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对方为什么收了钱不放人,春妮觉得,她应该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如果白云铠的事迟迟找不到真凶,可能对方会随便找几个人顶罪来结案。
虽然春妮在外面有一些能量,方校长也按照计划,弄出了一点动静。但这个案子,倭国人高层也很重视,就算要找替罪羊,肯定不是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就能混过去。
原本春妮是最好的人选,但负责审讯她的山本却被上面的人束缚住了手脚。可放她出去,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顶罪又很难,想必对方这几天也很挠头吧。
一想到对面的人日子也不
好过,春妮的心情就变得很好了呢。
“山本君,可以出来了吧?”他的同事还在催促他。
“顾小姐,没听见让你出来吗?”山本不情不愿地,拽着春妮走出了审讯室。
步出长长的走廊,两个人在一间牢房前停下,哐啷一声,牢房落了锁。
山本睨视着春妮的神色,突然凑近她:“顾小姐,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就完。”
看见对方瑟缩了一下脖子,山本心中的不满稍有发泄,总算是离开了。
如果山本以前跟春妮打过交道,哪怕他找几个人来打听一下这小姑娘的风评,可能就不会以为她是被吓唬几句,就会心慌意乱露出马脚的一般小女孩。
可他显然不是那些跟春妮只隔条街,以前主要在川陕路巡行,可能还跟她打过照面,挥着警棍撵过她,听过她名声的巡捕。
春妮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担心,对方不了解她。
她知道对方没有走远,她越过牢房中满地的污秽,找了个干净的角落,抱着手臂,埋下头坐下来。
她住的这间牢房男女混居,在春妮被运送进来之前,一共有十一个人,两女九男。
虽然男多女少,还都住在一起,但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因为这些人中,几乎人人带伤,尤其是男人。春妮才来了三天的时间,已经有四五个人被倭国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种情况下,所有人要么都在担忧自己的前途,要么被病痛折磨,哪里有心情有体力惹事?
“小妹子,你回来啦?他们没有怎么样你吧?”看见她回来,牢房里唯一剩下的女人挪动过来。
她说她夫家姓黄,今年有四十来岁,自称是苏北逃荒过来的流民,丈夫在逃难中病死了,儿女也相继死去。她有一天饿极了,抢了一个倭国人商店的东西,被毒打一顿之后扭送到了这里。
见春妮摇头,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不晓得,每次你出去,我就提着心,生怕你哪一天像小花那丫头一样,被——”
她口中的小花是跟两人同牢的另一个女囚,年纪稍微轻一些,大概二十多岁的模样。春妮进来之后的当天就被拉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黄婶子咽下口中的话,凑过来问她:“小妹子,你到底是咋进来的啊?那些人也忍心,把你这个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扔进来?”
这话,黄婶子在春妮进来之后已经问过了无数遍。
春妮不想节外生枝,全都含糊过去了。
但现在她环视一眼牢房,发现房间里又少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
“他们说我放跑了一个叫白云铠的人,还劫了牢,要我认罪,”春妮露出委屈惶恐的眼神:“这么大的罪,他们也不看我一个小姑娘干不干得出来,怎么就非认准了我似的。”
她埋着头,“呜呜”哭了两声,问黄婶子:“婶子,我怎么看牢里又少了一个人?陈大叔他去哪了?”
“你说陈疯子?”黄婶子盯着春妮,目光发直:“好像是放了吧。”
“哪是放了啊,”牢里另一个犯人道:“我听管教说,他身上有个什么案子,刚刚提出去,说是又要审他。”
“人都疯了,还不放过哩人家。”有人大声叹息。
这时,牢房尽头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黄婶子反应最快,第一个扑到栏杆上,巴巴望着走廊,嘴角不自觉分泌出口水:“是放饭了,我听到放饭的声音了。”
牢房里能动的犯人都动了起来,春妮不好落后,跟着扒到栏杆前,没一会儿,两个狱警推着一辆小推车出现在路的尽头。
小推车上的木桶盖子被揭开,冒出腾腾的热气。春妮嗅闻着,这味道有些像腐烂发酵的泥巴味,闻上去没有半点饭菜的香气。
狱警们拿着碗,一个一个舀出清汤一般的饭食,不时大声喝斥着,很快走到了春妮他们这边的牢房。
这时,犯人们的动作已经很夸张了,有两个男囚甚至将头扒到了栏杆外。
轮到他们这边时,狱警们却没有马上开始分发,而是掏出钥匙,口中道:“黄婆子,你可以出去了。”
“啊?放……放了我?”黄婶子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直到巡警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外带,她“嗷”地一声嚎出来,拼命往后缩:“长官,我不做人我犯了罪,这咋还要放了我?”
