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医院
我是在一阵老吊扇转动时发出的“哐当”声响中醒过来的,第一眼见到的是有点坑洼的白墙,鼻腔里满是浓郁的消毒水味道。
眼睛转动到手边上那个有点锈迹的铁架,挂在上面的玻璃瓶中的透明药水,正在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悄悄地注入我的静脉之中,滋养那些濒临死亡的细胞。
铁架床有点摇晃,我只要稍微挪动一下姿势,它便“咿咿呀呀”地嚷个不停。
好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火!
我想叫一声谁能给我端杯水过来,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不是跟随着教授在海边的神庙实地考古吗?怎么会在医院里呢?
我努力地回想着,后脑勺剧痛,让人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
猝不及防间,合照、录音笔、古祠、玉蝉、蛇皮脸庞、阿育王塔、招魂幡、暗红石片,以及那个最后陪我走到阳光下的蓝色头颅,像放老电影那般,一帧一帧地在我眼前闪过。
背包在哪里?
我瞬间坐了起来。
这个时候,病房的合板门“吱呀”一声从外头给人推开了,一条淡橘色的碎花裙子先进入我的眼帘,然后是湘玉的笑脸。
“周沧,你总算醒了。”湘玉抢在张继生的前面走近我的病床,一脸的关怀。
我的喉咙依旧发不出声音来,眼光落在湘玉的脸上。
“周沧,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差?”张继生也走上前来了,对着说道。
“背包,我的背包在哪里?”我努力地发出声来,但是声带一震动,整个喉咙就像是有无数的细针在扎着那般,痛痒难耐。
湘玉急忙给我倒了杯水,坐在床沿边上喂我喝下。
有了水的滋润,感觉喉咙中的那团火被压下去了一点,虽然声音仍旧嘶哑得难以入耳,但我仍旧将背包两个字重复地说了好几遍。
终于,湘玉听懂了,“你是在找背包吗?在这里呢,”她的手指在病床边上的那个蓝得有点发白的床头柜,放下水杯,将柜门打开。
一阵有点恶心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忘记了手上正在打的点滴,屁股一挪,就要弯下腰去取背包,没想到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软踏踏的,根本支撑不住身体,我一头栽在了地上,连同手上的那条输液管,也被扯下来了,豆大的血,在手背上渗出。
我觉得天旋地转,眼睛不被大脑控制地闭上了。
在失去知觉的瞬间,耳朵里满是湘玉的失声尖叫,还有张继生大喊医生的声音。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轮弯月镶在青木框海棠玻璃窗外,湘玉张继生顶着一对熊猫眼,坐在床边。
手机荧幕上的光映在他们满是疲惫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暗青色,有点难看。
“湘玉,”我动了动嘴皮,声带恢复正常了,虽然声音还很嘶哑。
“周沧,”湘玉一脸意外地站起身来,手机的荧幕都忘记关掉,“你终于醒啦,”她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你睡了两天,如若不是医生说你只是身体极度疲累,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就要通知你爷爷奶奶了。”
感觉刚刚找背包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的样子,居然就已经过了两天。
我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张继生急忙过来扶着我,“背包在,里面的东西没人去动,你放心。”他一边将病床头的高度让我能半躺着,一边说道。
突然,我瞥见了自己手臂上的鳞状皮屑,心里突的一下,双手不自觉地就捧在脸上。
奇怪的是,脸上很光滑,是以前的皮肤。
啊,蛇皮已经消退下去了!
