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让刚刚的场面刺激的,春妮这会儿特别有倾诉欲。
“那当然了。我要是不机灵,能千里迢迢从家乡逃到海城?”说着,她竟然懊恼起来:“其实我如果真的机灵,先前你问我时,我就该一口回绝你。会用这种药的,有几个身上不是带着麻烦?可谁叫我就是贪财,就是管不住想赚钱呢?要是哪一天我只用专心思考怎么赚钱,不用有这么多麻烦就好了。”
常文远心道:你若真的贪财,那又为何要以伯父的名义将药钱捐出来,给学校添置设备?
只是他有时虽会让人头疼,并不会真正使人为难。他看出春妮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拒绝跟这些事有更深的联系,他顺势住了嘴,只是忍不住想:上回她用这些钱给学校买了东西,这回的一百块钱,她又准备怎么用?
不得不说,人有时候思维会在某一瞬间达到同步。
春妮这会儿也在想,她这一百块钱该怎么用。
她觉得自从生活安逸之后,她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严重了好多。就像这会儿,她总忍不住回想刚刚看到的,那几双穿烂草鞋的脚。还在心里换算,一百块大洋能买几双草鞋。
她这是病了吧?不是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想这么多干什么?这些人穿草鞋还是布鞋,关她什么事啊!
春妮烦燥得叫停汽车,坐上后座,抽出黑布口袋,脑袋套进去往下一躺:“我睡会儿觉,到地方了你叫我。”
常文远:“……”这更不像急着赚钱才有的态度了。
不过她这个样子,让常文远内心忍不住揣测:若是她真的想打探什么,不可能会是这个态度。看她困扰的这样子,她上家这些奇怪的要求应该是真的。
什么地下药厂有条件冷藏药物?
常文远内心毫无头绪,不由将目光再次投向身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发现她呼吸均匀,竟然真的睡着了。
…………
不知道是不是春妮的错觉,她觉得这趟特殊的旅途,回程比来时用的时间长多了。长到她睡了醒醒了睡,中间几次揭开黑布袋子往外看,看到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而汽车从天亮开到天黑,她终于听见常文远说的那一声“到了”。
春妮打开车门,抬头看了看天:原来不止是天黑,是天阴了,快要下雨了啊。
“几点了?”她回头问他。
常文远抬腕看表:“还有五分钟到六点。”
“那不用回学校了。”来回路上用了七八个小时,算是出了个小差,春妮轻松地决定今天先逃个班,并指挥常文远:“在路口把我放下来就好。”
路口有一家卖肉夹馍的铺子生意特别好,但春妮一次都没舍得吃过。今天赚了一百块钱,她觉得她应该小小地犒劳一下自己。
肉夹馍一毛钱一个,春妮大方地买了八个,老板还送了她一小罐油泼辣子,一切都很美好。除了付钱的时候,春妮摸到那筒大洋想拆一个出来用,手却像被烫过一样缩了回去。
疯了疯了,她真的疯了。光明正大赚的钱,却像小偷一样不敢用,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看着被打
包好的肉夹馍,春妮还是肉疼地从平时用的零钱小包里取出一块大洋。
买完肉夹馍转身回来,春妮发现,常文远还没走。
见他目光落在肉夹馍上,春妮警惕地捂住口袋:“你还有什么事?”
常文远失笑:“看你抠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抢你的饼吃。上来吧,送你回去。”
春妮讪讪:她捂住肉夹馍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因为他给的那一百块钱,搞得她心里充满了莫名的负罪感,真的越来越不像她了。明明一手药一手钱,多美好的事啊。
上楼的时候,春妮听见金小姐家里有些动静,想想她请自己吃过好几次饼干,自己也该回个礼,从袋子里取出一个肉夹馍敲了敲门。
“谁啊。”金小姐的声音有些将醒未醒的味道。
“是我,三楼的顾春妮,金小姐。”
门开了,金小姐头发蓬松,穿着一身睡衣,脸色苍白:“进来吧。”
有点不对劲啊。
大世界秋季是每天下午六点正式营业,每天的这个时候,金小姐即使没出门,也该穿得整整齐齐的,化个大浓妆准备去上班去了。
“我买了肉夹馍,送你吃一个。”春妮见她开了门,坐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只好自己从她房间的柜子里翻出个茶盘,把肉夹馍给她搁上,顺嘴问道:“金小姐,你不上班去吗?”
