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晏清叩头说:“谢皇上恩典。”
大雨停歇,青石台阶被冲刷得一片明净,大片的积水倒映着夜幕,乌云散开后的月色在积水中铺了一地,随着阵风散开,破碎又凄迷。
等到那杂乱的脚步声离远了,采莲跌跌撞撞地过来搀扶着穆晏清,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只闷闷的喊了一声:“主子……”
穆晏清喘着粗气,很快冷静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侧头一看,顾甯川已经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朝她走过来,被雨淋透的了衣服紧贴着挺拔的身姿,肩宽腰窄的体型展露无遗。
她抬头愣愣地看着鼻青脸肿的顾甯川,雨珠还顺着他的发丝和轮廓落下来,嘴角和鼻子都有淤青,在如假包换的“战损妆”之下,顾甯川比往日还多了一份野性和深沉。
他在穆晏清面前单膝蹲下,尽力压低了腰身,才不至于要低头看着她。穆晏清平日和谁说话都是不知道卑躬屈膝的,可今晚她已经被俯视够了,顾甯川不想再让她像哀求一样苦苦抬头。
“你……你怎么样了?”穆晏清轻轻地搭上他的肩膀,看他面不改色,连步伐都比平时稳重了几分,仿佛刚刚那一顿毒打只是幻觉。
顾甯川抬手摸了一把唇边的血迹,轻佻地看了一圈周围,低声说:“主子,就卫凌那点绣花功夫,你觉得他能伤我多少?”
穆晏清突然有一种被认为多此一举的感觉,这个人被打成这样,居然还在硬撑耍帅?她一口气站起来,说:“你在倔什么?他一拳一拳地砸下去,怎么可能伤不了你?”
顾甯川无奈一笑,几乎脱口而出:“主子你想想,他常年在那个冬暖夏凉的地方滋养着,十指不沾阳春水,本身都不算真正的男人,身上能有多少力气?”
穆晏清一侧头看着他,琢磨着他这话哪里有点不对。
采莲还抱着食盒,疑惑道:“可是……你也不是……”
“好了好了,”穆晏清想,顾甯川只怕是给打懵了才会胡说,可不能让采莲雪上加霜了,“我们快回去吧,我去找太医给你瞧瞧。”
顾甯川跟在穆晏清的身后,悠哉地笑着说:“主子,这大晚上的,我又是个奴才,卫凌应该会跟太医院打了招呼,谁会给一个皇上罚过的人看伤?”
穆晏清捏着拳头深感无力,她很清楚,顾甯川说的的确都是实情。
采莲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说:“主子累了,小川你也慢些走,我快些跑回去给你们准备点热水和鸡蛋吧。”
穆晏清点了点头,看着采莲一路踩着飞溅的水小跑回去了,她神思恍惚,似乎瞥见了不远处有人撑着雨伞,和方才的人影极为相似,也迅速消失在视野中。穆晏清想,这么看来,应该是易桂华的人来亲眼看着她的落败,好回去给自己主子报喜。
这个大反派今夜肯定高兴得睡不着了。
一阵大雨驱散了笼罩许久的燥热,回归平静。穆晏清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不敢再看到顾甯川脸上的伤,低头说:“对不起,是我自作聪明才害了你。”
顾甯川与她并肩走在一起,抬手揉了揉脸上的伤,说:“主子怎么总给做奴才的道歉?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你管我什么道理?那你是什么道理?”穆晏清抬头看着他,顾甯川立即放下了手,“跑过来做什么?你没想过吗?他要是一气之下把你杀了,你也是送死的而已。”
“那我不也是没死吗?”顾甯川耸耸肩,“更何况,主子,你要是今日走不出去这里,你觉得我能好好活下去吗?”
“怎么不能?我一个人杀青了,骁嫔和……都在,皇上看在骁嫔的份上,不会杀了你。”
顾甯川突然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问穆晏清,“所以,你今日是已经想好了没有活路的?也没想过求饶,中计了就一心寻死了?”
穆晏清愣了愣,“我……不然我能怎么办?婆婆妈妈地跪着求他?我才不会,他以为他是谁?”