“周沧,你是不是脸不舒服吗?还是发烧了?”可能我的表情及动作都有点不合常理,湘玉在一旁看着我,疑惑地问道。
“就是…有点晕,”我的心中在窃喜,脸居然自己恢复正常了,这对于我来说,真的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啊。
“医生说你可能是因为过度的运动,高度透支了体能,导致整个身体都极度虚弱,但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需要多躺几天,打多几瓶点滴就好了。”湘玉松了一口气,边说边站起身来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和湘玉说话这会功夫,张继生已经将我的背包取出来,放在床上,“背包在这里,你看看东西有没有少。”
背包表面上的帆布因为结满了污泥已经发硬了,打开那条拉链有点费力,但是湘玉同张继生都没有上前帮忙,大概是上一次我的反应有点激烈,他们觉得我会介意外人碰这个背包吧。
拉链终于在我的破坏下裂开了,里面的金棺丝帛、合照日记、录音笔腰带扣都在,我的心放下来。
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总觉得这些东西很重要,一件都不能少。
背包里的东西湘玉和张继生应该也都看见了,但是他们都没有开口询问金棺和丝帛是在哪里来的,我也不打算说,拉链已经拉不上了,我看完之后把背包放在枕头边上,然后就开口了:
“继生、湘玉,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我的记忆里,自己最后是走到了碎石滩上那个我掉下去的石洞中。还有,后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在古祠之中经历了什么?”
“我和湘玉依照陈默的话,返回石室治眼睛,回来的时候,那座殿堂里的水已经满到了腰际,陈默在殿堂之中等着我们,说古祠的出口,就在那面肉身不腐墙最上面那个空着的洞穴之中,要我们赶紧逃命。”
听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喉咙有点痒,咳了几声,张继生见状也停了一下。
湘玉见到张继生停下来,接上了话:“那时候,陶灯已经被搬到了壁洞下面,我们攀爬上去,钻进石洞,洞穴很矮又窄,只能趴着身子爬动,我们爬了很久,后来在那挂着九道瀑布的悬崖边上爬出来。我们照着进山的原路返回,在碎石滩的石洞里发现了你。”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被湘玉看得心理发悚,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啦?这中间,又遇到什么意外吗?”
“没有什么意外,一切都很顺利。我们走出瓦屋山之后,大家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陈默将我们安置在山底下这家医院之后,就离开了。在你醒过来之前,先生也被接走了。”张继生说完,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拿起了一个苹果,开始削着。
可是,不知为何,我好像看到他对湘玉使了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让我肯定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而且这件事,一定与我有关。
“不对,肯定有事,湘玉,你说,在出来的这一路上,你们遇到了什么?详细地跟我复述一遍。”我有点着急。
湘玉看了张继生一眼,没有得到他许可的眼神,便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继生,你来说,我觉得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的,咱们这一路都来,经历了这么多,没有什么我不能承受的,你们都知道,之前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现在你们不说的话,任凭我自己想象,我可能会折磨死自己的。”我几乎要在病床上站起来了。
张继生转过头来,将手里已经削好的苹果塞到我的手里,沉思了半响,终于开口了:“周沧,这件事,其实我们也不确定,也有可能当时大家都极度疲累,所以产生了幻觉也不一定。”
他的话说了一半,又停下来。
顿时,我的整颗心已经悬起来,他最重要的那些话还没讲出来,就先铺垫了这么多,这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事件,对于我来说,至少是晴天霹雳级的,可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看着他,也不开口,但是眼神却在施加压力。
此时,一直低着头的湘玉,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恐惧,声音颤抖地说道:“周沧,在那条密道之中,我们看见了你。”
第六十六章 文字
“什么?”我手中的苹果握不住,连同我的那句话,一起掉到了地上。
“我们在洞穴之中爬行的顺序是我在最前面,然后是湘玉、先生,陈默殿后。所以,那时候是我和湘玉看见了你。”张继生说道。
“在殿堂之中,陈默就跟我讲你可能已经不在了,所以我是知道你不可能出现在我们这条长长的爬行队伍之中的。”湘玉的喉咙动了动,像是在咽口水一样,“那时候我们的身体都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唯一一盏疝气灯被继生戴在头上用以照明。爬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吧,疝气灯的电源完全用完,密道之中一下子全黑了,我有点害怕,想往前靠近继生一些,可模模糊糊之中,却觉得爬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是你,我心里怕极了,犹豫着要不要喊你一声。这个时候,你突然掏出手机,手机屏幕的荧光照亮了你的脸,我看清楚了,真真切切的,那个人就是你。”
“然后呢?你喊我了吗?”
