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能这么说。这些年但凡有外藩使臣到了京城,甭管住在哪,谁又不是花光了银子才回去的?在京城,如今只要兜里有银两,就不愁没地方花。再说,来的每每都是什么王子、重臣甚至国主本人,哪个又是节俭的主?”
“听闻这次,陛下要亲自祭祀天地,而后再与诸国使臣在天地坛会谈?”
“那公约到底是什么内容?”
定安街上,尚元和毛龙吟正在漫步。
他们是昨天到的,路上本来还想着是不是可以试乘一下去年回去的使臣说的蒸汽火车。但是,他们是经运河一路抵京的。从通州入北京城,也只坐了马拉车厢。
现在在大街上,两人停驻在一家名为“金记珍粮”的店门口。
停在这里,是因为他们发现这条街上售卖各种精致奇巧货物的店很多,但粮店还是第一家。
知道了居住于这一带的人非富即贵,家院很大、仆人众多,买粮这种事自然无需通过这样的粮店,而是该有人直接送到府上。
“二位客官,还请入店细瞧。我们金记珍粮店里,卖的可都不是寻常粮食,这可都是农学院供奉们在皇庄精心试种、再由我们金记粮油厂奉旨试制的,大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毛龙吟先走了进去,带着尚元像是带个孙子。
奉旨试制这几个字可就分量极重了。
他们刚进门,只见又一管家模样的人走入了店中,直接就说道:“金掌柜,我家老爷昨日试了试你说的那玉米羹,赞不绝口。你这还有多少?我们镇远侯府全要了!”
毛龙吟听完心里一惊。
如果他路上做的功课没有错,所谓镇远侯,那是帮助如今大明天子平定了刚继位时叛乱的那一家。当时升为了国公,是嘉靖朝的第一个新封国公。
还有,玉米是什么?
柜台后面,一个人迎了过来:“哎呦,顾大管家,这玉米还是去年葡萄牙大使到京城陛见时才随船带回来的。历经一载,如今皇庄那边也才产了一丁点。若不是我家老爷这么多年往皇庄供肥兢兢业业,如何能分得一些。实话实说,那些也只是不适合做种子的次品,我这才先给诸位老爷家都送了些,不敢谈价钱。再多要,哪里还有?”
“去年才有的新种啊……那洋薯粉、土豆总还有吧?如今诸省都不缺种了。”
“那倒多的是。”掌柜笑了起来,而后又有些得意地说道,“不过这熬制成粉的技术,还有数量,还是只有我们金记珍粮最多。”
“……先拿百斤。”那管家叹了口气,“金总裁还是会做生意的。原本只是个肥厂,如今倒另辟蹊径,做了个粮商。”
“嗐!这还不是奉旨建了新型肥厂,置办了不少机器?再说了,陛下皇庄这么些年都只是有进无出,全是在培植新粮种、琢磨新技法。我家老爷奏请上去,才得了这个恩典,也算让皇庄多些进项。自然了,要紧处还是要让诸位老爷试试新粮食的好处。富贵人家爱吃,届时再推行起来也容易些……”
毛龙吟就听两人在那闲谈,而之前招呼他们的人则利索地去了后院安排称那什么洋薯粉、土豆了。
他心生好奇,不由得上前行了一礼,用有些生疏的“标准”汉话问道:“二位请了!不知这洋薯、土豆、玉米……都是何物?”
“贵驾是……”
“哦……冒昧。这位乃是我们琉球国主嫡子、尚元直王子,鄙人琉球毛龙吟,忝为副使。”
“原来是二位使臣,怠慢殿下,怠慢贵驾了。”金掌柜行了行礼,而后说道,“这几样东西嘛……”
说罢稍微介绍了一下。
从一开始被找到的红薯,而且挂了“洋薯”二字激发当时的杨廷和推广这玩意的动力。这么多年来,伴随皇明记海贸行的脚步,寻找外来优质粮种和新物种的脚步就没有停歇。
有心寻觅,又通过阿方索把触角直接伸到了葡萄牙,不少东西来得更早了。
马铃薯、玉米、橡胶……若不是有了这些新东西,葡萄牙给大明的赔偿也不能那么早就赔完——他们热心为朱厚熜搜寻这些,还有欧洲的书籍,朱厚熜最终都是给他们折算了一些价格、算了折扣的。
原本,马铃薯和玉米这两样新物种,还要等到几十年后才陆续传到东方来。
而现在,京城权贵之家已经提前尝到鲜了,还是金掌柜口中不能作为种子的次品。
在外使面前,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镇远侯府上的管家又赞颂了一下皇帝的千秋功业,那洋薯、土豆耐旱高产,活人无数,实在功德无量。如今还有多余果实可以熬制成粉了,各有妙味,他就是为镇远侯再来买些回去做那些寻常酒楼也买不到的吃食。
毛龙吟听到这里,终于知道这家粮店为什么能开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了。
他诚心说道:“鄙国孤悬海外,土地贫瘠,百姓只能以苏铁果为食。这神物,不知可有种子能售卖?若能在琉球试种,琉球上下必感念上国恩德,日夜祷告祈祝大明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苏铁果?”镇远侯的管家愣了一下,“贵国子民以那东西为食?”
