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去啊,怎么都在门口发呆?”两人说话功夫,朱先生端着海鲜粥回来了。
夏风萍帮着朱先生开门,跟他把金小姐的事嘀咕了一遍。
朱先生笑了:“这点事,也值得你们愁成这样。”见女朋友不开心,忙道:“我的意思是,她不就是因为没生意被大世界辞了吗?想法子宣传宣传,说不定又起死回生了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风萍恍然大悟:“你是说,让她在报纸上登载广告,还是请人捉刀写篇寻芳赏?”
夏风萍说的两种法子,金小姐的前辈们都曾利用过,还有人利用得十分精妙甚至是精彩绝伦。
这时候做舞女也好,做妓女也好,都是懂得流行风尚的。
时人爱看报读报,就有那不讲究的穷酸文人为这些风尘女子写寻芳赏,画鉴美图投递到一些小报中。小报为了销量,利用人的窥私心理,也往往乐得配合,引得正经人纷纷摇头大叹世风日下。
而那些报纸联合舞厅和高等妓院选出的“花国大总统”“十二花魁”等名妓名优,若是宣传作得好,全民追捧也不意外。
甚至一位海城名妓曾借某地水灾之名创造出一种义赈彩票,在各大日报广发广告。言曰,为水灾募款,总设十万票,一票一元,开彩期一月,愿将所得捐赠给灾民。一月一到,无论中彩者是何人,她亦会拿出彩额的三成为嫁妆以身相许。一时满城轰动,无论贫民老翁,人人争购竞彩。最后,一月之约如期到达,此妓芳踪沓然。竟是以彩票为名,骗了一大笔钱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注】
朱先生笑道:“我们报纸登一次广告花费在数十元左右,效果如何不知。你说金小姐会不会出这个钱?”
是啊,如今风尘女子们在报纸上打广告已是司空见惯,早就失去了新鲜感。最怕钱花了,成效没有,白扔一大笔钱进去。
金小姐想要的东西春妮给不出来,她也只是叹一叹,或许睡一觉就算了。夏风萍却跟自己较上了劲,三人吃罢晚饭,春妮扔下那两个情意绵绵,眼里看不见旁人的家伙回房,开始吭哧吭哧地练字。
十张大字才写了一半,夏风萍“哐”地推开门:“我想到了,要不让金小姐印发宣传单试试?”
“那你去跟金小姐说啊。”春妮道。
夏风萍却扭捏起来:“我不是跟金小姐不熟吗?正好,她若是愿意印宣传单,你让她考虑考虑我们学校呗。”
春妮不得不特地给夏风萍一个崇敬的眼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
学校虽说接了常先生的单,按理手上有些闲钱。可这段时间,海城教育界大乱,常先生又在家养病,而学校另两位负责筹资的校董都另有要事在身,暂时离开了海城。
如今各所学校虽还在勉强运行,但印教材的钱,常先生是无论如何也给不出来了。
为此,方校长昨天晚上专门留老师下来开了次会。他的意思,是各学校的教学都还在正常进行,看各位老师有没有办法募集一点资金,不说让每个学生人手一份新教材,至少也该几人一份先印发下去。
昨天晚上,夏风萍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夏先生今天派人给学校捐了两百块钱。
两百块看着多,分摊到每个人身上,洒洒水都不够。
夏风萍说的,的确是个办法。
海城的广告宣传单相当流行,如果学校能够接一些印发宣传单的活,说不定可以稍微缓解一下资金的压力。
现在学校不止请了杨大强一个半工半读的学生帮助学校印刷教材,还有两个同他交班替换。若是印刷机停印,这几个学生必然要离开学校谋生,可就是真的失学了。
“行,我明天探探金小姐的口风。”春妮爽快地答应了。
因为金小姐一直维持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性,春妮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找到机会跟她商量。
她果然有些心动,待听见春妮报价,说她学校一张宣传单一分钱,若是印得多,价钱还能再降下来,金小姐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春妮无师自通,又同她商量,印完之后,她的传单肯定要请人派发,不如把这个活交给她学校的学生。
金小姐也答应了,但在看过学校的纸之后,嫌弃他们的纸太差,要求换成市面上的纸,宁愿加钱都成。还要帮她刻画个动人的小像,纸上不能有熏人的油墨味,还有派发宣传单也要注意……要求多得不得了。
亏得这是第一笔生意,学校的老师们抱以了极大的热情。有丹青底子的方校长亲自出手,画了幅含蓄婉约的小像,才是堵住了金小姐的嘴。
“给舞女画宣传画,为师这也算是下海了吧。”
有学校几百张吃饭的嘴等着喂,方校长如今是彻底放开了矜持。
韩老师突发奇想:“咱们把那块旧铁板的经纬线抹了吧,以后要是经常有这样的宣传画要画,还是得备一块光滑的板子。”
王老师则实际地说:“希望能来个开门红,金小姐能再给我们带点生意来吧。”
第45章 045 怜贫惜老
客观地说, 凭金小姐现有的资质,即使广派宣传单,想来个开门红基本是痴心妄想。
为了学校的业绩, 在金小姐等待学校宣传单印发的这段时间里,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都没闲着。
金小姐五官是不差,可她常年带妆,生活不规律,还不忌烟酒,早就脸色发黄暗沉,卸了妆足足比不卸老十岁。
夏风萍问她妈要来个养脸的方子,让金小姐每天去药铺里开了外服内用。春妮则在空间里刨出本美容养颜书, 今天不是教金小姐做黄瓜面膜,就是让她敲胆经搞祛毒疗程, 忙得不亦乐乎。
春妮则有空劝她,让她赚到钱,再别手松都花了。攒着点,哪怕报个识字班, 打字班,以后做不了舞厅, 也好找个工作呢?
