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海城的普通市民们,只要手里有点钱,谁不会先去米粮店里买点粮食囤着安心?谁知道倭国人会不会真的发了疯,哪天收走了所有市面上通行的米粮?就连春妮,她上下两辈子囤了这么些粮,每次请米粮店小伙计送做馒头的面粉时,还会预留一两斤面粉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总之,有点钱就囤粮,那绝对不会错。不囤?不囤心里不慌吗?
因为市民们都在囤粮囤货,今年的大闸蟹不出意外滞销了。
中秋假期快结束的前两天,去学校值班的夏风萍给她带回来个消息,说王老师乡下亲戚原本有个小堰湖在养蟹,结果因为以前的老主顾死的死逃的逃,收来几大车膏肥肉厚的螃蟹,过了中秋好几天都没几个人买,委托王老师帮他们找找出路。
王老师一问,往常三毛钱一只都打不住的上好大闸蟹,现在一只只要一毛钱,买得多的话,一二两的青壳蟹,八分钱一斤也卖的!
现在一斤肉都要好几毛呢,这可是天大的便宜!
王老师来学校一说,几位老师都动了心思。这些老师们是本地人,每月薪资固然微薄,可好在除了王老师已经结婚需要养家,其他人都有自己的房子住,且单身没有家累,咬咬牙,几只便宜的蟹还是买得起的。又因为王老师的那位亲戚只批发不零卖,老师们便商量,几个人一人出点钱,买两大篓回来做自己吃。
几名老师商量时,方校长也在旁边。他听得动了心思,破天荒拿出三块钱,说学生们帮着印了这么些天的书,他没什么可酬谢的,正好搭老师们的便,请学生和老师们一起吃蟹。
最后兴奋的老师们商量,自己再单独凑出一块钱,买来些瓜果黄酒,决定好好办一次蟹宴!
原本春妮听说学校要办蟹宴,每个人需要摊钱,心里是不愿意的。她老家有条小河,小时候也不是没干过那抓鱼摸蟹的勾当,一只偌大的螃蟹夹不出一筷子肉,因为太费柴禾,他们村最穷的人家都不喜欢烧来吃。
但她不愿意,耐不住身边有个见多识广还好吃的夏风萍,她不停形容螃蟹有多好吃,彻底勾起了夏生的馋虫,春妮缠不过他们两个,只好随分子出了两毛钱。
因为老师们另外出了钱,校长好人做到底,准许每位老师每人另外带两名家眷入场。
春妮原本以为夏风萍会带朱老师,结果晚上回家,她来同春妮商量,这次的蟹宴,她想带她父母来参加,至于朱先生,只能请春妮帮帮忙。
从夏风萍口中,春妮对夏家的两位大家长风闻已久。她很好奇,夏风萍怎么说动她父母来参加一所穷学校的蟹宴。
夏风萍叹气:“这次我回家,看见我爸爸老了很多。妈妈私底下同我说,上次他撵我出去,好几天晚上没睡好觉。他们早就知道我住在哪,说不定偷偷来看过我……学校里请得起老师吃蟹宴,至少不是这么差。我让爸爸妈妈来看一看,也好让他们放心是不是?”
