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没多久,一队倭国宪兵突如其来闯到学校,第一时间控制住校长,王老师和林老师等学校几个高层,并且闯到季老师的宿舍进行了粗暴的搜查。
幸好季老师当时不在学校,避过了一劫。然而宪兵队没抓到季老师,留了几个人守在学校附近,不许包括学生在内的任何人出入学校,还不许任何人多问。
转瞬之间,形势变得非常危急。
看到这些人目的明确的动作,春妮心里当时就是一个咯噔:季老师的身份,只要曾经参与过她秘密会议统计的老师们都会有猜测,有的甚至是心知肚明。这队倭国宪兵在学校这么多老师中,只抓季老师一个人,目的这样明确,只能说明一点——
她的身份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宪兵队粗暴地将方校长等人塞进吉普车,眼看就要离开。
“你们这些王八蛋,把我们校长放下!”学生们激动起来。
“你们要带我们校长去哪?”
“……”
学生们慌了,纷纷跑上去拦在车前,将吉普车离开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宪兵队长向外头喊了几声,非但人群没有散去,反而围上的人越来越多,眼看要闹出乱子,“咔嗒”数声枪栓拉动,那队宪兵纷纷拔出佩枪,指向了学生们。
混乱的场面顿时为之一静。
“他妈的小鬼子,就你有枪是吧?”人群里,不知哪个学生喊了一声。
春妮心头一跳,正要出声说话,吉普车的车窗抢先一步摇下,方校长探出一颗脑袋:“都给我回去!回去!”
他眼镜歪挂在鼻梁上,吼得青筋都要爆起来:“校长没干违法的事,什么都不用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听话,都回去上课,等我们的消息。”
学生们的动作迟疑,校长加紧道:“校长没干过违法的事,什么都不用担心,只是到宪兵队协助调查,不会有事的。要是现在你们在这出了事,那我可真的回不来了!你们这些孩子,可千万要冷静,别好心办错了事啊!”
说这番话时,方校长虽然没看春妮,但春妮知道,他这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刚刚的那个瞬间,春妮心中的确生出了某种冲动。在她还未付诸行动的时候,身边的那群孩子一个接一个,比她还激进的样子很快让她冷静了下来。
是了,她现在是在学校里!
这所学校目前有两千多个学生,校长他们被带走,接下来她才是学校最有号召力的人。她必须为这两千多个学生负责,在酿出大事之前,让所有人先冷静下来。
这时候她就有些庆幸的,大概是春妮明面上在学校的职务只是个体育老师,又因为平时经常在外面跑,除了安保队的同学们,许多新进的老师和学生都不熟悉她。那些倭国人情报没做周全,并没有将她看在眼里,所以她留了下来。
这时各年级负责的老师们也反应了过来,各自约束学生:“都回去上课,听老师的,都回去上课啊。”
春妮则看了一眼那几名在校门口转悠的宪兵,点了几个名字,大声道:“你们都跟我到操场来,我们接着商量秋季运动会的事。”
这个时候,谁有心思去商量什么秋季运动会?
被她点名的几个人虽然不明白春妮葫芦里卖什么药,仍然听话地随着她到了操场的一角。
校园里巡视的宪兵在这里晃悠了两圈,见他们一会儿搬器械,一会儿拿纸拿笔地写写画画,似乎是在统计着什么,又见校门口的学生们似乎拖拖拉拉的,还是不愿意走,左右探看着,最终选择去了校门口。
等那几个倭国兵一走,春妮立刻问道:“你们谁知道季老师今天去哪了吗?”
一个老师道:“我知道,她上次说过,学校印刷室的彩墨不够了,她问校长申请了一笔钱,这时候应该去买彩墨去了。”
“那买彩墨的地方在哪?她什么时候的出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在英租界江门口,她一大早就出去了,顺利的话,不到一个钟头她就能回来。怎么?顾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春妮当然有想法!
一旦季老师落入那些倭国人的手中,整个学校,只要参与过学生转运的老师,还有负责统筹调配的学生领导们,他们就全都有危险了!
季老师绝对不能被捉到,得想个办法通知她!
春妮隐晦地看了一眼几个宪兵走动的方向:这只是学校内能看到的情况,也不知道校外他们有没有埋伏人手,埋伏了多少。
该想个什么办法,绕过这些宪兵的监视,顺利通知到季老师?
她苦苦思索着。
第198章 198 紧张
别紧张, 千万别紧张。
春妮竭力约束自己焦燥的情绪,沉下心来,问道:“你们谁知道季老师平时都在哪家店买彩墨?店里有没有电话?”