金小姐嗯嗯连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不知是哪一步做得对,还是这几天金小姐吃好喝好, 生活规律,皮肤竟是养白了一点。她又托以前的小姐妹去跟大世界的领班说了情, 大世界松口让她再试一次。
如此忙碌三四天,总算一切准备停当。
这天上班前,金小姐穿一件猩红色绣黑蝴蝶丝绒短袖旗袍, 只戴一双黑丝缎及肘手套,顶着新烫的头发上了黄包车,同两个姑娘道别:“今天的事,全靠两位操持,若是此行顺利,回来我必重谢两位。”
她这一说,竟有了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目送着金小姐的黄包车远去,夏风萍垮了肩膀:“伺候人可真不好做,我可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对了,你安排的那些发宣传单的同学,他们不会有问题吧?”
“我让他们守在其他歌厅前,专盯着出来的男客发放。如果他们都做到的话,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夏风萍揉了揉肩,见春妮往二楼走去,也跟了过去:“上楼干什么?咱
们不做晚饭了吗?”
春妮上二楼是去找于太太的,天气渐渐转凉,她前两天买了新棉花弹了两床厚棉被,又在布店扯了布准备做被里子,回来时被于太太看到,说她会做被里子,让春妮将活交给她做,准保比外头做得又快又好。
她打零工做到现在,还只能给裁缝铺钉扣子,春妮可不敢相信于太太的手艺。但于家的生活是小楼几户人家中最清寒的,被里子又不难做,没必要因为这个闹得邻居们脸上不好看。春妮便答应下来,今天是跟于太太约好取被里子的时间。
于太太一天到晚,不是在她家的小房间里忙活,就是在厨房里洗洗涮涮。除了去裁缝店,几乎不怎么出门。
春妮敲开门的时候,于家正吃晚饭。
于太太笑着请她进屋里坐:“你们来拿被里子吧?已经做出来了。请里边坐,我这就给你们找出来。”
夏风萍往里边看了一眼,笑着拒绝:“我去做晚饭,春妮拿就行了。”
于家的亭子间建在灶披房上边,常年的油烟熏烤,使得他们这边靠窗的位置也熏得油乎乎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省电,于家并没有打开电灯。春妮适应了一会儿室内的昏暗,才看见于家人的饭菜。
桌上放着一个大笸箩,两个盘子。笸箩里装的是三四个煮山芋,一个盘子是油菜,另一个盘子里黑乎乎的,应该是咸菜疙瘩,竟是没有一粒米,那几个煮山芋恐怕不够一家人裹腹。
难怪于太太那么自矜的人,如今也肯主动找春妮揽活做。
于先生和两个子女都是寡言的性子,招呼一声便开始自用。春妮平时没跟他们说过两句话,此时看见了,却不好一点不过问。
于太太拿来被里,送她出门时,春妮付了钱,同于太太难得多说了一句:“于太太,我们都是邻居。若是有什么难事,跟我说一声,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不想她这一句话,引得于太太眼圈都红了:“这栋楼里,也就是顾小姐有点人情味。原来我们家不这样的,都是我先生的学校,现在人人都用回银币,他们还拿法币发薪。说是月月都涨薪,可涨薪的钱哪里抵得上米粮涨价的钱?还有房租,电费,巡捕房摊派,孩子的学费……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于太太也寂寞,在这栋小小的石库门里,只有吉拉太太跟她是同龄人。若是语言相通,或许两人能说上些话。可偏偏吉拉太太来海城四五年,华国语仍然只限于“你好”“吃饭了吗?”这几个有限的词语,平时只要有些空闲,她都是约上几个同族去找拉比做礼拜。
一捉到顾春妮,于太太不管合不合适,眼泪先流了一屉。待到春妮总算脱身之时,三楼上,夏风萍煮的饭都快熟了。
夏风萍接过被里略翻一翻,直撇嘴:“这个针脚也太粗了吧,她还敢问你要五毛钱手工费?这不是摆明唬人吗?你也真给了!”
