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口爽滑暖胃,嚼一嚼余味悠长,这就是成功的胡辣汤。
做的最好的胡辣汤,在喝完数十分钟之后,口中都还存留着辣意,这分辣意热烘烘直抵胃部,为这些朝不保夕,忙起来总是吃不上热饭的苦人儿提供那一点温暖。这种纯粹来自胡椒和姜片的辣味温和醇厚,没有辣椒那样霸道烧灼,更容易使人接受。这碗汤在春妮的家乡,尤其是沙河旁的码头边相当受欢迎。
天下吃码头饭的力气人中,总有些口味是相通的。正是出于这点考虑,春妮才决定这碗汤作为她转行的第一炮。
别看小小一碗汤不起眼,能做到好吃到让人回味无穷,需要的功夫并不比一道大菜差,差一点就是谬以千里。
看着这些力夫们坐在板凳上谈笑风生,还有人无师自通地将杂合面馒头掰碎吸足汤汁,春妮揩着汗,轻轻舒了口气。
春妮的馒头卖到中午就不再卖,而胡辣汤的生意一直做到晚上八点,直到等晚工的力夫们陆续都去往码头,她招呼着夏风萍和李德三往学校里搬着桌椅板凳,算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夏生放下功课,跟在大人们身边忙东忙西,小嘴还不停叭叭:“姐姐,明天还做到这么晚吗?”
“当然了,你认准了,以后这一小块地方就是咱们的根据地,只要有人买,咱们就要一直摆下去。”
“江浦码头每天半夜都有人上货卸货,难不成我们以后要守一晚上?”夏风萍揉着肩膀,胡辣汤需要一刻不停地搅动,不像凉粉那样省力气。
这一天把她累惨了,再这样下去,她撑不住。
春妮没把话说死:“先做两天看看。”
“还要做两天看看?”夏风萍夸张尖叫:“学校天天要熬夜印刷,你也要熬夜熬汤,你累死我算了!”
春妮白她一眼:“放心吧,我累死我自己,也不会累死你。你个大姑娘半夜守在棚子里卖汤,我怕夏先生知道后,举着手杖敲我脑袋。”
“我可以夜里守在棚子里。”李德三表态说:“反正我在苏南住的地方已经被占了,正好住在棚子里,顺便帮着看铺子。”
夏风萍只能服气:“你们都是铁人,我这个凡人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春妮却同李德三道:“不用这么着急,你先住在王家,等这边安顿好了再说。”
回家之后,才是盘点今天收入的时候。
这是两个姑娘卖凉粉那会儿就经常做的事,杂合面馒头做了多少个,卖出多少个都是有数的。算一算就明白,今天主要算的是胡辣汤的收支问题。
夏风萍将昨天买材料的钱核算出来时,春妮恰好数出了今天卖胡辣汤的钱:“四块八毛八,你刚刚说成本多少来着?”
“三块三毛四。”夏风萍将帐本往桌上一扔:“从五点开始,忙活一整天,卖了起码一百三四十碗的汤,才赚不到两块钱,平均一碗一分钱。跟卖凉粉比,这利薄得像做善事似的。以后摊子固定下来,怕是英国人马上就会来收咱们的摊位费了。”
春妮笑:“咱们才是第一天,这个利是正常的。你看对面那家卖馄饨面的,我瞧最多五分钱的赚头,可他一天卖得出五十碗吗?”
“五分钱总比一分钱赚吧?”
“不是这么算的,”春妮道:“你忘了他一个月要上交五成利给红帮?”
她见夏风萍不语,觉得应该再说些话:“这两天,我总想着,世上苦难的人这么多,像这些力夫,很多人年纪轻轻就一身的病。我力量有限,做不了多的,至少可以做到为他们熬一碗便宜的汤,让他们即使在寒夜里也能喝一碗暖胃。”
夏风萍仍是没说话,春妮有些急了,又说:“我不会只做善事不考虑自己的情况。我想好了,夜里温汤费柴薪,咱们的汤可以卖四分钱一碗,这总行了吧?”
夏风萍握住她的手,笑了:“方校长没白教你,这是好事,你该早跟我说清楚的。”她神色纠结片刻,却道:“以后你跟德三干吧,我就不去了。”
春妮一怔,试探问道:“你是怕我请不起你?”
夏风萍没出声,春妮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不由笑了:“你不会以为,我只准备熬个胡辣汤就算了吧?”