春妮垂下头,鼻头有点酸。
夏生丢了手上的画报,眼泪汪汪地抱住她:“姐姐,我想娘了。”
“别打电话,明天你叫辆车,穿体面点,直接去家里接二老过来吧。”春妮说。
…………
在春妮的想象中,夏家的先生和太太至少是有些封建式大家长专横的。
显然站在她旁边,跟她一同提前到学校等候的朱先生跟她有同样的看法:“怎么还没有来?难道夏先生他们不愿意来?”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福特轿车从西边驶来,在两人面前停下。
夏风萍扶着一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美妇下车。
这位妇人戴着顶有羽毛的驼色有檐纱帽,露出的秀发弯曲到颈项,耳垂上两枚绿色宝石在日影下微微放光。视线再往下,她穿一件到脚面的同色薄款风衣,钮扣不扣,里头是件紫色印花的香云纱旗袍,旗袍上佩一条到胸口的珍珠链子,足下一双裸色高跟鞋,竟是位身材窈窕,相当摩登的现代女性。
倒把她旁边只是一身夏布竹纹秋香色旗袍,穿着黑色方口系带布鞋,略显朴素的女儿夏风萍衬得像个丫鬟一样的了。
春妮捅了捅朱先生,后者如梦初醒,绕过汽车屁股,想去扶住另一边穿灰黑色中山装,只一条金色表链露出口袋的夏先生。
夏先生果然不那么好说话,他抬起手杖轻轻那么一挥,便将朱先生拦在了半路。
夏风萍急忙出来活跃气氛:“爸爸妈妈,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的,同我住在一起的好朋友顾春妮。这是我们的邻居朱家辉朱先生。”
夏氏夫妇还是给了女儿那么点面子的,夏先生对春妮轻轻一颌首,夏太太则挽住春妮的手,笑道:“你没跟我说过,你的这位好朋友还是个小朋友。”
夏风萍对朱先生使个眼色,笑着道:“妈妈你别看春妮年纪小,她办事可稳重,不能小瞧了人家。”
夏太太点点夏风萍的鼻头,嗔道:“人家一个小姑娘都比你稳重,我瞧你羞不羞。”也不冷落朱先生,问着“朱先生在哪高就”之类的话,几人谈谈说说进了学校。
其他师生们早就到场,夏家一家人进门后,蟹宴便即宣告开始。
方校长为了今天的这一场大宴下足了本钱,不止买了几大篓螃蟹,还说为了应景,从他好友那里借来几十盆菊花摆放在校门口和课桌拼凑的餐台旁。膏黄脂腻的螃蟹伴着红的金的菊花,连春妮这个只会牛嚼牡丹的俗人也品出了几分雅香。
不过赏菊再要紧,也比不上多吃两口螃蟹。春妮还在学着胡老师几位老餮笨手笨脚剥螃蟹,夏氏一家人比她适应地更快。夏先生一身考究的中山装,端着一个粗瓷碗,同方校长谈笑风生,竟也没有多少违和,而夏太太在女儿的引领下,也将学校的老师和他们的家眷们都认识了个遍。
宴至中途,夏生早就端着盘子同他熟识的小伙伴混到一起,举着蟹螯斗成了一团。
春妮吃完自己分到的那几个蟹,见其他人都在忙碌,也不打扰他们,离开席位,坐到了教室前的石阶上。
除去王地主娶儿媳妇那回,这次的蟹宴是她两辈子以来参加过的最大的宴席,大伙都很开心,她也很开心。不知道是不是末世后遗症,到这一世以来,春妮时常有种错觉,人不能太开心,一旦开心过了一头,那些美妙的经历就会像梦幻一样,轻轻一戳,就破了。
“顾小姐不开心?”夏太太蹬着高跟鞋走了过来。
春妮笑了笑,她跟夏太太刚认识,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合适。
夏太太却收起了脸上的笑,在她旁边坐下:“其实我也不是很开心。”
“夏太太还是在生夏小姐的气吗?”春妮寻思着,她这会儿不说话怕是不合适了。
夏太太脸上疲态毕露:“只是一个母亲的不甘罢了。我们当母亲的,总是希望孩子一生平平顺顺地过去,什么磨难都不要有。可萍萍她一定要选择一条这样注定崎岖的路,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春妮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夏太太说的崎岖的路,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好在夏太太不是会使人尴尬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瞧我,跟你个孩子说这些,怕是喝多酒生了魔瘴。”
说着,她身子打了个晃,想要站起来。
春妮连忙扶她一把,她就着春妮的手撑起身子,细瘦的手指凉得像她腕间的翠玉。
这位母亲不像她表现的那样无懈可击。
春妮觉得她应该说点什么:“夏太太,我曾听过这么一句话,理想是人生的太阳。对夏小姐来说,或许追逐太阳比平庸的生活更重要。”
“是吗?”夏太太低下头,慢慢用手熨平风衣上的褶皱:“可每天那么多人都平庸地生活着,她为什么就不行呢?”