可是方才爬
到李煜玄身边求他放人的,分明也是这个女子。如今却像是忘得一干二净了,还不把天子当一回事。顾甯川抿嘴忍着没笑,也不想让穆晏清再想起刚才的失态和难过,认真地说:“主子,你别忘了,这个是皇帝,是天子,雨露和雷霆,都是君恩,我们没有挣扎的余地。他要打也好杀也罢,我们可以尝试智取,但最无济于事的方法就是硬抗。主子,我还真的没见过谁像你这样,带着和皇上叫嚣的劲头去的。”
穆晏清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鄙夷道:“谁要和这样的渣男叫嚣……我当然知道他是皇上……”
只是心里一想到他这么自信爆棚,这么诡计多端地辜负了一份深情,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根本不想在他面前演什么求饶,示弱。但在这里显然行不通,甚至适得其反,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我如果一开始就示弱,低头认错,你也许就不用吃那些苦头了。”
顾甯川听她声音越来越小,头压得越来越低,轻声叹了叹,嗓音轻柔了就几分,说:“如果按主子这么说,那我也应该说,如果我今日执意要和你一起去,或者执意不让你贸然前去,先回宫商讨再做打算,你也不用受这一晚上的惊吓。是我对主子的事情考虑不周,才会有今晚的事情。”
穆晏清觉得沉淀这么些年的台词功力,都说不过他,每一回他都是这样逻辑合理地拉扯回去,这张顶流的脸庞又加上适时的一脸柔情,硬是用美男计将她心里的难过全部拂走。
她再看下去只怕按捺不住脸红,忙回过头去,边踩着水走边问:“你怎么知道来皇上这里找我?”
顾甯川语气很轻松,说:“这不难,青天白日,你和采莲这么两个大活人被皇上的人带走,我还是可以想法问出来的。”
他没有告诉穆晏清,自己在她们去了辛者库之后,并不是直接回永寿宫等,而是想方设法打探了余从的身份,奈何余从本来是伺候过皇上的人,加上已在辛者库时日已久,宫里认识他的人已经不多,即使认识也是三缄其口,不愿多说。
顾甯川不敢惊动骁嫔,几乎把后宫绕了一圈,才隐约打探到一点风声,当时就反应过来事情不妙。他自己也在懊悔,此前隐瞒了穆晏清这么多细节,如今看来不知是对是错。
穆晏清想,就顾甯川这样的身材样貌,什么小宫女甚至小太监……想问出些事情的确不难,美人计真的什么时代都行得通。
到了永寿宫门前,两人都犹豫地停下了脚步,迟迟没有进去。
秦佩英那里怎么办?
穆晏清只想着顾甯川的伤,一路回来根本没有去想这个迫在眉睫的事情。
顾甯川说:“主子,今天的事情不要让骁嫔知道,你也不好回答。你自己进去,我绕到后面进去吧。”
穆晏清听他说得这么自然,愣了须臾才反应过来,伸手扯住顾甯川,说:“院墙这么高,你武功不如从前,如何翻墙进去?”
顾甯川轻拍了拍她的手,点头道:“没事,这不难,你快进去,不然一会儿把人引来了。”
穆晏清还愣在原地,顾甯川已经跑没影了。她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深深看着他健步如飞地走远了的方向,轻车熟路,显然不是第1回 这样了……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从前也是如此翻墙走的。
好一个顾小川,枉本主子之前还担心你怎么走,一个人躲在那里怎么办!
穆晏清和采莲都捧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在房门前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匆匆跑过来的顾甯川。
三个人突然都面面相觑,好像谁都不知道该不该先开口说一句:“进去吧。”
顾甯川伸手接过她们手里的药物,热水,热鸡蛋等等杂物,面上装着糊涂说:“谢小主,辛苦采莲姑娘了。”
穆晏清脸上一僵,这是下了逐客令的意思?