“那你还准备做什么?”夏风萍精神一下回来了。
第41章 041 人间奇葩
到十月份, 春妮新开的两样生意完全稳定了下来。
胡辣汤白天最高卖到三百碗左右,晚上断断续续,有时居然也能卖一两百碗, 这是春妮和夏风萍三个人都没想到的。
现在三人的分工也逐日明确。
一般是李德三值夜班,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姑娘做白班。白班不忙,或是遇到学校放假,就由夏风萍负责售卖洗碗,春妮只负责做食物。有夏风萍顶上,春妮可以在晚上替换一次李德三,在换班前顺便将白天的馒头都做了,这样她也会有一个白天的休息时间。
但夏风萍白天事也多, 有时晚上还要帮学校印教材,这个小食摊子的经营主力还是落在春妮肩上。
海城因为地处东南, 即使这会儿深秋将近,春妮在小棚子里守一个晚上,也不会感觉很冷。
相对白天班,值晚班不需要随时守在摊子前边, 有人来买,在外头招呼一声就是。更熟一些的客人, 自己乘汤,自己付钱。春妮名声在这,没人敢赖她这仨瓜俩枣。
李德三在棚子靠里的地方搭了个简单的床铺, 春妮晚上值班也在这休息。她有时候睡不着,着意观察那些半夜三更来买胡辣汤的人, 两三个晚上
下来,心里就有了数。
原本江浦码头上下货都尽量集中在白天,即使有船半夜靠港, 一般也会等到早上再下货,但两种情况除外。
一种自然是卸完货就要走的急活,这种船主急着离开,出的价较白天也略多。另一种,则是专门趁夜走私货物的走私贩。
据春妮的观察,这些走私贩们走私的货物很多,洋烟,洋酒,奶粉,丝袜,洋铁皮……现在倭国人封锁整条水路,正常途径的货物很难进关。海城又是远东最大的关口城市,只要东西能运进来,不愁没有销量。因此那些走私的东西,只有想不出来的,没有走私不了的。
而这些走私的货物中,其中神秘的绝对是烟土。
以前政府禁烟,大家反而不太敢在这种大码头搞事。倭国人不管这些,但因为什么货物都进不来,他们又不想担上贩卖毒|品的名声,烟土也被拦在外边,还是得用以前的旧办法偷运。其实都是半公开的秘密,守在码头的倭国人收取了商人们的好处,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后边再熟悉些,那些负责搬运的力夫们透了些实底。告诉春妮说,洋烟洋酒趁夜搬取就是,烟土却一般用油布包起来,拴在轮船的尾端进港。烟土贩子们一般守在岸边用勾子将箱子勾起来,甚至还要下水检查遗漏情况。
他们的工作需要沾水,也特别喜欢在干完活后来春妮的摊子上喝上一碗暖和的汤水。
春妮:“……”
晚上光顾的客人中,除了以上两种,剩下的就是在附近地下赌档里通宵开赌的赌徒们和流莺。这些聚赌的人有一些是白天在码头干活的力夫和短暂停靠的水手,其中大部分是单身汉,被人引诱两句就落了縠。还有的是流莺联合赌档做局,将嫖客拉进赌局,自己从中取利。
这些苦力们白天赚的钱,不用出码头,到晚上就输了个精光。
春妮值晚班的那几天中,看过的人间悲欢都够写好几本书出来。
趁着天不太冷,她还将夏生拉过来,让他看看那些人的下场,时刻教育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觉自己这个姐姐做得实在太到位了。
至于为什么赌客们喜欢到她这来喝汤,春妮知道后无语了半天。
因为她的汤叫胡辣汤,赌客们不知什么时候传言说,这是“胡啦汤”,喝了这汤有个好彩头,一定会旗开得胜云云。
春妮:“……”除了人间悲欢,这里的人间奇葩也是真的多。
不过春妮的汤卖得好,也是因为这附近因为战争被严重毁损过,环境又太乱。除了她,没人敢在半夜三更还做生意。
夏风萍自从跟文艺青年谈恋爱,说话就越来越文艺。
她说:“你想一想,身处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前后不见人烟,忽然发现,还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在路的尽头等你,小灯的所在,是一碗温暖的汤。你孤寂疲惫的心会不会有些许动容?”
春妮微微一笑,将灯芯拨亮了一点。
…………
因为忙活新生意,春妮有好长时间没往吴江大学跑,结果常先生并没有放过她。竟专门派常文远给她送了两回书,还托他带话,叮嘱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读书。
春妮欲哭无泪:“……”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比我自己在乎我的学业?不过,常先生不在,想必也不会有考试了吧?
