,这回让我把桂生带走吧。”
“那怎么行,这不是给你添麻烦?”
“这怎么叫添麻烦呢?”春妮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同意:“桂生年纪也大了,在家里天天没个事做,不如我带他去海城碰碰机会,哪怕是当个学徒,总比在村里天天瞎跑浪费时间的好。”
“这……你让我想想。”
春妮知道,如果她说她养着桂生,师母肯定不会同意。但若说带他进城做活,那就不一样了。这个年代的学徒没有工钱,但师父家管饭,多少能解决一张嘴。再说她目前没什么私产,挣的钱都投在了学校里,挣多少花多少,最多够养活自己,时常还要蹭常文远的光。桂生这么大个男孩,她必不可能真让他在家里吃白饭。
“我不去,我还要伺候妈,我不能把你跟桂玉丢在这。”桂生在楼下听见两人的对话,跑出来急了。
“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你一个小娃崽在家能顶什么事。”桂生的话反而促成了方师母决定:“桂生这个年纪,哪里肯收他当徒弟?”
“剃头匠,药馆,照相馆,木匠……哦对,师母你知道的,我们学校就是教木匠的,怎么说也有些门路。现在学校也安定了些,我找哪个学生收留他住下,就算一时做不了学徒,我现在还跟人做生意,带着他做,给他一口饭吃,还是没问题的。再找个好师父给他学艺,说不定年节师父给他发点好吃的,还能回来孝敬你。再说他离得近些,方便去看方校长,也好照应照应不是?就怕师母舍不得。”
春妮一席话完全打消了方师母的顾虑,她信以为真,整个人立刻容光焕发起来:“要是这样,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桂生你只管领了去跟着你,你只当他是你亲弟弟,该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要不听话,该打打该骂骂。你听见了没有桂生?”
…………
病人不能久坐,陪师母说了会儿话,商量好哥俩的去向,师母就有些困了。
春妮让她好好休息,去楼下准备带桂生离开。
兄弟两人连续经历大变,早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春妮的话,他们也听在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只是骤然面临分别,都有些受不了。春妮给他们留出收拾行李和道别的时间,转身去了村口等待。
没耽搁太长时间,桂生拎着包袱出了村。在他身后,方家老三桂玉紧紧跟着:“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又问春妮:“春妮姐,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春妮摸了摸他的头,转身上车:“很快的。你妈的病耽误不得,我回城给她找药去,你在家里好好伺候她,我带来的东西都别省着,要让她吃好了才好养病。还有,我没来你别跟人打架,别叫你妈操心,知道不?”
不是万不得以,她也不想把桂玉这个才满十岁的小家伙独个儿留在村里。但师母身边离不了人,只能先带走桂生这个最能吃的小子。
别看她在师母面前胸有成竹,其实桂生今晚住哪,她都还没谱。现在的海城,包括大街上都塞满了人。她上哪去给他找地方住,这是个愁人的问题。
第214章 214 行当
回家之前, 春妮领着桂生先去了一趟桂香家。桂香家在华界,靠近老城厢,回英租界春妮的住处之前, 正好经过那边。
方师母生病, 桂生进城都是大事,要跟她这个做长姐的知会一声。
春妮领着桂生穿过头顶上色彩鲜艳的衣服尿片,在两人宽窄的毛片路上走了百来米,正好碰见从老虎灶归来的桂香:“桂生,你怎么进城来了?”
她新生的孩子用细棉布裹在前襟,露出来的皮肤红通通的。应是刚洗过澡,桂香一手用毛巾绞头发, 另一手提着一篮子的脏衣裳,脸色忽变:“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咱们先回去再说吧。”
桂香家住在里弄深处一排平房中, 这处房子是前朝老宅,一排十来间,外头粉着红墙,分上下两层。下边一层是个双开门, 推开门是间一眼望得到头的一居室。以前这里是个杂货铺,但现在么, 饭都吃不起了,谁还要买杂货。现在里边几条桌椅,一只吊筒拴在房梁上, 起码几十个人围在桌椅四周,仰头挥拳吆喝:“仙品——”“吉品——”“中!中!”