“我进去帮你上药吧,脸上也要热敷一下……你一个人怎么做得来?”穆晏清心里想着,反正是个公公,也不需要这么多忌讳了,总不能就这样让他自己处理伤口。
顾甯川一下子抱紧了手里的东西,说:“主子……你是主子,男女授受不亲,总是不太好的……”
“哪有这么多忌讳……你和主子又怎么算男女授受不亲?”采莲把他拿着的药包抽回来,扬了扬下巴,说:“快开门吧,别墨迹了。”
顾甯川手里空空如也,这才意识到差点说漏嘴了,“我是个皮糙肉厚的,从小也不惯让人伺候,所以,实在不必麻烦两个姑娘家。”他一边说一边挪到门边,背贴着门,“采莲姑娘,你……还是把药给我吧。主子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膝盖也擦擦药。”
采莲不情不愿地把药递过去,心疼地看了看穆晏清,说:“主子,咱们也快回去,我看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第47章 针锋相对
回到自己的偏殿,采莲把拎了一天都没动过的点心给穆晏清端过来,蹲在她身旁,耷拉着脸说:“主子先吃点垫垫肚子,我还在厨房熬了粥,待会喝点暖暖身子。”
穆晏清直至此刻回到了自己的地方,坐在熟悉的坐垫上,整个人才真正松下来,心有余悸,听到采莲说起吃的,忙问:“你有没有给小川送点过去?”
采莲说:“当然有,都给他准备好了,主子放心。可把我吓死了,进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我还以为……还以为主子再也出不来了……”
穆晏清何尝不知采莲在外面的惊险,若不是顾甯川及时跑过来承受了皇帝的气,难说今夜不幸挨打的会不会是采莲。
“难为你,跟着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净是被我这样的胡闹害得担惊受怕的。”
采莲却眨着眼泪晃了晃头,说:“没有,一点都没有难为,我还觉得是多幸运才能跟上主子,您从来不拿我们当奴才看,我都把主子自己亲姐姐看待的。您虽然总有很多稀奇的想法和胆子,有时候说话还让人不容易听懂,可我觉得跟在主子身边,每一天都很有趣很踏实。”
穆晏清鼻尖一酸,突然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还好有采莲这个傻丫头在。她就怕采莲待会情绪上了头,又要继续抒发自己的长篇大论,只笑着拉她起来,说:“你也吃了一晚上的苦,我们一起吃吧,今晚不用守夜了,我们都早些歇息,明日才能精神点去给皇后请安。易妃还等着看我们的落魄,她越期待,我越不能让她得逞。”
不仅不能让她如愿看到自己落魄,还要找机会回击,不能让顾甯川今夜白白挨打。不就是演个若无其事甚至还有点嚣张么?我本行啊!
大雨过后,翌日清晨是久违的清爽,宫道上的积水一夜过后已经蒸发得没了影踪,但留下了干净明亮的路面,夹带着昨夜落花的一点馨香。
前往景仁宫的路上,秦佩英瞄了几眼穆晏清,问:“看你今日这么斗志昂扬的样子,昨日是去哪儿了?我听人说,你直到晚上才回宫来。”
穆晏清早有预备,故作得意地说:“昨日被皇后娘娘留在那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她还赏了我很多好吃的点心,我一时嘴馋吃得有些积食,就在外面逛了很久,后来碰上大雨,这才耽误了。”
秦佩英没有怀疑什么,反而取笑她,“哎!如今连皇后娘娘也对你青眼有加,看来我这小小的偏殿快容不下穆答应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我就趁着皇后娘娘还疼我,搬到延禧宫去?也好日日和七公主作伴。”穆晏清托着下巴一本正经道。
秦佩英冷哼一声,那双英气的眉眼冷光乍现,唇边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说:“你敢,
我就先打断你的腿,再让岳兰把你拖出去,你爱去哪去哪。”
明知骁嫔在说笑,采莲在后面仍是一哆嗦,带着半假半真的求饶状,说:“好娘娘,只求您到时给奴婢一条活路就好。”
“没出息的。”穆晏清啧了一声。
几人顿时都笑开了坏,没留神迎面而来的另一拨人,抬头突然碰上了,脸上的笑意都不约而同地刹那消失。
“妹妹们在聊什么呢?兴致这样好,本宫听到这样热闹的笑声,都觉得整个人开朗了。”
原先有说有笑的几人都显然有些扫兴,丝毫不给情面地黑着脸,齐声道:“给易妃娘娘请安。”
一身绯红海棠花宫装的易桂华端庄地一抬手,“免礼。”她仍是兴致盎然地扫了一眼秦佩英和穆晏清,接着道:“你们刚在聊什么呢?”
