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些客套话干什么?校长以为你要留下来当老师,给你的全是军票。这些军票,出了海城没人肯认。哪怕是在海城,也只能换些没人要的二手货,买粮食人都不认的票子,你拿着有什么用?”
话说到这一步,韩厂长不再推辞:“那当我是借你的。”
看他收了钱,春妮没跟他再争执这些话,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你嫂子在南洋有个亲戚,前几天托人捎话,说可以到那边橡胶园给我找个活,我准备去碰碰运气。”
春妮皱眉:“南洋?保不保险?”
“应该没问题,是你嫂子的亲娘舅。”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南洋那边不知道安不安全。”
“那边没有倭国人,怎么说也比我们这里安全吧。”韩厂长时常关注局势,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愿意远渡重洋一搏。
“这可说不准。倭国人占着港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挥师向南了。”春妮觉得,他这个决定还是太冒险了。
“那也没办法。我家里有两个孩子要养,你嫂子娘家的弟弟也失了业,要靠我们周济。我就是留在学校,也养不活两大家子人。不搏一搏怎么行?”
各家都有各家的无奈,春妮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傍晚,春妮避着人给韩厂长家拎去两斤细面:“你回去跟嫂子说,要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韩厂长将面小心掖进怀里,勾着腰步入了夜色中。
这是春妮最后一次看见他。
韩厂长走后两个月,倭国人攻占新加坡的消息传来。
又过七天,电台里播出了倭国人在南洋大屠杀的消息。
夏家的秘密电台被春妮收到空间之后一直没还给他们,后来风声过后,她有时候半夜也会拿出来,通过搜索秘密频道来获得外界的消息。
当晚,春妮呆坐在床头很久。
第二天一早,她去韩厂长家,给他的孩子带去了两罐奶粉。
这两罐奶粉还是在大战前,春妮在港城搜罗来准备倒卖用的。后来看情况不对,她收进空间以备不时之虚,过保质期都不知道有多久了,本也不好意思拿出来送人。
韩嫂子宝贝般地收起来:“不嫌弃,怎么能嫌弃?我本来奶水就不足,现在到处都买不到奶粉,我还没多谢你想着我们,哪里好意思嫌弃?”
她当即用温水给孩子冲了一杯浓浓的奶,问春妮:“怎么这会子过来了?是你韩哥
捎信回来了?”
韩嫂子是海城本地人,住的弄堂不方便收信,韩厂长便将收信地址还放在学校里,春妮给她带过两回信。
“就是给你们捎奶粉来的,嫂子不用忙,我还要去夏老师家。”
“对了,夏老师孩子快也生了吧。你等等,我这里有些孩子小时候的衣服,你拿过去给她,看她要不要。那个奶粉……”
“奶粉我这还有,你留着吧。” 到最后,春妮也没将昨晚的消息说出口。
夏风萍预产期快到,已经提前几天住进了医院。
春妮去时,小小的病房里塞满了热水瓶,毯子,衣服,还有书本,和一个铁皮锅子?
“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你这是要搬家吗?”春妮越过一地的杂物,
夏风萍示意她噤声:“我也是跟你透个底,等生了孩子,我们不打算回家,直接从医院离开海城。”
春妮吃一惊:“怎么忽然要走?”
“也不是忽然要走。”夏风萍抚着肚子,笑得有些无奈:“其实家辉出狱之后,我们就感觉到,家里附近一直有人在监视,放在房间里的东西也时不时挪位。再在这住下去,不知道哪一天又要出事,所以,我们必须得走。要不是我身子不方便,也不会耽误到这个时候。”
“那你们打算去哪?”
“看家辉的安排。”夏风萍平静道:“那些人绝对想不到,我会选在生孩子的时候离开海城。”
夏家的情况比韩家危险,春妮心中尽管不舍,却没打算劝她,只问道:“伯父伯母那边,你通知了没有?”
“没有,我爸爸最近跟倭国人走得近。告诉了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变故。所以——”她从枕芯里抽出一封信:“托你件事,我走之后,你帮我把这封信寄到我家。”
夏先生送出去的金条有了用,最近接到几单来自倭国人的清洁用品大单,还托人弄到了一张行车车牌。
因为他这段时间时常跟那些东洋人混在一起,夏风萍看不惯,说过他好多回,父女两个大吵一架,又是好几个月互相不登门,连她住进医院,也没来看过她一回。
这是个不太愉快的话题,闺蜜两个小心避开,畅想一番孩子出生后的模样,夏风萍问她:“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春妮一时没听明白:“什么什么打算?”
