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人快语,不等老韩分辩,噼呖啪啦砸了一堆话下来:“老韩,坚持了这么久,说不干就不干,岂不是前功尽弃?人家顾老师是负责给钱的,都没嫌弃你吃白饭,你自己东想西想的,心思也太多了点。照你说的话,你就是走,白拿了这么些年工钱,怎么也得研究出点真正的好东西才好说走的吧?”
她说得这么畅快,看来这话在她心里也憋了不少时间。
韩老头一时怔在了原地,神色似有触动。
两个女老师见好就收,不急着马上要答案,互相使个眼色,离开了校门口。
春妮冲她道谢,看见她手上的东西,顺口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季老师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还有什么?这一批的离城人员统计了出来,我正要报上去。”
春妮漫不经心听着,心中一动。
第195章 195 别扭
“季老师, 你跟我透个实底。你们联络站送了这么多学生出去,有没有出过事?”春妮盯着季老师手里的名册,神色认真。
季老师以为她关心学生的安全, 迟疑了一下, 还是说道:“我也不瞒你,意外肯定是有的。我仿佛听过一回,有一次我们一个学生走掉了队,领头人回去找他,恰好碰上倭国人的巡逻队,一整队的学生都被抓去蹲了监狱。”
“后来呢?”
“后来……我不负责送人,具体我也没深问过。怎么了?”季老师发现了春妮的不对。
春妮深吸一口气:“你说, 我让夏生去你们那边,怎么样?”
论理, 她把夏生交给夏风萍,在她的看护下,夏生过得不会差到哪去。但春妮跟朱先生合作过一回,对对方的能力很有些疑虑。对方这次又是秘密撤退, 他们这一走,也不知会去哪, 再做的营生还会不会有危险,自己跟夏生不知何时能再见。西边虽然也是秘密渠道,但学校时不时还会收到一些以前学生的消息, 两边通信没断过。她送过去的那些学生,也可以顺手关照一下夏生。
夏生去西边, 说不定会更好。
季老师瞪大眼睛:“你说真的?可是想好了?”
凭春妮跟这边的关系,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季老师不意外, 但她弟弟,今年高小还没毕业吧?这么小的孩子,能跟着走那么远的地去大本营吗?她不确定地想。
春妮心有些乱:“我这不是正问你吗?你觉得怎样?”
“不是……咱们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季老师道:“你也知道,西去的路上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们挑人,一般挑的是年满十八岁以上的青年,最小的也不超过十五岁,这样万一有什么事也跑得动。夏生今年有十二了没有?”
“过两个月就满。”
“那不也是没满十二?这个年纪,好一点的工厂都不肯招进去。”季老师喋喋说了一堆,猛地醒过神来:“小顾,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春妮踌躇着,将自己的顾虑透露了一部分给季老师。
这下季老师也被难住了:“你说的是个问题,这样的话,夏生留在这里的确更危险。这样吧,等我再去把你的情况往上反映,看上面怎么说。咱们什么交情,我不敢说一定万无一失,但绝对会把这个当头等大事,给你安排好。”
春妮心乱如麻,点了点头。
既然季老师把这事接了过去,没有意外,就定了一半。
晚上,暖黄的溶溶灯光下,是姐弟两个严肃的面孔。
“……事情就是这样,你趁这几天好好想想,自己更愿意去哪。”春妮无法抉择,干脆让夏生自己选。
“我哪也不想去。”夏生闷闷地说。
春妮心底暗暗叹气:就知道这小家伙要闹情绪。
没等她说话,小男孩忽然伸出手臂,圈住了姐姐的腰:“姐,我不想跟你分开,倭国人敢干坏事,我就敢跟他拼!我不怕他们!”
他拖着哭腔,让春妮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知道,这时候她应该劝劝弟弟,可喉咙眼堵着,怎么都开不了口。
夏生不舍得离开她,她又何尝舍得跟夏生分开?即便有季老师的承诺,一路西行要穿越好多封锁线,这样危险,万一有个不慎,就是抱憾终身的事。
她沉默着,同样揽住了少年瘦弱的肩膀。有多少日子了,这还是夏生长大后头一回哭。
“听话,你听话啊。”她的嗓子也沙了:“姐不是舍不得让你去跟倭国人拼,你还这么小,这些事是咱们大人的,轮不着你。你呢,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好好长大,知道不?别叫姐为难。”
“可你带着我来海城的那一年,不也才是今年我这么大?为什么你可以,我就不行?”夏生道。
春妮无法解释,只能沉默。她那个时候有外挂,夏生有什么?就算她有外挂,在这样的乱世,如果不是在家乡实在活不下去,她也不会孤注一掷,带着弟弟穿越战区到海城闯荡生活。就是这样,也经历了多少险难,才换来现在相对安稳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安稳,也是摇摇欲坠,随时可以被人打灭。
“这些年来,你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叫我听话,可我心里头,真想任性一次,叫你为难一次!”夏生赌气地说了一句,拧灭台灯,翻身躺下。
春妮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知道他睡不着,自己也睡不着。在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夏生只有她一个亲人,却忽然被告知,他将与唯一的亲人分开,去到一个情况不明,前途未知的地方,即使是个大人也不一定接受得了,何况他一个小孩子?