没想到那国王的儿子也问了问:“毛法司,百姓们为什么不吃米啊?”
毛龙吟看了看那店小二及另外两个帮手从后院搬来的两大一小三个罐子,罐体通透,正是用玻璃所制。而罐子中,细白的粉末满满当当。
“顾大管家,给您过秤?”
“不必不必,金总裁就这一家店,我们镇远侯府岂能信不过?且送到府上便好。金掌柜,算一下账先记着,我先画押,月底到府上结账。”
“好嘞。”
毛龙吟这时才看了看尚元,而后长叹一口气:“让二位见笑了。这苏铁,上国两广一带也有。若非大灾之时,只怕上国子民无需以之度饥。而鄙国土地贫瘠,国土狭小,却不好种稻。能吃上米的,不多。直王子殿下长于王宫,不知民间之难。鄙人骤闻上国有此等耐旱高产粮种,惊为神物。若能带些回琉球试种,实在功德无量之事,还请金掌柜指点门路。”
苏铁果,在中国倒是主要用于入药,祛风通络,活血止血。
而毛龙吟这话,显示出了他的水平。他既了解大明也有这种植物,还知道大明百姓只是灾年没办法才寻这些东西充饥,更表现出了他作为琉球副使对琉球国主的忠和对琉球百姓的关心。
可惜金掌柜说道:“能不能在琉球长得好,我却不懂。我金记珍粮,也没有出售种子的资格。贵使也看见了,鄙店售卖的,都是用许多庄稼新试制的各种精粮。按我家老爷的说法,陛下称之为再加工。如今粮种之事,都是新设的农业部在掌管。贵使有心,此次可奏请陛下。若是陛下允了,自有农业部来办理。”
“多谢!”毛龙吟作了个长揖,“但金掌柜必定知道这些好粮种习性,还请指教……”
毛龙吟觉得今天大有收获。
不论大明征讨日本之后对琉球将会有什么影响,但琉球那里依靠海贸获利的形势已经在变。
现如今,确实只有权贵才吃得起米,因为赚得到钱,能买。
而琉球的寻常百姓,只能想方设法,或捕鱼,或靠着不高的收成活命,或采摘那边易活的苏铁果等一些野果。
在那大同馆,他知道了什么叫大同。而诸国宣交使访查政风民生回报大明天子,想来大明皇帝也是盼着看到诸藩官员为百姓而操劳的。
能做到藩国重臣的位置,他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猜想。
但不管怎么样,藩国还是需要有人治理吧?
今天,琉球国继承人“何不食米”的言论,毛龙吟说了一句“见笑”,只怕后面也会传开的。
实际也确实如此,当天夜里,严嵩就得到了礼交部那边汇总来的消息。
今年诸藩使臣汇聚京城,大明君臣是有大事要办的。
皇帝那边自然有人手在做事,而礼交部作为直接办这件事的衙门,诸藩使臣及随员既然已经有人抵京了,那么他们的动向自然是要关注的。
外松内紧,哪怕表面上的遣官员陪同,今年也没有了。
为的,就是让他们先在京城自由活动。
若有人惹出了事,那只会给大明更多筹码。
若有人不甘寂寞、四处活动,那也能窥见一些他们的想法。
琉球使团的行止在严嵩这里根本排不上号,他现下更关注的是吐蕃使团。
同样,宫里的朱厚熜也收到了锦衣卫和内察事厂的日常奏报。
看完之后,朱厚熜只是冷笑了一声:“蠢材还是这么多。满速儿重建察合台,俺答在汗庭之下推行黄教,这些人是仍旧不知道这些消息吗?听闻吐蕃高僧到访,就忙不迭地请入府中?”
