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阁老虽然位极人臣,但是他的个人命运是很悲惨的。
长子李兆先自幼聪明,但是二十七岁就去世了。应该是压力太大,读书读的,十八岁就在考场中病倒,死的时候也是在应试之前。次子只有十岁,第三子更小,周岁就死了。所以李东阳在《怀麓堂诗稿》卷五《哭午儿》有一句:儿生不满晬,遂作终身期。
他还有三个女儿,但基本上也都在成化年间就去世了。
到今天,这个岁数也生不出了,只有族中兄弟过继来的一子。
所以说一到过年的时候,人前显赫的李东阳才显悲凉啊。
历史上,正德继位之后,刘、谢两位阁老致仕回乡,只有李东阳留下来,后人从各种角度解读了很多,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李东阳不在朝堂,回乡之后才是一片荒芜。
因为是宫里递来的信,便是李东阳在,王鏊也要叫他等上一会儿看完再说。但真的看完又表情怪异。
李东阳问道:“有事?”
“没有。”王鏊摇摇头,太子给他的信,他不好与旁人多说,尤其里面的语气像是友人对友人一样,换做旁人可能会炫耀,但是他不会,“西涯先生先前说,太子有意要制定一种计划,不知具体是什么计划?”
李东阳见人家没有想说的意思,也就没有不知趣的多问,接话说:“听太子意思应当是要包罗万象,京中各个衙门都要有。老天官也知道,太子关心一件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一张条子宣人进宫。所以刘阁老的意思,内阁先要和各部商量起来,这样免得开衙之后措手不及。”
“于吏部而言,就是弘治十八年的计划,以及未来三年甚至五年的一个目标。到时候廷议太子殿下必然问起,所以我在想咱们要不要先拟个东西出来?”
王鏊听完忍不住摇头轻轻一笑,随后告歉说:“西涯先生见谅,我笑得是别的事。便是当年太子还年幼读书时,立下宏愿,要以振兴大明为己任,我当时听得是心中慷慨激昂,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殿下便是叫我们这些人过年的时候也要想着公事。由此看来,盛世可期矣。”
盛世可期……大概许多人在这样想了,
今年正旦节弘治皇帝始终未出现。
虽说以如今东宫的权势,朝廷是乱不了。但免不了各种猜测,朝中大小官员应该都已经准备着换个人叫皇上了。
王鏊的话,就让李东阳有这么一种感觉。
太子之才能明显胜于当今圣上,这是人所共识。
朝中有些人的心因为这件事是浮躁的,也有些人其实是憋着一股劲,等着圣君临朝,等着勇立潮头。
大家都不敢说,但大家都这么想。
“卢叔茂声名扫地,现在朝中大小官员都不想出丑。”李东阳凑近一些,“内阁就更不想了。他们那些小辈还能厚厚脸皮,我们这些人可承受不起。”
这倒是。
王鏊仔细想了想,“西涯先生,吏部的事情,如果过是三五年的时间做个规划,我想有道题是可以抛出来考一考的。”
“愿闻其详。”
“冗官。”
冗官这个问题其实和很多问题一样,伴随着封建王朝的衰落而越来越严重,某种程度上,它也是皇权独尊的必然产物,因为皇帝不信任官员,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个人干活,另一个人监视他干活,再派个人监视监视别人干活的人干活。
就像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是省一级的官员,但因为皇帝不怎么信任他们,于是搞出了巡抚,巡抚一开始并不固定,其实就是皇帝派个人去巡视一番,后来发现这个需求很大,于是就固定了巡抚。
后来根据实际需要又搞出了总督,总督权力太大,皇帝不放心,于是派出镇守太监。
所以明代省一级的‘三权分立’并不是朱元璋最早设想的三使,而是巡抚、总督和镇守太监。
此外,明代还有恩荫这个制度,就是朝廷的重臣可以有资格让自己的一个儿子获得一个官身、领取一份俸禄,一开始这是为了拉拢官员集团,但一百多年下来,其实养了很多没干活的人。
当然还有传奉官,这从成化年间开始,皇帝凭着心意随意任用官员,数量、耗费都是小问题,主要伤害了走科举这一途上来的士子,他们寒窗苦读,辛苦得要死,到最后不如讨皇帝欢心的。