常文远立刻打碎了她最后一丝希望:“伯父,呃,常先生托我问你几个问题。唐王朝为何会发生安史之乱,宋朝为什么一定要收回燕云十六州,王安石变法……”
春妮欲哭无泪:“不答行不行?”
常文远微笑:“那你是想常先生拖着病体亲自到学校来找你?”他取下钢笔,给她拧开:“把答案写出来,我带回去给伯父看。”
春妮只好在满棚的“承惠,一毛三分钱”“小夏姐,你动作快点”“找钱找钱,还差我两分钱”吆喝声中展开白纸,接受了来自常先生的第一次书面考核。
环境这样特殊,以至于她答了什么,在她交上卷子的那一刻就忘得差不多了。
春妮望着被常文远折好装进西装口袋的卷子提心吊胆,若是答得不好,常先生可千万别真的追到学校来寻她,她丢不起这人!
不能再想下去了,从今天开始,再多加一个钟儿读书吧!
春妮生怕他还有花样在后头,忙问他:“常先生这段日子筹备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常文远使了个眼色,春妮会意,跟他走出来,离人群远了些。
他先宣布了个好消息:“倭国人答应退还我们一部分教学设备。”
“书呢?”
常文远摇摇头:“还在谈判中。倭国人认为伯父在借机要胁,他们非常恼火。”
就知道不会有那么顺利。方校长跟春妮讲过,去年倭国人轰炸海城,第一个遭殃的,可是华国最大的民间藏书馆——商务印书馆。
倭人灭我华夏历史,断我华夏传承早有预谋。
春妮担心道:“那常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危险?”
常文远似在沉思,春妮以为被她说中,一下着急了:“我就说要慢慢来,把倭国人逼急了就没得谈了,常先生怎么就不听呢?”
“慢点慢点,”常文远连忙道:“没有这么紧急。伯父的一位朋友是英国使馆的参赞,这段时间,伯父的经历引起了国际舆论的一致谴责。他的这位参赞朋友将伯父介绍给了英国公使,公使邀请他暂住大使府邸养病,避免倭国人和伪政府的进一步迫害。只要他不出门,是不会有危险的。”
“常先生会乖乖听话不出门吗?”春妮不报希望地问。
常文远的答案这次有点出人意料,他笑道:“这次伯父不听不行了。伯父上回在76号的事不知是谁告诉给了我伯祖母,她老人家倒没不许他出门,只是发了话说,只要伯父出门,他走到哪,伯祖母跟到哪。伯祖母身体不好,很少干涉他工作上的事。伯父也要顾及老人家的心情,至少在老人家放心之前,是不敢再乱来了的。”
春妮松了口气,想起他刚刚的表现,不由埋怨道:“既然是这样,你刚刚吞吞吐吐的,怎么不早说清楚?”
常文远笑容立刻收住,他望着春妮的眼神,一看就是有难言之隐。
“我刚刚是想问你,那天的药品还有没有。”
春妮脑海里仿佛“叮”地响了一声,她不由得将常文远上下打量一番:他被常先生波及,受到的枪伤本来就没有大碍,现在站在这里活蹦乱跳的,也不像有什么暗伤。这药品显然不是给他用,也不是给常家人用。
“你要什么药?”
“最需要的,你上次给我伯父用的消炎药,如果有其他的药我也要。”
春妮心底“嘶”地一声,她上回后来中药西药给了这么多药品,这家伙偏偏就看上了消炎药,他可真会选!
春妮试探地问:“你要这药干什么?”
“有用。”他仿佛知道春妮在想什么,看着她的眼睛:“这药绝对不是给恶人用,你这点可以一万个放心。”
我放什么心啊!这根本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
春妮内心是崩溃的:要是我这药能随便拿出来,我早拿出来换黄金了。这世上所有的青霉素都还在实验室待着,拿出来我怎么解释?遇上一个疑心重,又有专业素养的人验一验,我就完蛋了!
她绝对相信常文远的人品,可……春妮有苦难言。
有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这一点,在春妮决定从空间取药出来救治常先生时,早就想到的。但只要药品的流向可控,她可以像跟常先生一样,全程跟踪,再想办法回收药瓶。
她没想到的是,才认识不到两个月,常文远会这么相信她。他要救治的,分明不是该拿到台面上说的人,那她还能用这个办法吗?
而常文远开过第一回 口,下面的话就不难再说了
:“我知道,现在倭国人查得严,让你找药品非常冒险。但,你相信我,我要救的那个人他,他是……总之他绝对值得去救。需要多少钱,你开个数字,我一分不少——”
“你当我什么人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春妮揉着额头:“你让我冷静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