陆炳在一旁屏气不语。
自从吐蕃和俺答搅在一起后,皇帝对藏僧多了关注,陆炳自然也要在这些方面做功夫。
实际上,藏僧在大明甚至京城一直就很活跃,颇有一种外来和尚好念经的感觉。
据说宣宗时期,滞留在京城的藏僧因为过多,当时请归的藏僧就多达千余。可是这些藏僧,来往的权贵官员实在多,其实一直是无法避免的。再加上大明和吐蕃明面上已经安稳了一百多年的关系,在大明实土范围内活动的藏僧究竟总共有多少,谁也没个准确数字。
远的不说,正德皇帝就跟藏僧也有密切往来。
这一回,吐蕃遣使抵京,又来了数位高僧。
既然没有对他们的行止做出更严格明确的约束,他们自然开始用各种手法,或者被延请,或者主动拜访,抓住有些权贵人家府上老人患病了等各种机会开展了活动。
朱厚熜看完了名单,随后就对陆炳说道:“文官且先不管,你替朕去名单上的这些勋戚家里走一趟,代朕关心一下他们。问一问,什么难处不好办,要请僧道做法渡劫?”
第466章 给机会不中用
陆炳欲言又止,但却没有挪步。
于是朱厚熜察觉到了动静,重新抬起头看着他:“怎么?”
“陛下用兵在即……”陆炳咬了咬牙,“臣以为,有些勋戚延请蕃僧入府是真的,但若只因如此便……有些小题大作了。陛下明鉴,说实在的,许多勋戚府上,实则都是些夫人们想做这些事。诸位勋戚嘛……有的没在意,有的根本想不到这上面去。”
朱厚熜皱了皱眉:“照你这么说,寻两三家打个样你也办不到?陆炳,最近帮人求情转圜越来越多了啊。”
他的话说得重了,陆炳当即跪下:“陛下恕罪!陛下明鉴,臣也是一片忠心。臣以为,与其敲打,不如暗查。有了实据,问罪吐蕃更加理所当然,警醒众臣也更加有效。”
朱厚熜这才若有所思,先让他起来了。
过了一会才问道:“你既然没写清楚,那想必是有了眉目。是哪家可能有问题?”
“……陛下若真要臣去查,臣请余驸马也一起陛见,互相佐证。”
朱厚熜听到这里,这才严肃了起来,当即对黄锦说道:“去宣!”
按理说,像现在这样入了夜,如今的皇帝已经开始减少处置国事了。
但陆炳本只是放值前照例送来了奏报,而后就被留下了。
余承业已经回到府中,如今听到宣召,又赶紧入宫。
在夜色里,他直接到了乾清宫,走入了西暖阁。
两人一个是朱厚熜的姐夫,一个是他的妹夫。
朱厚熜这才看向陆炳:“可以说了?”
陆炳看了看余承业,这才说道:“成国公,咸宁侯,定西伯。”
余承业心头一震。
一个是建设局总裁朱希忠,一个是因为去年越王赴云南省亲而调任云南总兵官的仇鸾,一个则是粮储号在四川的总负责蒋傅。
“需要懋贤佐证的,你先说!”
朱厚熜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朱凤袭爵时,朱厚熜已经颁布了勋戚无功则降等袭替的规矩。他当时是成国侯,是在外滇之战中后勤转运立了功,这才恢复公爵,接了英国公张仑的位置执掌皇明资产局。在云南的那段时间,他打下了基础。
蒋傅同样是降等袭替的“受害者”,他的祖上是定西侯蒋贵。从靖难之役就追随朱棣厮杀,和张辅一起南征安南,在太祖北征时就屡立战功。宣德年间在四川镇守时平定松潘、正统初年从甘肃驱走阿岱汗和朵儿只伯、而后又率大军南征麓川……可以说,从永乐到正统初年,蒋贵就是大明武德充沛的体现之一。
然而后继乏人。
至于仇鸾……他是先于新政策袭爵的,所以仍旧是侯爵。这么多年,朱厚熜不存在没给仇鸾机会,但是也不算重用他。
应该说确实存在偏见,因为朱厚熜心目中的仇鸾是畏战、贪利以至于卖过国的。而这次把三十七、正值壮年的仇鸾派到云南,朱厚熜是打算看看他能不能随着沐绍勋一起立功的。
没想到他现在却被陆炳瞧出了一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