王鏊一说出这两个字,李东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但也皱眉了,“传奉官的问题倒不大,殿下一向都是以国事为重。不过其他的地方要想裁撤官员,还真是个大事。”
“这不是西涯先生说了三年、五年之期么?我想着,只要每年核减一部分,总归也是一件善政。吏部有一样善政,其他衙门也都有一些,积少成多,何愁朝廷没有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好!那便将这个问题提出来。”李东阳一拍大腿,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殿下那日已经说过内阁了。说我们不能因为问题太大、牵扯甚多就搁置不议,这样拖下去,往后只会更难。”
王鏊想得出太子说这些话的画面,“西涯先生,咱们也要抓住机会。殿下有魄力、有手段,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还有这份耐心慢慢的解决问题,得遇明主是千载难逢之机,不能不珍惜啊。”
这其中有多难得,他们两位都是历经成化和弘治两朝的老臣,自然是能切身体会的。如果当权者不主张推动这些问题的解决,一旦错过,过不了几代,大明就是遍地烽烟。
似王鏊家里的场景,在京的重臣府上也都有发生,毕竟刘健和谢迁也都没闲着。
李东阳走后,王鏊又将太子给他的那封信看了一遍,心中更加沉甸甸的。
朱厚照当然不会莫名其妙给人写信,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手段,面对杨一清要把底线给他摆出来,面对王鏊则要施恩,越施恩他压力越大,在面对抉择的时候越不会轻易反对。
开衙之后的这次大廷议,必然会抛出一些深刻的问题,朱厚照也需要这些大臣无条件的支持他。
生活里都是政治,这是朱厚照避免不了的了。
时间很快,元宵节眨眼便过。正月十九的时候,东宫有一灯笼在夜里靠近太子的寝宫,并叫醒了殿下。
朱厚照忍着酸胀的眼睛起身,还问道:“父皇那边,有人去禀报吗?”
太监也顾不得地上的寒冷,双手撑着,颤声说:“回殿下的话,还没有。”
朱厚照叹了一声气,清宁宫的事是他先前要求的,眼看皇帝不好,许多太监其实已经以太子的话为先,不敢有半分违逆。
不过先前隐瞒是为了皇帝的身体考虑,但最后的时刻还瞒着显然也不合适了。
他叹息一声,“派人禀报吧。”
几个月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害怕一件事的发生,没想到那个消息没等来,却等来了清宁宫的噩耗。周太皇太后比历史上多撑了几个月,但她在弘治皇帝病重的时候溘然长逝,还不知会有什么影响。
弘治十八年也果然是从白事开始。
也是这个时候,刘瑾和秋云等人都到了,他们赶紧忙活着给太子更衣,秋云还拿了一个绣包,“殿下,这里是切好的人参,多衔几片在嘴里吧!”
过年的这些天太子本就辛苦,如今还未来得及修整,又遭逆事,这个关口、这个挑战,还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撑过去。
“好。”朱厚照拍了拍脸颊,吩咐道:“开殿门!”
第二百章 大明朝还有太子在!
朱厚照越是临大事的时候,脑子越不会慌乱,某种意义上就像整个人被击穿了,再想阻止这件事已经不可能,就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吧。
“先去乾清宫。”朱厚照吩咐道。
最近这段时间,宫里宫外许多事都是他拿主意,皇帝躺着休息,但碰上这样的大事,皇帝只要还喘气儿,就不能不露面儿,不然从孝道上就说不过去,所以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去一趟。
紫禁城里,白布悬挂的到处都是,朱厚照身上穿的也是生麻布所制的白色孝衣,他们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碰巧也看着宫女和太监在往墙上粘白布。
太子二话不说就往寝宫里去,不过还没到里间的时候就听到弘治皇帝使劲儿的大喊:更衣!
朱厚照推开门进去,果然看到一个扶着床沿弯着腰的虚弱皇帝,他顾不得什么行礼,直接上去扶住,“父皇!”