秦佩英不耐烦地别过脸去,没什么兴致去回答,穆晏清见状,上前一步说:“回娘娘,刚才我们在聊着昨儿一起看过的一则故事,正觉得里头的情节有趣呢。”
“哦?说与本宫听听?”易桂华轻轻挑起柳眉,也往穆晏清跟前迈了一步。
“是佞臣费无忌的故事,他挑拨父子关系,陷害忠良之士,前期虽也有如鱼得水的时候,最终也是落得凄惨不堪的下场,身败名裂之时,百姓纷纷叫好。娘娘您说,这样的小人,岂不是从一开始就自作自受,给自己找了一条末路?”顾甯川在大雨滂沱中的苦楚仍在眼前,穆晏清的笑意逐渐消退,与她四目相对,毫不退怯。
易桂华的唇边仍挂着虚伪又得意的笑意,双眼如冰冷的铁钩子一般直视着穆晏清,说:“本宫却认为,小人能有得志之时,那就是她的本事,就算最终输了,也肯定不会是输给自以为是的正义之士,别忘了,她们一开始就不是小人的对手。”
“娘娘见解独到,晏清受教,”穆晏清微微低头,继续道:“能不能互为对手确实无法当下判定,但晏清时刻记得,小人之举不可为,为人做事定要问心无愧,才不至于落得如费无忌这样的凄惨下场。”
易桂华低头浅笑着说:“是忠良还是小人,也是最后的胜者说了算,胜负未分,可说不准。从前只知道穆答应伶牙俐齿,竟不知对于读书还能有如此见解,颇有几分当年姚妃初进宫时的神韵,改日本宫定要做主,让穆答应和姚妃一起探讨一二才好。”
穆晏清一听到姚妃,连那点口蜜腹剑似的笑容都懒得演了。
在后边听得晕头转向的秦佩英已经感觉到,这两个人今日的氛围异常奇怪,正要上前拉开穆晏清,身后却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好一句‘小人之举不可为’,穆答应说这话的时候,可谓正义凛然。”姚既云由弦凝扶着,径直走到穆晏清面前。
“姚妃娘娘吉祥。”穆晏清低头屈膝。
姚既云冷冷地俯视着她,说:“数日不见,穆答应的见识又进益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但穆答应既然对费无忌的故事颇有见解,可记得其中一句话?”
穆晏清没有起身,努力保持着卑躬屈膝的姿势,平静地说:“但请娘娘赐教。”
“‘行不可不孰。不孰,如赴深溪,虽悔无及。’①”姚既云对她恭敬的模样,越看越生厌,“你对小人之流侃侃而谈时,可有先深思熟虑过,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易桂华冷眼旁观,嘴角挂上一丝冷笑。
穆晏清膝盖酸疼,如今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的微颤,却仍然努力不让自己失仪,“谢娘娘指点。”
秦佩英正要上前帮穆晏清说几句,好歹让她先起身,不料刚迈出去一步,易桂华就先开口道:“骁嫔,能得姚妃的指点,是穆答应的福气,本宫做姐姐的都盼着能与姚妃探讨一二,都不曾有机会。”
易桂华这话一出,摆明了告诉秦佩英,一个妃位的要教导一个小小答应,她作为妃位之首都还没出声,秦佩英再怎么急,也只能看着。
姚既云居高临下,见穆晏清额头已经渗着汗,心里一阵嫌弃,可易桂华的话也提醒了她,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在这里卖弄风骚。
“穆答应出身书香之家不假,可若凭着区区认得几个字就在本宫面前高谈阔论,焉知不是邯郸学步呢?”
穆晏清一直是屈膝的姿势,已经快要站不住了,可她并不想和姚妃起什么争执,只怕易桂华就盼着她顶嘴呢,只好忍着酸疼继续示弱,说:“娘娘教导,晏清谨记在心。”
可姚既云仍是分明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秦佩英管不了这么多,上前道:“姚妃娘娘,穆答应并无冒犯之意,大热天的一直行着礼,可见对娘娘也是尊敬有礼。娘娘还是先让她起来吧。”
姚既云动了动嘴角,易桂华却抢先说:“穆答应有个教书的父亲,大概自小耳濡目染,如今自己有了见解,才忍不住和本宫谈论指点几句,本宫也觉得,这不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