金小姐哈地冷笑一声:“上班?上什么班哪?告诉你啊,以后姐姐我就轻松了,不用上班啦。”
“您这是出什么事了?”
金小姐脸上还带着睡出来的印子,瞟她一眼:“你不是都猜出来了?我叫大世界辞了,我失业了。”
春妮:“……”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不会安慰人。
但金小姐这自暴自弃的样子,若是她一点不管,怕是要出事。
她半天憋出一句话:“那你再去新找个工作?”
“新找个工作?”金小姐嘲讽地说:“什么工作每天只用做十个小时,一个月就有两百块大洋进帐?公司非但不问你抽成,还有成群结队的客人上赶着捧你奉承你,想着门地给你送礼物,生怕你给他们脸色看?”
春妮:“……”
她站了起来。
“对不住,我嘴巴坏,不是有意呲你,”金小姐忙拉住她,沮丧地道:“我本来是想说,我做过舞小姐,再去找旁的工作,有谁会用我?”
这才是最本质的问题。
春妮勉强说:“海城的跳舞场子这么多,大世界去不了,总有别处能去。你多找两家,别那么灰心。”
“我以前在大世界做过头牌呢,这才多长时间,不就是两晚上没人生意吗?他们就这么对我。”她越说越伤心,趴在枕头上呜呜哭起来:“去别处?百乐门的场子倒是比大世界好,可大世界都不留我,我去百乐门,不是自己找气受?大世界以下的小场子,我拉不下这个脸!”
她呜呜哭了好半日,将春妮递来的热水一口饮尽,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地坐起来,发狠道:“我就不信了,我金阿娣这辈子翻不了身!你等着吧,我总要,总要——”她卡在“总要”上,瞪半天眼,自己先泄了气:“都人老珠黄了,还指望个什么。你说的是,我明儿个去其他场子碰碰运气。好歹我也做过两天大世界头牌,这个名号还能搬一阵子。”
她哭完说完,见春妮还坐在原地陪着她,自己倒是晓得臊了,拿帕子慢慢擦着眼泪,小声道:“你别嫌我烦。你不晓得,做我们这一行的,只能往上走。若是走了下坡路,沦落得就快了。我现在就是后悔,没在前两年放开点找个人上岸,像现在这样,无亲无靠的,叫人看笑话。往后啊,若是姐姐我哪一日去了堂子里,妹妹千万别瞧不上我。”
春妮,包括金小姐自己都知道,别看她平时嘴巴厉害,在于太太面前表现得底气很足,但其实她离沦落风尘只有一步之遥。
春妮是知道的,女人最悲惨能沦落到什么地步。
金小姐的哭诉久违地使她想起了上辈子,她心软了软:“不至于这样,想想办法,说不定大世界还能留呢。”
“什么办法?”
第44章 044 刮目相看
金小姐在大世界待了这数年都不知道怎么留下来, 春妮连大世界的门怎么开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给得出主意?
她一问出口,就知道自己又在闹笑话。
金小姐擦干净眼泪, 尽量平静地笑了笑:“对不住, 我平时不这样的。顾小姐快回去吧,我听见夏小姐和夏生的声音。肉夹馍凉了该不好吃了。”
春妮忽然发现,她的笑容跟今天她在华界看到的,那些席地而卧的乞丐们何其相像。
尽管金小姐穿着绸缎衣裳,梳妆台上一瓶香水就是普通人几个月的薪水,跟蓬头垢面的乞丐没有任何一样,可他们都是没有未来的人。他们的眼睛里, 都没有对生活的期待。
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民国,这不是末世。
春妮心中发堵, 拉着她坐到梳妆台前:“你看你长得那么漂亮,一定有办法的。”
金小姐盯着镜中的人影,吃吃笑起来:“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 怎么也说起了笑话。”她手指划过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尖声道:“你看看, 这是谁啊?这么丑,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蚊子,竟敢觉得自己漂亮?还嫌不够丢人的!”