夏风萍无奈地看着她:“你瞒着方校长,也瞒着我?我都知道了,那几个倭国人是不是找过你好几次,想让你把凉席的机器图纸卖给他们?”
春妮这回是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夏风萍冷哼一声:“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不止知道那几个倭国人早几个月在打图纸的主意,还知道他们找人杀了你几回,只是没得逞。你打算就这么一天混一天的过下去?”
春妮没答话。
夏风萍说得不错,早在工厂没有关张之前,几个看中了工厂的倭国人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知道春妮几乎经手过工厂所有机器的设计,派人找到她,想出高价让她画出图纸。
春妮一开始拒绝得很干脆,那些倭国人不死心,一边派人继续接触她,一边找了两个浪人,试图绑架她。
在她帮工人筹集遣散费的那一天,险些被他们得手。
工厂遣散之后,那些倭国人想办法将方校长特地拆卖的机器收集起来,组装得到了一个破竹机,倒是有段日子没再来烦春妮。
只是最近大约那机器有什么毛病,这几天,他们又找了过来,还让夏风萍得到了消息。
春妮的确正为这事烦恼,夏风萍的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听她道:“我有个想法,不如我跟家辉商量一下。这次你跟我们一起走,怎么样?”
第194章 194 考虑
春妮让夏风萍给了自己两天时间考虑。
可实际上, 春妮心里很清楚,她走不了,也不会走。
工厂租的仓库今年肯定无法再续租, 最近在折价清理库存, 那些库存都是前两个月关厂后没找到人接手的滞销品。现在的局势,想将它们卖出去换到最后一笔钱,更加不容易。而厂里的其他人,包括厂长都已经被遣散,老师们有自己的事要做,唯有春妮这个体育老师兼后勤主任时常有点空闲时间,帮忙处理这些东西。
韩厂长和夏风萍离开后, 学校的元老就只剩下了她,王老师和方校长三个人。王老师兼任教导主任, 其他人都是本本分分的教书匠,干不了春妮正在做的事。她若是再离开,不夸张地说,学校会瘫痪大半, 说不定两个月时间都支撑不了。
包括夏风萍自己,端看她随后仍然托春妮帮她给自己父亲带信来看, 恐怕对劝说她离开海城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跟她顺嘴提了这么一句。
但这番谈话在春妮心里还是落下了涟漪。
从医院离开后,春妮推着自行车, 没像以前一样,第一时间骑上去风风火火地赶往下一个地方办事。
这几天事不太多, 她决定利用这点碎片时间,好好想好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今年春妮跟夏生的生活即将迎来一个重大转变:他秋天满十二岁以后,就会升入国中成为一名正式的初中生。
江浦学校只是一所偏技工教学的职业教育学校, 在过去的六年时间里,它承担了小学基础教育的一部分工作,但最终这所学校只服务于那些接受完基础教育就要走向社会工作的一般家庭以及贫困学生。
夏生的成绩很好,春妮不想让他像学校的其他孩子那样,书没读两本就急着学手艺,人还没有操作台高,已经走上了社会工作养家。何况现在的世道,到处都是失业的成年人,他一个小孩,又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她更愿意让夏生读更多的书,受到更好的教育,她也有这个能力托起弟弟,让他站上更高的舞台。
这样的话,他再留在江浦学校上学就不合适了。
这一点,春妮也跟夏生早早沟通过,他虽然不舍得离开熟悉的环境,但表示了理解,并且积极地在为下半年海城中学的招生考试作准备。
今天夏风萍的话勾起了春妮的另一重隐忧。
倭国人贪得无厌,现在又有了军队和政府在后面撑腰,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从他们的态度足以推定,就算这次的事件她完美解决,以后类似的麻烦也少不了。
之所以倭国人还愿意耐着性子跟春妮买图纸,无非还是在其他方面,他们更难打开局面。
一旦那些倭国人在她这里找不到突破点,他们很可能跟连德江一样,回头去找夏生的麻烦。
不,不是很可能,是一定会。
今年上半年,因为收购工厂的事情遭到校长阻拦,三月份的一天,校长的大女儿桂香姐出了菜市场,差点被一群行踪诡异的壮汉拖走。要不是那时同样有几个学生正好在粮店外排队买米,听见有人喊起来,帮忙拦住了那群壮汉,这会子桂香肯定已经出了事。
这事发生之后,巡捕房的几个倭国警察只是象征性地来事发地点转了一圈,就再没有了下文。校长去催问过几次案子的进展,除了被勒索几个大洋,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进展。
以前巡捕房由洋巡捕和华国巡捕两方共管,倭国人接手后,全部换成了自己人,针对华国人的治安事件日渐难以侦破。大家只好无奈地习以为常。
好在那年出了连德江雇人夜闯学校杀人的事后,学校十分舍得在安保上面下重本,采用学生巡逻和聘用武装人员双管齐下的方法,安保一直做得不错。校长再不许几个孩子和师母单独出门,就连每天的生活必需品都会托学生和校工采买。包括他在内的方家人,除非遇到大事,否则不出校门,安全暂时无虞,但校长一家人也相当于半圈禁在了学校里。
现在,他们将主意打到春妮身上,两方相持,必有一方要见血,这事恐怕才能有个了结。
假如夏生只在学校附近活动,他的安全不用春妮操心。但海城中学在法租界,且不提供住宿,春生每天需要坐电车往返学校。海城中学原本是海城最好的初中,但在七年前的倭国轰炸中被炸毁半座校园,校舍至今未得到充裕的资金修复。年前因为海城中学校长不肯跟倭国人合作,他们在外租用的民房校舍被倭国巡捕房找茬,强制收回,很多学生只好又回到了被损毁的教室中学习。
不提夏生上下学路途的安全问题,残破的校园内,是海城中学几近于无的安保能力。春妮放他出门读书,真的不是羊入虎口?
