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除了诸大臣外,还将他们这些进奏官都直接召进宫里来,这只能说明宫里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这是准备要他们第一时间将噩耗传禀各镇,以防大变。
第二百一十二章 密诏
陆续又有数人在宫侍引领下来到厢殿,这些人郑屠都认得,都是各地遣来建邺,听从通奏院节制的通奏官。
他与这些人平时关系虽说冷淡,日常却不得不打交道。
当然,也不是建邺城里所有的通奏官这时都奉诏入宫了。
郑屠细辨下来,除楚山、淮东、淮西、西秦、东川五路行营(大营)外,仅有设有制置使的荆湖南路、荆湖北路、西川路、两浙路、以及陪都襄阳、中枢直辖的扬州、庐州等地通奏官此时入宫来。
细想下来,郑屠也不觉得意外。
除了中枢之外,这几处地方所涉及到财赋、兵马,可以说是大越命脉所在——其主政官员也都是独挡一面,有资格称得上真正的封疆大吏,地位或许不及周鹤、胡楷等人,但绝不在诸部侍郎之下。
受中枢直辖的庐州、扬州地位要略低一些,然而坐镇扬州、庐州的刘衍、邓珪二人,却是深受建继帝信任的嫡系大将,所部与卫戍建邺的张辛等部,乃是受御营使司直接掌握的禁军精锐,与楚山、淮东、淮西、西秦以及东川行营有着很大的区别。
此时京中发生这样的变故,第一时间需要通传的,很显然就是这几处地方的主政帅臣,并为此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大变。
郑屠之前仅有一次机会进宫,还是徐怀赶到建邺觐见建继帝,其时宫中举办大宴,郑屠与诸多楚山将吏一起受邀到进宫饮宴——不过,郑屠对宫里的部署都很陌生,徐怀也严禁郑屠胡乱打听宫中的消息,更不要说在宫中收买眼线。
此时奉诏进宫的诸多进奏官里,有几人却是老资格,谈及今日宫里的侍卫兵马要比往时多出几倍。
而一些级别低的宫侍都不见了人影,想必都临时管束起来,此时都是内侍省有头有脸、平时都在垂拱殿建继帝身边伺候的大宦亲自走动召集大臣及诸路进奏官进宫。
可见宫里比谁都更清楚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对大越、对朝堂都是不可弥补的滔天大祸。
郑屠还没有经历过如此阵仗,心思慌乱,看厢殿外有侍卫、宫宦看守,禁止他们进宫后随意走动,他此时想找朱沆、王番商议都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有所欠缺的;他还没有办法面对如此惊人的变局,还能做到处事不惊。
他的思绪也有些僵滞,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楚山在朝中一向都受到孤立,厢殿里虽然人也不少,郑屠却只能站在角落里,听他人窃窃私语。
在厢殿焦急不安等了许久,郑屠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俄而就见周鹤、胡楷以及在中书门下省执领通奏院的给事中钱尚端、内侍省监乔继恩四人在几名宫侍的引领下,走进厢殿里来。
“宫中发生的事情,想必诸位也都知晓了,”周鹤又肿又红的浑浊双眼显示他这两天可能都守在宫中通宿未眠,只听他拿喑哑有如刀刃在岩石轻轻磨擦的声音说道,“前日大宴陛下醉饮过后身体不适,太医起初没有察觉出大问题,但昨日陛下昏厥呕吐,即便勉强救醒,已不能言语行动,脉象也微薄,我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胡楷疲惫不堪的沉声说道:“虽说虏王驾崩于河西,令其放弃从河西、陇西进攻秦州的意图,但赤扈人在京西、河洛、关陕以及徐宿犹有逾五十万兵马驻守。在诸路防线做好万全准备,又或者在赤扈驻扎于中原的兵马北还争位之前,陛下当下的状况绝不能泄漏半分出去,因此你们要挑选绝对信得过的人手驰归各部通禀此事,你们可知道?”
周鹤、胡楷以及钱尚端、乔继恩四人同时出面,乃是此事不会书于笔端,唯有他们四人同时出现,才能证明这事的真实性不容置疑。
“陛下是不是真有可能挺不过去……”有人张口问道。
“我们虽然要做最坏的打算,但陛下的病情未必没有转机!”胡楷知道这人想说什么,截住他的话头,厉色说道,“你们无需过问太多,做好分内事就行,但凡有半点消息从你们口中泄漏,小心诛族国法惩治!”
“其他人都先回去做准备吧,挑选好人手之后,御营使司会直接调派小队骑兵护送,确保路途不会遭遇任何变故!”周鹤挥了挥手,示意诸进奏官各自离去,单独对郑屠说道,“郑郎君你随我们到福宁宫走一趟!”