“不知为何你突然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样,横冲直撞地往前爬,几乎能赶上跑的速度,撞了我一下,然后消失在密道前方的黑暗中。”张继生说道。
等一下,他们描述的这个场面,为何如此熟悉。
湘玉与我坐的很近,我拉起她的手,放在我的耳朵边上,静静地听着。
那只戴在湘玉手上的机械表,按照时间的规律,处变不惊地走着,倒是它的主人,被我的这一举动搞得有点不知所措,脸上的表情是惊恐加上惊讶,还微微有些许泛红,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可随着那一声声“笃笃笃”撞击着耳膜,我的心却在刮十二级台风——这好像就是我当时在爷爷书房密道中爬出来的时候所经历的那一幕。
我那时候我听到“笃笃笃”的声响,觉得自己的身后有人,掏出了手机拍摄后面的情景,手机突然关机之后,我就逃命似的往前爬。
可是,我醒来之后,手机中却空无一物。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现在看起来,不是幻觉,倒像是穿越时空了,可这穿越的时间也太短了吧,还不到三分钟。
湘玉抽出了自己的手,低着头不敢看我。我才发现,她的手心已经被我捂得满是汗,几乎将我的手都给浸湿了。
害,她该不会是以为我对她有什么幻想吧,我只是想听听她手上机械表的走动的声音与我当时在密道中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不是一样的呀。
“周沧,你还好吧?”张继生大概对于我的这一动作有点摸不着丈二头脑,他看了看湘玉,然后转移了一下话题,“也有可能是我们出现了幻觉的。因为那时候听到陈默说你有可能已经不在了,大家都十分伤心,在悲痛之下,很可能就会出现幻觉。”
我看着张继生,苦笑了一下道:“继生,这样的心情,我在八年前就已经体会过了,只是没想到,都是在这种八九十年代的老式医院之中听到这样的事情,让人有点恍惚,似乎时光一直在循环的感觉。”
循环,我自己说出口的这两个字把我给吓了一跳,会不会,我的一生都要循环这样恐怖的事情呢。
大概是看得出我的心情不佳,大家都没有说话了,病房里的空气让人觉得窒息。
“继生,你和湘玉守了我两夜,先回去休息了,我现在身体没什么问题,今晚就不用在医院里陪我了,看你们两都快熬不住了。”我说道,“明天我办个出院手续,然后就各自回家吧。”
“医生说你的身体很虚弱,多躺两天再出院吧,反正我们俩也没啥急事,可以在这里陪你的。”湘玉说道。
“不了,还是早点出院吧,我偷偷跑出来这么久,爷爷奶奶该着急呢。”我说着。
“那好,我们先回酒店休息,明早再来给你办出院手续。”张继生说道,“你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们。”
“好的,你们放心回去吧。”
张继生和湘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同我又聊了几句,然后一起离开了。
两人走后,病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安静的环境更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我有满腹的疑惑,越想越是把自己给绕了进去,越走越远,几乎无法回来了。
这个时候,我想到了父亲,他或许可以给我解开部分的疑惑。
但是手机已经坏了,我插了一下充电线,没有任何反应。
这医院中应该有公用电话吧,我站起身来,将铁架子上的点滴瓶取下,然后举着它走出了病房。
这小镇的卫生院生意好像很一般,这才八点多,走廊里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了。
院子里有一个小卖部,我走了上去。
“老哥,打个电话。”我强挤出一副笑脸。
大概是已经很少人会用公用电话了,看店的老头抬起头来,脸上有一丝不解,没有开口,就递了一个眼神,向我示意随便打。
我摁下了父亲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我几乎都觉得电话应该打不通了,可是,在最后,父亲的声音传来了。
“你好。”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
“爸,是我。”不知为何,听到父亲声音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无论你长到多大,一旦遇到认为能够庇护自己的人,心理的那道防线就会立即瓦解,一下子回到了懦弱的状态。
“沧儿?”父亲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的惊讶和疑惑。
“爸,我刚从瓦屋山的古祠中出来,有很多不解,想跟你聊聊。”我直接开门见山,父亲那边声音很嘈杂,似乎正在忙碌着。
我的话说完,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时间有点长的沉默。但是,我也没有开口,默默地等待父亲的回应。
过来半响之后,父亲终于开口了:“沧儿,你想问什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