弘治皇帝一看儿子都披上了孝衣,一把抓在手中又是那样真实,于是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哭嚎出来。
……
……
天亮以后,
朝臣也陆陆续续获得消息。像周太皇太后去世,不仅是去哭哭鼻子那么简单,京官、地方官、内外命妇也都要着丧服、官民不得嫁娶……等等,规矩多的很。
但民间哪里知道紫禁城哪天死个人啊?所以这就要行文天下。
此外还要定下谥号、丧葬之礼等。
朱厚照陪着皇帝、皇后去灵堂祭拜、哭上一阵之后也合不了眼,皇帝身体虚弱,如此大悲之下,又晕过去了一回。
这个时候朝臣也入宫了,内阁三臣都在劝说:“殿下,当此之时,皇上龙体不豫,更需殿下挺身而出,以稳人心,请殿下稍加节哀,臣等还有许多事要请殿下定夺。”
就这样,朱厚照的身体跟不属于自己似的,被这帮人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现在又要到奉天殿。
一到地方,刘健就开始滔滔不绝,“殿下,眼下有几样事要做。一是将哀诏布告天下,内外举哀,缅怀先太皇太后,吏部尚书王鏊文章品德俱佳,臣以为可堪此任;二是要遵祖宗成例赐先太皇太后佳号,奉安裕陵;三是丧礼之后,要将先太皇太后之神主祀于奉慈殿。”
朱厚照听得清楚,这帮文人,其实最是不讲情面,讲究礼制上的那些道道。
第一、第二都没什么问题,宣布消息和拟定谥号这都很常规。关键在第三点的奉慈殿上。这个奉慈殿,是弘治皇帝专门给他的生母纪氏修建的,因为她不是宪宗皇帝的原配皇后,所以她不可以入奉先殿和太庙。
现在周太皇太后薨了,不管你生前多威风,成化、弘治合起来也登顶四十年了,人生谁能得意四十年?但人一死还是一样,什么意思?
——你不是正统皇帝的原配皇后,所以你入不了奉先殿、也无法配享太庙。
关键弘治皇帝这个时候还悲痛万分呢。
话说回来,弘治皇帝对待生母是万分怀念的,他本就是个缺爱的人,又怎么会不想念自己那位人人都夸她娴静的母亲?但即便这样,也只能再建个奉慈殿。
奉慈殿,就在奉先殿西边。
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朱厚照也不适宜在这个时候去争这个东西,本来就乱糟糟的,他们再吵一下,弘治皇帝听说估计能烦死,另外这也不是很核心的点。
但一句话不讲,就这么点头也是不对的。奉慈和奉先……你们嘴巴一张,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这么过去了?当我好忽悠呢。
朱厚照不动声色,先安排说:“由礼部主持,拟定丧仪,如果父皇龙体稍有好转,似此等大事,还是要父皇御览为要。谥号也难不住各位,六部九卿各主官都在,还是抓紧拟了,也好叫王尚书落笔拟诏。”
众人一听太子这意思,忽觉心头一抖,因为太子并没有全部接刘阁老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有不满了?
刘健也是玲珑剔透之人,他一看如此,也只能先沉默下来,列旁等候。
“谥号怎么拟啊?”太子催促一声。
一看有些尴尬,李东阳急忙低着头走了出来,说道:“协时肇享曰孝,刚德克就曰肃,清白守节曰贞……,故臣以为先太皇后太后的谥号可以定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皇后。”
李东阳毕竟是大学士,少年成名的才子,他一出手,基本也不需要改动了。
定了这些。
朱厚照才开始问道:“刚刚刘阁老说先太皇太后要入祀奉慈殿。刘阁老,慈是何意?”
这问题简单,以前老说‘家慈、家慈’,慈是母亲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会有这座奉慈殿。
“慈,乃母亲之意。”
朱厚照说:“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却将先太皇太后也入祀奉慈殿,这是否不妥?”
“启禀殿下。《左传》有云,上爱下曰慈。慈虽有母亲之意,但亦合先太皇太后对陛下和殿下的一番慈爱之心,故而臣以为可以入祀奉慈殿。”
这一番解释有些强词夺理,照这么解释,慈爱的多呢,全一股脑的塞到奉慈殿?
朱厚照轻轻一笑,“为妨后人不解,为何父皇将祖母入祀奉慈殿,就将刘阁老的这番解释记下吧。”
刘健脸一黑,这怎么还我来扛这个事呢?
末了,太子还说:“奉慈殿和奉先殿的始末,本宫是知道的。本宫只是略有疑虑,所以请刘阁老做了解释。”
话是这么说,但听得人可不是这么以为。
那意思不就是说:你们不要想轻易忽悠我,很多事,我太子都是知道的。
弘治十八年正月十九日,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这么多时代的一代贵妃终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