大庆殿、紫宸殿以及垂拱殿,乃是举行大典、建继帝视朝以及日常听政之所,福宁宫则是建继帝在皇宫里的寝殿——郑屠猜想建继帝此时应该就在福宁宫接受太医救治。
不过,郑屠满脑子发蒙,不知道周鹤交待过这些事后,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赶往寝殿。
其他人等也都面面相觑。
然而周鹤、胡楷他们神色严肃,却无意多解释半句,就先走出厢殿。
钱尚端神色复杂的看了郑屠一眼,也没有吭声说什么,却是乔继恩拉了发愣的郑屠衣袖一下:“郑郎君,请!”
厢殿在垂拱殿南侧,需要穿过多重门楼才能抵达建继帝与诸妃嫔起居之地,而这里守卫更加森严。
身为宣威军都统制的张辛,平时深居简居,也不跟朝臣交往过密,宫中宿卫平时也不会轮得到他出面,此时却身穿铠甲,一脸沉毅的亲自守在福宁宫大殿前。
走进大殿,郑屠才看到外侧密密茬茬站满人,皆是诸部侍郎以上的大臣,晋庄成、王番二人赫然在列,此时有浓郁的药香从内殿传出——郑屠没有看到朱沆的身影,心想朱沆也许地位不及诸参知政事更高,但他勉强算得上宗室中人,此时应该与淮王赵观、武威郡王赵翼、荣乐郡主、缨云公主及诸妃在内殿奉侍。
“郑郎君请!”周鹤走进外殿,才稍稍停下脚步,示意郑屠跟着他们进内殿。
郑屠更是又惊又疑,实在不知道此时的内殿之中有他什么事情。
感受到外殿之中诸大臣有如实质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郑屠都觉得后背快沁出汗来——虽说大殿中置有冰块,要比殿外凉爽多了。
郑屠硬着头皮跟随周鹤、胡楷、钱尚端、乔继恩往内殿走去,看到内殿中央垂落数道纱帘,遮住床榻,通过纱帘隐约能看到有数人坐于榻前看护,建继帝瘦弱的身子似乎还拿薄被盖着。
纱帘之外,淮王赵观、武威郡王赵翼以及朱沆等人垂手侍立,神色各异的看着郑屠走进来。
“殿下,楚山行营进奏官郑屠召进福宁宫来了!陛下可有清醒一些?”周鹤声音沙哑的朝纱帘中问道。
纱帘揭开来,憔悴不堪的缨云郡主走出来,同时令宫侍将纱帘揭开来。
郑屠这时候能看到建继帝斜躺在郑贵妃的怀里,脸色惨白,除了眼珠子还有些许的动弹外,脸皮子都已垮落。
郑屠忙跪地行礼:“臣楚山行营进奏官郑屠,叩见陛下!”
“郑屠,你起来说话吧,”缨云强忍住悲切,说道,“父皇前日醉饮,昨日凌晨醒来头痛欲裂、吐血不止,太医救治也不见缓解,深畏熬不过恶疾,勉强挣扎着草拟密诏付予诸大臣,然而拟就给靖胜侯的密诏之后,就四肢无力再无法握笔,亦不能吐言。郑屠,你持秘诏速归楚山亲手交于靖胜侯,使靖胜侯依秘诏行事……”
郑屠愣怔在那里,看着缨云郡主将封漆密诏递来,仿佛看到一口火盆朝他砸过来。
“陛下,此密诏可是赐于靖胜侯徐怀一人观之?”见郑屠犹豫,朱沆走到榻前,朝已不能言语的建继帝振声问道。
建继帝口不能言,脸色惨白,气息也极微薄,但此时眼神却怒力绽发最后的光彩。
朱沆又朝淮王赵观、周鹤、乔继恩等人问道:“诸位对陛下所赐靖胜侯之密诏,有何疑义?”
淮王赵观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没有吭声说什么。
周鹤见淮王赵观都没有说什么,轻轻吐了一口气,朝胡楷说道:“还请枢相调拨出一支精锐骑兵,护送郑屠持秘诏速归楚山……”
胡楷作为枢密使是没有调兵权的,相比较之下,周鹤身为门下侍郎兼领御营使,更有资格调动卫戍禁军。
然而郑屠持秘诏返回楚山途中,倘若发生意外,不管是哪方人马下的手,指派人手护送的,他日一定会被推出来背锅。
说实话,周鹤也不确实淮王赵观不会出手截下这封密诏。
哪怕他一心支持淮王继位,却也不想在这时候沾染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决
朝廷发往地方监司以及皇帝颁传臣子的诏令,草拟、通传都有定规:
一般说来,皇帝直接下达的诏令,由翰林学士拟写,中书门下省诏令则由中书舍人或知制诰拟写,然后通过中书门下省所辖的通奏院传达下去;一些比较特殊的、或赏功、赏爵、以示恩宠的手诏,通常由内侍省宦臣携诏前往目的地宣布。
这封密诏从道理上来说,也应该是从内侍省指定一名大宦携诏前往楚山,交到靖胜侯徐怀手里。
然而现在这一情况,谁都知道这封密诏是烫手山芋。
不,简直就是一座随时会爆发、会将自己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活火山。
陛下病危,生死难卜,而皇子年幼、才牙牙学语,淮王赵观又早就定下皇太弟的名份,照理来说当由淮王赵观监理国政。
如今这封密诏却成了最大的变数。
倘若这封密诏是交给别的人,或许还没有那么大的威力,朝廷未必就需要遵照密诏行事。
大越立朝这些年来,皇帝手谕有违祖制或不合时宜,不知道被中书门下省及台谏理直气壮封驳多少了,也不差这一封密诏。
然而难就难在这封密诏是给靖胜侯徐怀的。
靖胜侯徐怀手握数万楚山精锐,即便面对赤扈铁骑都未尝一败,则是这封密诏背后最大的倚仗——到时候,谁敢轻易出头封驳这封密诏,不怕落后身灭族亡的惨烈下场?