几个人面面相觑。
蒋四成立刻道:“我去问问印刷室的人。”校门口的小摊子撤了之后, 他找不着工作, 又还想在学校多学点东西,校长让他进了学校食堂,接替原先李德三的位置,给食堂干起了采买,偶尔当当帮工,打个下手。
其实这时候的食堂采买就是个虚活加苦活,光是买够这么些人每天吃的粮食和盐, 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以前学校逢年过节偶尔还会有的新鲜蔬菜和肉食,现在已是绝迹久矣。
由于每人每天消耗的粮食数量过于庞大, 倭国人又严格管制大米和面粉,以至于只有春妮还能想想办法,满海城拼凑出点麦麸皮混着稻糠玉米红薯等杂粮供给食堂。
赵师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想法子将这些东西磨成面或攥成黑面窝头, 或烙成黑面饼子给学生们发下去,就着咸菜凉水干咽。多少孩子跟校长家小儿子似的, 胀得肚子老大拉不出来,还要抻着脖子往喉咙里塞。
而每天光是操心弄来这批粮食,就耗去了春妮大半精力。这也是春妮思虑再三, 丢不下学校离开海城的原因。她要是走了,学校以前那些到处搜罗来读书的小乞丐, 不出半个月就要再回街上去。
如今的海城,粮食比金子还贵,半个城的市民都在饿肚子。现在回街上当小乞丐, 这跟送孩子去死有什么分别?救人救到一半,还不如一开始就别伸手。
话说回来,干不了采买,蒋四成也不失望,这孩子倒是个吃得下苦,稳得下来的性子。他主动不要薪水,每天在食堂里帮着生火烧水,拿点剩饭剩菜回家,这就是他的薪水补贴了。这样,其他人看见,也不至于对他能留在食堂干活有太大意见。
蒋四成离开后,春妮带着人在操场和教学楼之间来来回回搬器材,很快将操场围墙外的情况来了个大概的摸排:“后门和巷尾那边都有人把守。”
“小贩们和乞丐还在吗?”
“都在,他们在几个路口也留了人,不许所有人出入。”
春妮咽了咽口水,可惜小吃摊因为严重入不敷出,买不到原料早关了,他们对附近的情况掌握大不如从前。想尽办法也只能打探到这,无法得知这些倭国人还有什么其他布置。
“都有谁?”
“小贩么,就那几个熟脸。乞丐我没认出来,这阵子学校附近乞丐来来去去的这么多,那些老面孔也不晓得去了哪。”
春妮正要说话,蒋四成跟杨大强来了:“季老师去的那家店他有电话,但工厂办公室我去看了,有个倭国兵守在厂门口,不让人进去,厂里的员工也被他们看守了起来。”
整个学校,也就是玩具厂原来的厂长办公室安装了一台电话,现在由学校和工厂共用。倭国人怕他们内外通联,早有防备,说不定电话线这会儿都剪了。
看来指望学校的人传消息出去,是不可能了。
几个人围着春妮正在发愁,那两个先前去门口驱逐学生的宪兵又跑了回来:“你们地,进去!不准留在外面,进去!”
偌大的校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春妮当着倭国人叫走的全是护卫队学生,
学校里平时最冲动最好斗的孩子。校长走后,又失去了领头人的煽动,老师们终于将学生们带回到了教室。
现在解决掉更大的麻烦,倭国人立刻开始转头对付他们。
她伸起双手,作出顺从的姿态,转头吩咐学生:“听见没有,把器材搬进去后回教室,谁都不许给我惹事。”
不等那个宪兵再过来干涉,她推着学生们的肩膀,先一步安排他们抬起器材,原路去往器材室。
看在春妮足够顺从的份上,那个倭国宪兵只皱了下眉头,没再继续找事。几个人不再说话,赶紧低下头快步往体育场器材室的方向走。
学校的器材室建在操场旁边,只需要穿过校道门口的林荫路,再拐个弯就到了。
从林荫路到体育场足有一两百米长,学生们都觉得,往常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今天变得特别短,仿佛没走几步就要到地方。
大伙心头一个劲发沉,目前只有在这里,才会第一时间看到季老师,想办法向她示警。等几人真的离开,再想回来,就更难了。
学校环境单纯,季老师又来了好几年,有些秘密即使有意去守,也不可能一丝风都透不出来。特别这些学生中,几乎个个都直接或间接地帮过季老师的忙。不需要春妮提醒,他们都对现在的处境有数。
“顾老师,咱们现在怎么办?”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学生率先沉不住气,扭头问春妮。
他突然停下来,身后的学生刹脚不住,顿时撞了他一下。
“你们走路小心点。”这男生惊魂不定,抱紧手上的盒子。盒中黑沉沉的铅球发出咣咣的碰撞声,几乎快倾倒下来。