她不太担心夏生闹太长时间别扭,这是她养的孩子,她了解他,他只是需要时间接受。
七天后,海城北郊的树林外。
夜里刚下过一场急雨,地上潮乎乎的,被来来往往的人踩成了烂泥。夏生背着行囊,在早上的这场大雨中跟姐姐分别,跟新同伴们汇合,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新的前程。
出乎意料,夏生也不愿意跟夏风萍一家人走,他说:“萍姐对我再好,我也是外人,人家一家人好好的,我插进去做什么……我就你一个姐姐,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想跟别家人一起……我跟同学们都约好了,到了那,咱们还住在一起。都认识,都有照应,也不要你太操心……”
“那边说是经常有战斗,要加入什么儿童团……”
“咱们华夏这片地,哪边没有战争?姐,你给我的枪和弹药,我都收得好好的。半个月前打耙,我不还夺了第三名?别的好多同学,还没摸过枪,人家都不怕,我怕什么?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小小少年把自己安排得头头是道,终于当姐姐的再说不出话。
直到再也看不到远去的人影,春妮抹抹眼角,快步走出了树林。
她没有太多伤感的时间,夏生走后,偌大的海城她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走出树林前,春妮抬腕看了看表,现在五点刚过三分钟,天色已经大白。
盛夏清晨的海城郊外是很安静的,树林中偶有几声蝉鸣,也在春妮远去的脚步声中被越甩越远。因此,蝉鸣之外的某些东西,固然细微,也仍然敏锐地撞进了春妮的耳朵里。
转出山间小径,春妮陡然加快脚步。
身后“咯嚓咯嚓”连声轻响,是落叶被踩断的声音。这些人骤然被打乱节奏,到底露出了行迹。
此时连片的稻田已经被收割完毕,稻田旁边,是数垛农人垒起来的稻草堆。
春妮扑到其中一座草垛后边,露出一双眼睛。片刻之后,果真见三四个戴着草帽的青壮男子从树林中跟了出来。见到空无一人,那几人先是一愣,领头人作出一个手势,几人东张西望,悄声散开,作出寻找的动作。
她往后退去,这座草垛因为农人取用,中间被掏出个大洞。春妮这一退,正好退到洞中,正好够她抓取几把稻草掩住洞口。
那几人茫然地转了几个圈,视线数次在稻草垛上停留,有个人还抽出刀来将草垛捅了好几下,差点将她捅了个对穿。春妮的枪都握到了手上,但死死忍住了。
从那几人走路的姿势,春妮已经看出来,这几人中有两人是倭国人。现在海城内外,倭国人是一等一的精贵人,她在这里杀了人一时痛快,但这附近都是村落,有倭国人死在这里,再找不到凶手,必然会给村民招来大祸。
可惜前些日子她到处疯狂囤货,空间里被塞得指插不进,否则拿它运运尸体毁尸灭迹,也不用这么为难。
春妮心中杀机起起落落,只能眼巴巴看着这几个人找不到她,最后远离她的视线,又回到树林中夏生离开的方向。
她没有追上去,这几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她,她心里有数。中间他们跟丢过她两回,她在这两次的时间差里,已经把夏生安全送到了地方。
之所以放任他们跟到这里,自然是因为——
春妮拍掉身上的稻草渣,招呼住过路的一辆牛车,高声问:“叔,去城里多少钱?”
“铜角子两毛,不要纸钱。”
“这么贵,便宜点。”
“姑娘,现在去城里,咱们可担着命哩,那些小鬼子动不动砍人,两毛钱一点都不贵。”
“行啦,走吧。”春妮跳上牛车。
树林那头,几个人狂奔下来,只看见车夫甩了个鞭花,牛车迈开步子动了起来。
春妮不说话,车夫也不是多话的人。对身后紧跟着的几人,两人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抽着牛车,催牛快走。
那几个人追着追着,以为牛车上的两个人是怕了他们,索性不再隐藏,嘴里叫骂着,越追越快。可也奇怪,明明那牛车先开始跑得不快,他们几个也不是孬手,一辆牛车而已,追着追着,却总也追不上。
两方人马,一边追一边跑,到了一处芦苇荡。
这时,车夫“吁”地一声,牛车停了下来。青牛拱起的脊背起伏得剧烈,看来是累得跑不动了。
对方为首的那个人追得脸红脖子粗,到了这里,也不装了,哈哈大笑冲身边挥挥手:“给我抓!”