春妮张口,夏太太作了个制止的动作,或许她是真的醉了:“小姑娘,不要跟我讲道理。我活了这么些年,听过很多人讲道理,你要说道理,我比你还会讲。我只是想不透,她为什么会一心进这个坑里?你说她追个名,逐个利我都能想办法助她一臂之力,可她为什么跟我们都不一样,非要发了癫,追那理想?一百多年了,那理想害了多少人,如今他还想来害我的女儿,我——”
“太太!”夏先生走过来架住她:“你喝多了。”
夏太太抬手掩住自己的半边脸,低低道:“啊,喝多了?顾小姐,我没吓到你吧?”
春妮此时心头涌动着许多话要讲。
在坐的人中,没人比她更明白,华国一定会从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
正是怀着这样的笃定,这个年代人们的努力,挣扎,沉沦,疯狂,一切的行迹在她眼里就像隔着一层纱一样,她始终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对啊,她怎么忘了,在她来之前,华国已经衰落了一百多年,被人踩在脚底下打了一百多年?
夏太太忽然打碎了这一切,她作为母亲的痛苦,她隐忍的挣扎如风中的纱帘,向春妮吹开了一角。
春妮也是有了妈妈的人,她舍不得让妈妈如夏太太一样痛苦。
可夏太太原本不该这样痛苦,夏风萍的人生也不该这样崎岖。山河破碎,国将不国,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方校长的问话如黄钟大吕,在春妮脑中隆隆敲响。
她不自觉地向自己发问:在海城,像夏太太这样的人有多少?在华国,像夏太太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他们的痛苦要持续多久才见得到曙光?这漫长的等待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他们中有多少人等得到这一天?
春妮悚然而惊。
她忽然发现,她以为自己站在山巅上尽览真相,其实她何尝不是站在悬崖上,如今探头一看,只觉头晕目眩。
她曾经站在历史的下游,可她现在逆流而上,已经是历史的一员。
夏风萍做出了她的选择,那么她呢?
第40章 040 回味无穷
吃完蟹宴, 再过一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也是春妮小摊子改头换面上新品的头一天。
因为决定在码头好好干下去,春妮原本临时支的摊位再不能跟以前一样随便糊弄。开学的前一天, 她带着夏风萍和李德三两个人去先行布置了一番。
德三说他会扎草棚顶子, 春妮让他提前几天找几个拾荒的难民,在城西近郊处收来一大捆稻草,耆草和白茅草晒干,让德三在家扎成几大块草棚卷顶。她自己则去苏南淘到几根烂木头打出四根木桩,架出一个简单的房梁,将草棚卷顶往上一铺,再拿红纸剪出“恭喜发财”四个字分别贴在四根立柱上, 一个简单的棚子便做成了。
开业那一天,方校长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菊花没来得及还回去, 正好方便了春妮“假公济私”。她请两位留守的男老师帮忙,搬来几盆红红的蟹爪菊围簇在中央,再用几盆金金的金丝菊点缀在南方财位。
这样一布置,就有闲人围上来问:“小顾姐, 忙活啥呢?”
因为倭国军队就在三百米开外,炮仗是不敢放的。离江浦码头这么近, 万一倭国人以为你在打枪,过来找茬怎么办?夏风萍找到个没用过的洋铁皮盆子翻过来,临时用个扳手当锣锤, “邦邦邦邦”地叫开了场。
“告知各位父老乡亲,从今天开始, 我们的凉粉摊子就正式转了行。咱们转行做什么呢?包子,馒头,胡辣汤, 都是我们小顾姐的手艺,是沙北省最正宗,最实在的口味……”
别说,夏风萍豁出去的叫唤这一出,效果还真不错。没一会儿就来了些人:“小夏姐,包子馒头我们都知道,胡辣汤又是什么?”