更关键这封密诏写的到底是什么,除了缨云郡主外,谁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
倘若这封密诏中途出了什么意外,没有传到靖胜侯手里,靖胜侯也必然不能善罢甘休。
最终声势或许不会搞得那么大,但传诏出岔子这口黑锅,绝对不是谁都能背得住的。
而从淮王进宫得知密诏存在之后都能拧出水来的脸色里,谁敢保证密诏在传往楚山途中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乔继恩首先就提出密诏当交由楚山行营进奏官郑屠保管,由郑屠快马加鞭驰归楚山交到徐怀手中;朱沆、胡楷等人也赞同此议,他们也担心这封密诏落到别人手里,会被偷梁换柱。
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即便都希望淮王监理国政,却对传诏之事也未置可否,毕竟建继帝还睁眼躺在床榻之上不是?
这其实也是他们所掌控不住的大变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临到最后,周鹤索性将指挥兵马护送一事都交给胡楷去安排。
胡楷则建议将密诏封匣,由内侍省、中书门下省各遣一人与郑屠共同监管,由御营使司点检一队骑兵护送,直至送到靖胜侯徐怀手中不出一点纰漏。
……
……
救治没有起色,不可能所有大臣都在福宁宫干等;又由于密诏这一变数的存在,也决定了没有谁愿意出头倡议淮王监国。
淮王府一系的大臣,还是需要避嫌,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下瞎倡议,不然太容易被抓把柄了。
最终商议了许久,群臣决定严格封管建继帝病危之事,暂由周鹤、胡楷、淮王赵观三人统领群臣议决国政,等再救治一段时间看有无起色再议其他。
“密诏所书何事,确定宫中没有一人看到只言片语,乔继恩也没有瞧见什么?”
回到淮王府,赵观神色阴戾的盯着一名中年宦臣问道。
“昨日午前,陛下是清醒过来了,但衰弱不堪,又吐血不止,当时大家都手忙脚乱的围着太医,又传诏周相、胡相进宫。当时应该仅有缨云公主伺候在陛下身边,即便是郑贵妃也被遣开,密诏最后还是由缨云公主用玺之后收入袖中——除缨云公主外,确实没有看见密诏写了什么,但听福宁宫伺候的小宦说,密诏写到最后,陛下已无力握笔摔倒下来……”
“汪公,你觉得密诏有可能写下什么?”赵观蹙紧眉头,看向枢密副使汪伯彦问道。
“密诏除了缨云公主见过,其他人都未见只言片语,只知有这么一道密诏存在——其实密诏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汪伯彦说道。
淮王赵观脸色越发阴沉。
密诏是可以伪造的,建继帝的笔迹也是可以模仿的。
群臣只知道有这封密诏存在,却不知道里面写有什么内容,倘若徐怀最后拿出一封伪造、内容全非建继帝所写的密诏示人,恐怕连缨云公主她都没有办法指认是假。
更为关键的,除了淮王赵观之外,郑贵妃新诞下皇子,而皇子背后是郑怀忠、郑聪父子,是淮南东路(淮东大营)八万精锐,徐怀倘若持密诏与郑家联手拥立幼帝,淮王府真有与之抗衡的实力吗?
到时候朝中士臣或许会站到他这一边,但是执掌西秦大营、东川大营的高峻阳、顾继迁以及禁军三将张辛、刘衍、邓珪会做怎样的选择?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坐于一旁的中年武将说道,“殿下此时下决断,还有机会将密诏截下!”
建邺城除了御营使司所辖的宣威军、建邺水师以及建邺府所辖的府军外,淮王赵观身为皇太弟,也掌领三千甲卒护卫,乃是淮王府在建邺直接掌握的嫡系精锐。
也就是说,淮王赵观真要下决心截下密诏,并非没有把握。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赵观摇了摇头,说道。
他已不是当年在暖香楼被胡姬冒犯后就下令杀人泄愤的冲动少年了。
赤扈南侵,他先至魏州督战,待汴梁失陷,他率大军仓皇南下,一路也是颠簸坎坷,吃尽苦头,这也促使他成长起来。
要不然的话,汪伯彦、杨茂彦、葛伯奕、韩时良等将臣又岂会甘受他节制,紧紧以淮王府为核心凝聚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