夏风萍哪知道,春妮还在为她意外得的一百块钱寝食难安呢?以至于看见穷人,她就想起那天穿草鞋的人,忍不住得了个怜贫惜老的“病”。
她将于太太家的情况说了说,翻看着被里:“也没这么差,勉强过得去吧。大不了咱们另外那床被面送到裁缝铺去,让他们给缝。于太太家这么黑,也不舍得开个灯,说不定这被里是她黑着灯缝的。”
夏风萍就说:“于太太家两个孩子不是都送进学堂了吗?整天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家里既然这么困难,怎么不想办法找个工作去?”
春妮笑她“何不食肉糜”:“现在海城挤满了人,于太太有家庭,年纪也不小了。什么工作轮得到她来做?”
想起来又问:“放学前我让你买的生姜和大葱,你都买了吧?”
“买了,我嫌味大,放到家辉的阳台上晾去了。你明天真准备免费给力夫送葱姜水?”
“当然是真的了!穷人家生不起病,送一碗葱姜水花不了什么钱,也算我酬谢大家伙照应生意。”春妮量好面,拿着锅碗去下边灶披间烙饼,给夏风萍派活:“你也下去给我洗姜,明天我直接带到摊子上去熬水。”
“还真准备当活菩萨了。”夏风萍嘀咕一句,转头进了朱先生的家。
因为小摊子的生意越发红火,春妮这回不止准备做善人,还打算扩大生意规模。
恰好前些日子春妮到铁号打的新锅造的差不多,第二天,随着葱姜水上市的,还有一锅她用特制卤料制作的卤煮。
穷人家吃不起好东西,春妮煮卤煮的材料都是鸡蛋,豆干,豆皮,莲藕,以及一些鸡猪牛羊的下脚料,搭着馒头和胡辣汤卖,一天也能卖出一两锅。
正好夏风萍招了大胖的二妹打杂,春妮就安排她看几眼灶的灶火。现在快到冬天,看灶火是个好活计,正适合像她这样体弱的小姑娘。这小丫头果然聪明,她看了几天灶火,竟给春妮提了个节流的好主意。
这是后话,暂时先不说。
却说金小姐,春妮第二天早上去摊子前,看见她的门上还挂着锁头,就知道他们谋划好几天的那事必然是成了。情况如何,只能等金小姐回来再问。
李德三在小食摊上干了数月,已经学会调制胡辣汤的味道,只是揉面搓面和熬汤上差了些火候。不过也正常,钟县做胡辣汤的小铺子不少,真正做出精髓,令胡辣汤辣得有层次,辣得有灵魂的,不超过两家。
春妮不敢说比肩那两家世代传承的手艺,但至少在水准之上。
春妮每天早上去时,他已经准备好熬汤的材料和做包子的馅料。是以春妮可以晚起一个小时,早上四点钟出发,做完包子后,最多到五点半六点就可以开始一早的营业了。
深秋的码头比夏天更加忙碌,来来去去的力夫和水手们络绎不绝,足足增加了两倍有余。
码头上什么消息都传得快,春妮早在几天前就得到了消息。经过数轮艰难的谈判,倭国人答应放松水面管制,就在这两天,码头就要开禁了!
在春妮眼里,江浦码头这座远东第一大内河码头已经足够繁华。她想象不出,码头全面开禁,将会是怎样的盛景。
但想必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前两天已经有消息灵通的商船闻讯赶到了江浦,排队等待通关放行。
两天后,积累一年多的运力一下倾吐出来,整个码头从天亮到天黑,汽笛一声接一声都没断过,那些力夫和水手们连吃饭都是小跑着来回的。连带着,春妮小吃摊的生意也好得不得了。
夏风萍现在负责小食摊的采购,她中午抽时间去了趟市场,却回来告诉春妮说,市场的米价仍是居高不下,好在面粉虽然仍在涨价,比起米价来说,已经足够安慰。
春妮的家乡原本就是北方面食大省,夏风萍每天跟着她吃面食,现在也习惯了。米价变化,对两人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影响。
奇缺的物资大部分都有了补充,唯独米价居高不下,这里头必然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春妮现在守着摊子,只能跟食客交谈两句,凭她掌握的消息,完全判断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跟其他人一样,有点钱就赶紧换成粮食。
而这个时候,夏风萍也提出个新问题。
“我觉得,咱们现在光囤粮食和柴禾也不行,你忘了我们还得囤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煤。”她指着春妮热卤煮,胡辣汤和葱姜水的三个小炉子:“你这三个炉子日夜不能断火,现在快入冬,煤炭必然会涨价,你要早做打算了。”
春妮的小摊目前烧着五眼灶,煮汤蒸包子是两个柴火灶,这三个热汤水的都是煤球炉子。
入了冬,囤粮囤菜囤肉,什么都要囤,春妮花钱花得心疼,闻言“哎哟”道:“还要囤煤?现在煤好贵的,咱
们的钱不够了吧?”
就在这时,坐在灶台前看火的李二丫,就是大胖她二妹回过了头:“小顾姐,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便宜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