“说让你走就让你走,”狱警不耐烦了,抽出警棍,闷头闷脑打下去:“黄婆子,你赖着不走,是不是想挨揍?快给老子滚起来!”
黄婶子嚎啕着不停滚动,嘴里翻来覆去只会说两句话:“我犯了罪,长官,我不能走,不能走的啊!”
滚动中,她身上沾满了稻草和人便溺的污秽,别的犯人不以为意,都盯着放饭的桶子不放,春妮可受不了,她不得以后退了两步。
顿时黄婆子的目光落到春妮身上,眼中如有火光迸出,突然向她扑过去:“长官,我真犯了大罪,我跟她一起,我们劫了白……白——”
“白云铠?”
第177章 177 消息
尽管倭国人很想让白云铠的案子早日结案, 哪怕使用些不寻常手段也不在乎,但正因此案饱受各方关注,反而不能随意为之。
黄婆子连白云铠的名字都叫不完全, 怎么可能跟春妮是同谋?
最后, 黄婆子连一碗稀粥都没骗到,被狱警毒打一顿扔出了监狱。
要不是春妮跟狱警说好话,又低声劝了黄婆子半天,这个老婆子的性命说不定就交代在这了。
想走的走不了,想留的留不下。
黄婆子的离开并没有让监狱乃至春妮的牢友兴起一分多余的注意力。最近监狱满员,监狱里从上到下,包括狱警在内的囚犯们见多了像黄婆子这样走投无路, 想赖到监狱吃牢饭的流民。
为了能在牢里多住些时日,这段时间, 这些流民有捅人的,有抢劫的,还有偷钱偷东西的……总之,想尽办法赖在监狱里不走。相比之下, 黄婆子抢点吃的,口不择言, 不惜让自己成为劫狱同党,这真的不算什么。要不是因为黄婆子抢的是倭国人商店,她或许都不会被关进来, 因为比她罪行严重的,大有人在, 哪里关得过来?
哪怕这里每天只有中午一顿能照见人影的薄粥果腹,但冬天马上要来,这些出去身无片瓦的流民, 迟早也是面临冻饿而死的命运。
看见其他人已经喝完稀粥,望着春妮的眼神跃跃欲试,春妮威胁性地晃了晃拳头,将他们吓退,护着抢来的粥在角落处坐下。
在牢里待了两天,这几个狱友已经知道,她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的好惹。眼睛虽仍粘在那碗粥上不放,却缩在另一边,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趁别人都盯着粥碗,春妮往嘴里塞了一颗糖慢慢吮吸。这两天她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幸好她还有空间续命。
不到必要的时候,春妮也不想喝这碗黄乎乎,泛着馊臭味,汤水上面还漂着糠秕稻草的不明物,毕竟谁知道喝下去会不会真的得病。她留着这碗粥,另有原因。
深秋的天气,热烫的稀粥很快凉得透心。
不知又过了多久,牢门再一次打开。两名狱警携着一个人进来,将他扔到地上,再度走了出去。
牢房里其他人躺在原地无动于衷,春妮端着粥走到那人身边,晃了晃那人的头:
“陈大叔,陈大叔,起来喝粥了。”
陈疯子“呃呃”连声,两只手在地上一个劲乱抓。春妮忙将粥递到他嘴边,他双手捧住粥碗,喉头快速吞咽。没一会儿,一碗薄粥灌下了肚,他连句谢也没说,翻身倒下。
这时,她的那群狱友中,终于有人说话了:“姑娘,你把粥给陈疯子喝,他连个谢都不会跟你说,你说你图啥呢。”
“被审了这么长时间,喝不到一口水,我看这位陈大叔也挺可怜的,给他喝口粥也不废什么,” 她敲了敲栏杆,叫来狱警:“大哥,麻烦把粥碗收一下。”
“小丫头这是没吃够苦头,”狱警瞅了瞅粥碗,自以为了然:“你现在喝不下去,再蹲两天,吃|屎也是香的。”
狱警离开后,春妮将陈疯子架起来,挪到了牢房边一个略微干燥的位置。
之前说话的狱友又不满了:“小丫头,陈疯子是你亲爹吧?伺候得这么周到,你是能有个花还是朵?”