“唉,唉,撞到了!”骤然一声大喝,春妮的思绪被拉回来。
只见韩老头手提扫帚,飞步从春妮车前提出一个小孩,骂道:“小东西,看路都不知道,白长眼睛吃饭的?”
被骂的小孩脖子一缩,溜着墙根跑了,韩老头扭头问春妮:“小顾老师,你怎么也跟掉了魂似的,这么大个孩子窜出来,都没看到?”
自从工厂歇业,韩厂长离开学校,作为他同乡的韩老头认为印刷厂研制数年不出成果,自己是白占印刷厂的薪水,主动辞了这份工。却也不肯离开海城,将精力投放到校门口,竟真尽职尽责地为学校看起了门。只是整个人的精气神,跟刚来的时候完全不能比。
春妮的心事,说出来也是白惹老头跟着心烦。
那些倭国人前几天派几个地痞来找过事,还尾随吓唬过学生,不许他们上学,都被老师和学生们见招拆招地对付了回去。连着几天无事发生,老头好不容易松泛两天,没必要再让他卷进来。
春妮摇摇头,倒是想劝韩老头两句:“印刷厂的事,您打算不管了?”
韩老头叹气道:“我想管,也得做得出好东西来,是不是?”
“怎么叫做不出好东西?你们上个月前不是还出了莫奈的《日出》积木?”
韩老头撇嘴:“没鼻子没眼睛,像打翻颜料桶似的随手抹出来的东西,那也叫好东西?”
彩色套印印刷卡在色块衔接的技术处理上,没有停止过研发,这些年只能说小有进步,始终没有大的突破。在林老师的建议下,他们玩具厂这些年出的积木一直采用印象派画家的名作作为蓝本,尽量降低印刷难度。
凉席生产挂靠在玩具厂下,没有另起炉灶。工厂两个月前,解散的也只是凉席部门,还保留了玩具厂的职能,也留了一少部分原先凉席部门的熟练工。因此《日出》被印刷厂印刷出来后,大伙拉足马力,立刻将成品制作出来,并投入了市场。
只是这个朝不保夕的年月,大伙都在为吃饱肚子发愁,又有几个人舍得花钱去买玩具?工厂先期制作出来的一千套新积木,全市百货商场铺货,卖了一个多月,也才卖出去不到一百套。
校长有心尽量保全所有人,但生意再这样惨淡下去,只怕学校剩下的两个厂也撑不了多久,要再次大规模裁员了。
这一点跟印刷厂的技术也有关,套印技术始终无法解决色块堆叠的生硬,做不出笔触衔接自然的彩印画。市场终究是掌握在有余钱的人手中,韩老头这样有些余钱的一家之主眼中,所谓的印象派就是西洋人随便泼了点颜料在画布上,糊弄人的东西,华国人看都看不懂,怎么会愿意花钱去买?
先前他们的《太阳》,也不过是占了个彩印积木的先手,又有了油画作噱头,大家一时新鲜,才推动了一拨销量的小高峰。
这样的好事,可一不可再。
连续几年印刷厂印不出老头心目中的彩画,这才令他心灰意冷,不愿意再留在厂里做那“吃白饭的人”。
没等春妮说话,校门口走出个人,她冲来人招招手:“季老师,过来说说话。”
季老师跟林老师一样,后来在印刷厂挂了个职,负责调制颜料。她性情开朗,跟谁都聊得来,是学校人缘最好的老师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