桂香公公站在圈椅上, 笑嘻嘻地用钩子取下吊筒。
几罐牙粉毛巾衣架等没卖完的杂货被堆放在门背后。桂香的婆婆背对他们拿铜吊炊水,听见有人过来,往后瞥了一眼, 鼻子里轻哼一声,喉头咕哝出一句话,转回头去。
春妮耳朵尖,这句话叫她听得分明:“又来两个穷酸。”
除了孩子满月来过一回,春妮同桂香一直通过他丈夫传话,没料到他们家有这样的变化。
“我家新开的花会筒。”桂香有些窘迫地说:“地方窄,你们上楼去坐吧。”
海城最近突然流行起一种叫“捺花会”的赌博,具体就是写一张花名或人名放在吊筒中旋转,出几毛钱猜花名,猜中的人拿走博金,众人捺花会的地点便叫花会筒。
春妮看了眼桂生,对方正仰头,好奇地看那重新开始旋转的吊筒。
上楼也堆了些脸盆瓢勺等杂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大门旁边,卷着一卷铺盖,那是桂香大弟弟桂丰的铺位。桂香两口子在房中间拉了条帘子,隔开房里唯一的一张床和两个柜子。房里的其他空间都被几乎快到顶的纸箱纸盒塞满,桂香在打零工,她是知道的。
桂香的公公婆婆住在隔壁,他们家里还有个没出嫁的小姑子和小叔一家。桂香一家因为生了孩子,能分到楼上这个单间,叫隔壁的妯娌羡慕了很长时间。
三个人局促地在床上坐下,桂香解开棉布,打算将孩子放到床边的婴儿床上。大约是见到熟悉的亲人,桂生抽了抽鼻子:“大姐,妈她——”
“哇!哇!”孩子突然蹬腿大哭,同时一股臭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侬怎地做事,连个小毛头都哄不清白?”楼下鼎沸的人声中,桂香婆婆的声音又尖又细,针似地戳得桂香身子一颤。
“对不住,这里太乱了。”桂香手忙脚乱,给孩子擦完屁股又换尿片,忙活半天,几人再坐下来接着之前的话题:“刚刚我们说什么?哦对,桂生,妈,你说妈怎么了?”
桂生抿了抿唇,低下头去:“妈冬天的时候生了场病,怕过给外甥就没来。”
桂香松了口气,笑:“吓得我,我以为妈出了什么大事,没来就没来吧。现在路上不安全,妈躲在乡下也好。她现在怎么样?病好了没有?”
“她——”
“哎,老大媳妇。天光都黑了,不做饭吃,要饿死人的?”桂香的婆婆又在楼下叫。
“就来,就来。”桂香慌乱地应了声,交代桂生:“正好你来了,帮我看着你外甥,我去炒点菜,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不用了,你先忙你的,我们还有事。”春妮拦住她:“就是跟你说一声,桂生这次进城来就不走了,等你有空,我们再聊。”
“那他住哪……”
“死人啦侬,这半天不吭气!”