春妮视线在陈疯子脸上一掠而过,他胡子拉茬,脸上的皮肉很松,像沙皮狗一般堆叠在脖子边,应该以前是个很有福相的人,只是短时间之内暴瘦,才会形成这样松驰的皮肤。
她如果没认错,这个“陈疯子”应该是在常文远之前,负责大本营海城物资调度的负责人“陈皮”。常文远曾经告诉过她,在他到海城之前,组织经历过一次不小的破坏,包括陈皮在内的绝大部分人都被倭国人秘密抓捕。为了让春妮心里有数,常文远给她看过这些人的档案。
组织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不少人,只有负责人陈皮不知何故,一直没人知道他流落到了哪。
春妮没想到,她会在这里找到陈皮。
按照现在的局势,春妮心里清楚,她最好装作不认识陈皮,什么都不要做。
但常文远告诉她,政府军撤走之前,曾因为时间匆促,在海城留下了大量物资。就像他们学校认识的付鸿民那样,因为撤离得太匆忙,导致相当一部分物资和拨款权属混乱,甚至是失去了看管。陈皮所在的小组在出事前就在追查一处政府物资的去向,他最后一次向组织上报情况,就是说的是那批物资他有了重大线索,马上会查到地方,为组织弄到那批物资。
但之后的不久,陈皮所在的物资组就经历了一次覆灭之灾,甚至还影响到了一部分上级成员,要不是组织反应迅速,切断同对方的联系,可能损失会进一步扩大。组织怀疑,陈皮已经叛变了,或者说那批物资是陷阱。
因为春妮不是主要负责人,常文远只是跟她大概讲了讲他们或许可能面临前任的坑,她并不知道她的前任同事们的最新动向。但现在她在这里发现了陈皮,对方还是这样的处境,怎么看也不像是叛徒应该有的待遇。
可是常文远告诉她,陈皮追查的那部分物资是一批数量极其庞大的进口药,别说那批药很重要,因为是前任遗留的待办事项,他们本来就有继续追查的义务。
只是在追查之前,需要确认物资和人员的真正情况。
世事不该从表面看,在没弄清楚陈皮身上发生的事之前,春妮仍然不打算轻举妄动。但这不妨碍她做点什么。
她前两天一直在冷眼旁观,从狱友中的交谈中,春妮得知,负责提审陈疯子的,是个姓路的华国人,还有一个叫川上的倭国人。
其中川上是监狱的监狱长,每次来提审他的,都是川上的人。而那个姓路的华国人从来没现身过,春妮只在川上手下送陈疯子回来时,听他提过一次这个人。
已知信息太少,春妮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从陈疯子入手。
“几位大叔大哥,说起来,进来这么久了,我们都还不认识,不如我们互相认识一下,说说自己的情况吧。”
“认识什么啊,都被关到这来了,有今天没明日,谁管你在外头是谁,在里头,统统是张犯人李犯人王犯人,有什么必要认识。”
“话不能这么说,”春妮道:“倭国人天天提人进提人出的,进的就不说了,出的人里,谁知道还活不活得了。我可不想死得没声没响的。”
“那你还想咋地?放一万响的炮送你升天?有那福气嘛你?”
“我意思是,大家自我介绍一番。万一哪天哪位大哥没回来,我们给您念几句经,保佑大哥大叔们下辈子投个好胎。要是有人出去了,也好给家里人带个信。”
这话算是说到每个人心里去了,这几天他们牢房里来来去去,是有两个明说了要放出去的,但还有三四个人,说是提审,提着提着就不见了。打听吧,怕触了管教的霉头,反而让自己被惦记上,不打听吧,心里结着疙瘩,谁敢真的不当回事?谁也不想真的当孤魂野鬼。
“小妹子说得也对,我先来吧。我叫刘昌盛,我是因为跟街头大脚七打架,动刀子见了血,被抓到巡捕房,后来又被转到这的……”
剩下的犯人不多,连春妮在内就五个人。每人说两句,一圈介绍完之后,很快到了最后一个——陈疯子。
刘昌盛拍了他两下,就有人说:“你别把他弄醒了。他说又说不清,还又要打人。”
春妮问道:“狱警们怎么关了个疯子进来?”
牢房里说是自己资历最老,住得最久的老头吴阿福道:“你以为他关进来就是个疯子?他是被那些人打疯的!”
这一点,其他人也不知道,闻言吃惊道:“真的?陈疯子犯了什么事?咋活生生被打疯了?”
“这个我哪知道,”吴老头说来也唏嘘:“陈疯子进来前,身上穿的仿绸褂子,口袋外边还挂了个表链,看着就是个员外老爷,可气派了。谁能想到,那些人每天都提他出去,好衣裳好表链头一天就全没了。每回陈疯子回来,身上也没一块好肉,任是谁一连被打半个月,也得疯啊。”
吴老头说话时,春妮一直在观察陈疯子,监狱里昏暗的采光并不影响她的视力。她发现,别看他鼾打得震天响,但他的鼻翼并没有像真正的熟睡那样,张翕得很有节律。
他并不是真的睡着了。
“那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是得罪了人?”
吴老头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听说,我是听陈疯子没疯的时候说的。陈疯子说他是怀什么罪?就是有人想要他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