话音未落,“啪啪啪”几声枪响,那几人笑声都没收,就倒下了。
春妮跳下车,对牛车拱拱手:“孟叔,多谢您了。”
孟叔手指顶开破草帽,一张黝黑的脸笑得憨厚:“跟我客气啥。你去年给咱弄来这么些药材,救活了游击队多少人。你遇到麻烦,能想到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谢啊。”
说话间,芦苇荡里又出来几个人,他们麻利地检查完尸首,将人身上绑了石头,拖进渔船里划到河中心丢了下去。
孟叔让牛吃了会儿草,同春妮道别:“我赶着还牛车出荡子打渔,不多说了啊。”
渔船几蒿杆撑到对面,很快来人中只剩下一个人——常文远。
两人这些年合作过很多次,运东西运人都有,所幸所有任务都顺顺当当地完成了,算起来两人还是第一回 合作杀人。因为春妮手中的西药所剩不多,正好他也回来,便将手里孟叔那条线又交给了他。
这回她联络孟叔,就是通过的他。
他其实不太同意春妮这样解决问题,认为后患太多。但春妮也有自己的理由,这些倭国人就像苍蝇一样将她牢牢围住,她想做点什么都有人盯着束手束脚。她认为,与其憋憋屈屈地被他们困住,还不如她先用这几个人试试对面的态度。
他叮嘱道:“这些人不见了,你这几天注意些,那些倭国人肯定会再来找你麻烦。”
第196章 196 误会
在芦苇荡干完那一票, 春妮听从常文远的话,先老实回到学校窝了几天。
这期间,她如常上课下课, 没课的时候满海城跑着收集物资, 再照常出个城,偶尔去常文远开的饭馆吃个饭,跟以前一样有条有理不忙乱。
说到常文远的饭馆,春妮满以为以食物的定价,餐馆开不到三个月就会关门,还曾劝过他,让他早点想辙改行。谁知三个月过去, 饭馆不仅没倒闭,反而越开越好。每天旧客去新客来, 没有一天空过桌子。
春妮曾好奇过他的客源,常文远告诉她,他目前的客人中,以附近省份的青帮弟子为多。倭国人全面掀起战争之后, 青帮大部分人都直接或间接地投到了倭国人麾下效力。卫胜临死后,加上帮主远避到港城, 对帮派掌控力大不如前,青帮内部很快分裂,
这个战争之初出人出钱宣传抗倭, 协助各方抗倭人员刺探情报,暗杀亲倭分子的第一大帮派已经跟以前不是一个组织了。
倭国人对剩下的人又拉又打, 花销出不少银元,到底将这个以漕运起家,盘踞在城市中二百多年的□□
巨掣掌握在了手里。
领头羊青帮帮众倒戈之后, 海城其他帮派更加无力抗争,也纷纷望风而降,至此,海城大半的□□终于落进了倭国人掌控中。
抗倭环境前所未有的恶劣,最近常文远接到的要求也是让他暂停一切活动,等待通知。
他反对春妮搞事,正是担心她在这个特殊时期过于高调,会惹来麻烦。春妮跟他的分岐在于,她认为浑水更好摸鱼。
这世上从来不乏见风使舵,更不乏迎风而上的人。城里物价每天一个高度,钱越发不值钱,也使这些新贵们一个比一个浮燥,手里有一点钱就忙不迭花出去,生怕慢一步就吃了亏。倭国人出高价招揽这些人,他们往往钱在兜里没揣热乎,就送给了赌场和高档饭馆等销金窟。
这就导致海城两种怪象同时出现,一面是路上每天海量增加的流浪汉,路上每天都有人因饥饿倒毙,另一面则是洋酒洋烟被炒出天价,一瓶大洋马拍卖价喊到两万块银元,买的人仍是趋之若鹜,仿佛两万块买酒钱真成了粪土。而这些头两天还坐在拍卖行里争酒的体面人,说不定第二天就变成了露宿街头的乞丐,或是苏河里的无名浮尸。
死尸的腐臭味噩梦般盘旋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中,除了命运,谁也不知道噩运下一刻会降临在哪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