春妮盯着那几颗铅球,脑中灵光一闪,快速往后看了一眼,同时伸手轻轻一拨,五六个铅球争先恐后掉下来,砸在这个倒霉蛋的脚上,他“啊”地抱住了脚大声惨叫。
“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快快,扶他到韩师傅那去找药油!多来两个人抬着他,他这个样,怕不是伤到了骨头,得赶紧去医馆让大夫看看。”
这话一出,随行的学生全明白了,顿时争先恐后架起蒋四成的胳膊往来路跑。
学校没有专门设置医务室,平时学生们有个磕磕碰碰的,就到韩师傅在的门卫处讨点老头自己泡的药酒药油揉揉。春妮几个无法在外边停留,能赖到门卫室,更加方便大伙见机行事。
他们冲来查看情况的宪兵连连赔笑,不等对方喝止,煞有介事地兵分两路,春妮满脸焦急地跟在受伤学生后面进了门卫室。
然而没等他们松半口气,便看见两名宪兵坐在窗户门口。这两人身体侧向墙壁半隐,长枪半端在他们的手边。
这二人似乎是见惯场面,对着几个闯进来的学生咧嘴发笑,神态分外不怀好意。
韩师傅背对他们蹲在墙脚,大气不敢出一口。
吵闹的声音霎时为之一静,学生们傻了眼。而两个宪兵则快速起身,向众人包抄过来。
正在这时,大门口外忽然有人叫:“这是怎么了?中午没到,半个人影都没有。”随即,门卫房外边的玻璃窗被咣咣敲响:“老韩?老韩你在不在?”
两个宪兵中分出一人逼退堵在门口的春妮几人,并快速闪出门外,另一人打开窗户,同时拉动枪栓。
外面那人还不知道死期将至,伸进脑袋左右看:“老——哎哟我的亲娘!小顾姐,你,你们这——”
来人头顶一个破草帽,不是跟李德三是幼时邻居,如今时常在学校附近晃悠找活干的王阿进是谁?
他早前靠春妮,接了几单和泥盖房的大活,又凭他哥哥在红帮的关系,还偷偷跑过单帮,很过了两年好日子。但倭国人打进租界后,严加管控苏河内外,跑单帮风险太大,学校也自顾不暇,他断了生计。春妮跟他有段日子不见,当下打过照面,才知道他又干起了贩运水果的老营生。
宪兵黑洞洞的枪口穿过窗口顶在他脑袋上,似乎叫他吓呆了。
春妮见那端枪的宪兵脸上笑意残忍,心中大叫不好,急忙飞扑过去抱他手臂,叫道:“这位长官,这是给我们学校卖水果的小贩,他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是大大的良民。求你千万别开枪,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你千万枪下留情。”又叫王阿进:“还不快向两位长官赔不是!”
生死攸关,王阿进反应极快,他见里屋的宪兵被春妮缠住,当下扑通跪下,冲出门的宪兵砰砰磕头:“长官饶命,饶命啊。”
春妮从兜里掏出几块钱,也帮着喊: “长官,我这有钱,我用钱买他的命。”见那宪兵目光迟疑,又叫:“要是这钱不够,我家里还有,只求你看在他家孩子的份上高抬贵手。”
她生怕这两个宪兵不通华文,用的倭国话,确保两人一个字不漏地听懂了。
那倭国兵偏头看了看春妮,从她手里接过大洋,嘻嘻笑着,还想在她手上揩把油。
春妮只作没察觉,缩手极快,快速交代王阿进:“学校现在不方便你进来,你要是能出去,一会儿把咱们学校订的这些水果交给码头的老师就可以回家了。”
王阿进一怔,他因为以前时常在苏河两岸出入,帮附近居民们带过不少东西,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季老师。特别季老师肩负工厂一部分庶务,平时经常来往于租界内外,有时不方便,也会找熟知水路的地头蛇帮忙。
王阿进便是由此跟季老师熟识起来,此刻春妮说起码头的老师,那就只有那一个。
他人很机灵,立刻明白今天学校的变故必然跟季老师脱不开关系。他知道这会儿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点点头深深看春妮一眼,挑起挑子,调头很快走出了巷子。
倭国人防守严密,春妮将事情交给王阿进是迫不得以。不管他能不能领会她的意思,顺利将消息带到,她目前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毕竟身边还有两条恶狗。
王阿进走后,两个宪兵商量了一下,将看病的学生连着韩师傅一起轰出门房,并决定分出一人去春妮家拿钱。
不管他们还有什么鬼主意,这两个人对春妮都不是什么威胁,只是不得不离开门房,又想不出万全之策,让她心头益加沉重,拖拽着步子慢慢向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