“……”
从桂香家弄堂出来,春妮跟桂生说话:“你姐她婆婆以前不这样。家里经济紧张,生意做不了,又添了吃饭的嘴,人才变得有些难说话。”
她心里叹息,方家人都继承了方校长的骨气,同在一个城市,桂香姐日子过得这样窘迫,也没向她开过口。
都是穷闹的。想起他们告辞离开时,桂香背着婆婆在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五毛钱塞给桂生,两个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来她照顾桂丰已经很勉强,出不了余力再照应娘家。以后有机会,还得给桂香找一份工作,省得天天在家看婆婆脸色。
在城里兜个圈子,找到的人家都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春妮只好将桂生先带回到了小别墅她和常文远的住处,
常文远倒没说什么,还很热心地将桂生安排住在楼下的客厅。反而是春妮悬着心,凭他们现在做的事,房子里不好住进外人,最好还是尽快给桂生另外找住处。
这些暂时可以往后捎捎,第一件大事肯定是给师母找药。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春妮跑遍了药房医院,黑市,赌场,当铺……她所有的渠道,甚至还托常文远去问了近藤,没人听说过链霉素。唯一一个知道消息的大夫,还是通过友人的电报得知的。
战事阻隔了所有的物资交流。
师母的病……她转头往红树村送了两箱金枪鱼罐头和一些香肠鸡蛋,现在只能好好养着,等。等战争打完,等倭国人滚蛋,等再次恢复通航,恢复东西方物资流通。
桂生在小别墅呆了两天,春妮一直顾不上他,他独自又去了一趟她姐姐家,带回来一个桂丰。
桂丰一直住在姐夫家,原先在江边码头的一间茶馆里做店伙。后来倭国人说要备战,关掉所有的码头,连着船东船工全没了饭吃,店开不下去。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倭国人洋蜡厂招过桂丰,他不想给倭国人天天鞠躬,没去,只好回姐姐家东一顿西一顿地给人打短工。因租房价钱越来越不稳定,许多房东不肯收现钱,要粮食布匹抵价,便一直住在姐姐家。桂香婆婆总怀疑这是大儿媳妇想贴补弟弟的借口,这也是桂香在婆家抬不起头的原因。
桂丰说:“我回去伺候妈,正好我攒了点钱,赶上春种。收了稻谷之后,再还钱给春妮姐。家里就桂玉一个孩子,再赶上倭国人下乡,什么事都顶不住,还不如也让他到海城来,进学校正经上几天学。我是老大,应该我在家里守着。”他说完这些马上就要走:“我跟姐夫一会儿去鸭厂路买鸡,我取完鸡就回乡去了。”
苦难是最好的大学【注】。一展眼,桂丰也长大了。
春妮想给他塞点路费,他坚决推拒:“本来桂生就够麻烦姐姐了,我不能再要钱,再说我姐也给了些,不缺这个。”最后好说歹说,答应春妮送了他一程。最近海城有数群流氓专门乘人不注意,将人拖到里弄剥衣剥裤抢劫,桂丰身材瘦小,有一回险些叫他们得手,再之后就不单独出门了。
现在汽油贵,黑狱那边查得严,毛二娃也不总有时间接这个送那个。桂丰便只带了两只鸡,数十个鸡蛋,并他姐姐给的一袋小米,坐牛车回的家。
春妮担心过关卡时他的鸡保不住,桂丰不知从哪摸出两条细绳扎住鸡嘴鸡翅膀,最后拉开夹衫的衣襟,将鸡往肋下一掖:“这就看不出来了吧?”
好吧,还真看不出来。
乡
下的事暂时不用再操心,春妮腾出空来,带着桂生跑了好几家收徒工的手艺行当。有讲评书的,有学厨的,有打铁的,有裁衣裳的,还有做纸扎冥器的。行当都是好行当,可要么嫌桂生年纪大了,不好调教,要么嫌他身体单薄,不经锤打。还有的说学艺要收学艺钱,这下是桂生自己不干了。他在春妮这本身就是白吃白住,万不肯再让她倒搭钱进去安置他。
“这也是没法子,海城人太多了。人人都想学吃饭的手艺,拜师就不好拜了。”从最后一家出来,春妮安慰桂生。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桂生在家里闲了几天,着实很着急了。
“这才哪到哪,海城百行百业,能做的行当多了。你着什么急,等着我给你安排就是了。”春妮合计着今天还能跑几家,忽然天上传来一声尖锐的,类似于竹哨的声音,随后是“嗡嗡嗡”的轰鸣声。
“春妮姐,你看天上!”桂生抬头,声音极为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