夏风萍捅捅春妮,春妮给盛出一碗让众人观看:“胡辣汤是我家乡的汤食,咱们力夫们苦啊,大冷天的在江上吹冷风,上码头干活,这时候肯定最想喝口热乎的汤,对不对?我做的胡辣汤,汤鲜味辣,喝一口,从嘴里暖到心里,要不要来尝尝?对了,里头还搁了肉呢。”
她这么一说,有人就退缩了:“原来是辣汤啊?那对不住了,我不吃辣。”
江浦码头这一带的力夫按地域大致分分为三类。一类是因为苏北水灾逃荒来的苏北人,再一类则是因为北方兵乱逃来的北方人,第三类才是本地下层百姓。春妮先前作过粗略的调查,这三类地区的人的确都没有嗜辣的风俗。
这会儿她不慌不忙笑道:“大哥,你别急啊。我的这个辣汤可不是用的辣椒调味,而是用的胡椒。你不吃辣椒,胡椒能吃伐?这天一天比一天凉,咱们在码头做苦力的,多穿两件衣裳怕磨坏,再不吃的喝得暖和点,身子骨哪熬得住?”
“那……一碗多少钱?”
“不贵,三分钱。”
“哟,跟你那凉粉一个价?三分钱卖得这么低,你不赚了?”
春妮笑道:“凉粉只是个吃着玩的玩意儿。胡辣汤是要当成主食的,大哥们偶然买一碗三分钱的凉粉能消费,若是我胡辣汤卖五分钱,你会不会天天来吃?”
“五分钱,跟杂合面馒头一个价,又不顶饱,那我
还来吃什么?小顾姐,你家馒头怎么卖?还卖七分钱一个?”
“哪啊,说了要在这扎根做实惠生意,可不敢再卖贵了叫大伙戳我脊梁骨。不瞒大家,我们家如今做的也是杂合面馒头,一个五分钱,不过在我这吃馒头,这些泡藕,泡黄瓜,泡萝卜和小咸菜,大家喜欢什么搛什么,随便吃。”
“不错不错,小顾姐这么实惠,那我陈老三肯定要来捧个场。给我一碗糊汤粉,两个杂合面馒头。”
这位陈老三是码头的一个小管事,时常来她这喝凉粉。因为是熟客,有时候春妮有多余的蜜饯果子,会给他多加几个,当作是老客福利。
他也很会做人,喝完一口胡辣汤,大声赞道:“好喝好喝,还真有肉啊?小顾姐,这里头是什么肉?”
春妮脸红道:“不过一点鸡杂和羊杂,大哥别嫌弃。”
“有什么好嫌弃的?这年头,三分钱想沾到点肉腥味,哪有这么好的事?是哥哥我占了你的便宜。”又问:“你这碗里疙疙瘩瘩的咬着筋道,不是白面疙瘩啊?”
“是,也不是,”春妮卖了个关子:“大哥可以猜猜。”
还猜什么猜啊。
一边围观的人听见两人套瓷似的一问一答,早按捺不住了:“给我来一碗尝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这么好吃。”
李德三也行动了起来:“大哥大叔们,这边坐,不用挤,餐点马上就来。”
为了小摊子能够一炮打响,三个人前几天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李德三跑东跑西,好不容易联系到一间鸡厂,答应给他们供应稳定便宜的鸡杂。头一天下午,夏风萍也找到一间西北羊肉馆子,跟他们买到几斤新鲜的羊杂,凑足了胡辣汤噱头最足的两样料头。
其实春妮版的胡辣汤,配菜可以根据时令更改,最关键的是红薯粉丝和面团。胡辣汤的色靓爽滑,汤汁浓稠,原因就在面团上。
揉好的面团饧发十分钟,放进凉水里反复搓洗。揉出面筋之后,洗面粉的水加入进煮开的粉丝料汤中缓缓搅动,水快开时,再将面团搓成虾米大小的小团洒入成品之中,做到汤中有面,面中有汤。
不过这一步春妮偷了懒,她去铁号里订制了一把刮丝菜板,将面团放在上面反复揉刮,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