春妮:“……”不过有些纹路而已, 我们末世的女人操心多,二十出头长皱纹的多的是!基地以前那个著名小三都四十多了, 不也迷得大领导昏头转向的?
春妮见过很多回那位传说中的祸基妖姬,以她的眼光看,她长得真不算美。但从她身上的味道和眉角眼梢的神态里, 可以感觉到一种由内而外透出来的温柔,这种温柔对男人有致命的杀伤力。而她温柔归温柔,每当她开口时,又没有人可以忽视她。
不管她的温柔是不是装的,这奇特的气场让春妮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女人的魅力是超越年龄的。
这种女人显然不包括金小姐。
甚至春妮跟金小姐说这些,她也未必能理解。金小姐从某种程度上是见多识广,但她见识过的女人,有几个不是带着风尘味?
这个世道没给她温柔的机会,但浅薄不是她的错。
春妮最后说:“我娘跟我说过,我们女人家生来就苦,若是自己个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个儿,那就没人在乎你了。你说过,你刚来那会儿一无所有,都能挣出片天。如今失个业罢了,没道理天都塌了吧?”
她按住金小姐:“你会不会做饭?”
“我在家做过。”
“那水准怎样?”
“吃不死人吧。”
春妮:“……绣花呢?”
金小姐又笑了:“小姑娘,我们家九口人,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还绣花。跟你讲,我若是糟践一根纱,我娘能把我肠子打出来。”
春妮:“那你总吃得了苦吧?”
金小姐沉默了。
“我能吃苦,可我真的不想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她说:“小妹子,我知道你的好意。你就当姐姐我不要脸,好吃懒做,别管我了。”
…………
春妮拎着肉夹馍,刚在楼梯上露面,朱先生门就打开了。
夏风萍站在门里笑:“哟哟,瞧瞧咱们的小抠门儿,今天改了天日,竟舍得买大肉吃,来来来,我瞧瞧,今天出了多少血?”
这家伙,打从跟朱先生的事在夏家父母面前过了明路,越发不知道收敛。如今楼里楼外,谁见了春妮不问一声,他们是不是好事近了?
春妮把肉夹馍塞给她:“去熬点粥来,好就着吃饼。”
夏风萍满足地嗅一口肉香,笑道:“有好东西吃,还喝什么白粥?再说了,等粥熬好,饼早凉了。家辉,你去路口买锅海鲜粥,咱们今天喝粥吃饼!”
要不怎么说,春妮这里管吃管住,这位大小姐一个月十块钱的薪水还
不够花呢?
今天一碗海鲜粥,明天一块朱古力,天天零嘴不断,还专拣贵的买,十块后头再加个零,也经不住她这么吃啊!
亏得朱先生跟她一个爱好,爱吃爱玩,不怕花钱。这两个人,说不定真能过到一起去。
春妮面无表情进了门。
夏风萍心情愉快,哼了老半天歌,终于觉出了问题:“你怎么不作声?今天不高兴哪?”
春妮搁下纸笔,道:“金小姐失业了。”
夏风萍“哎哟”一声:“那可怎么办?”
“她可能要下海。”
夏风萍是个热情的姑娘,闻言比春妮还着急:“她上回不还跟我们吹,说她在舞厅里混了十年,没叫人占到半点便宜?这会儿下海,那不是千年道行一朝丧吗?她就不能改个行?”
春妮看一眼写字写得东倒西歪的夏生,将夏风萍拉到门外,把金小姐的话转告一通,夏风萍恨铁不成钢:“这个金小姐,真是自甘堕落!她既宁愿去堂子里赚那皮肉钱,你替她操什么心?别人快活着呢!!”
春妮拍她一下:“小点声,你如今说话越发没个忌讳了。”又说:“总归相识一场,我有点不忍心见她落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