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之后是真的立刻群雄逐鹿。
只有朝堂风浪骤起,君臣离心,某些人才能从容谋划,再次拥立符合他们利益的新君。
现在少年天子的一笑,让严嵩眼里露出了佩服,也让杨廷和热泪盈眶,让袁宗皋长长呼出一口气,让其他人心里的大石也落下去一些。
一场滔天风波,似乎可以就此平息了——至少表面上。
在这件事上,是真的君臣一心。
“说了是赐宴嘛。”朱厚熜笑着说道,“黄锦,把炭炉抬过来。一路过来,衣衫湿了,天又阴冷。擦把脸,烤烤衣衫,轻松赴宴。正如阁老所说,内侍不慎,油灯倾倒引起的火。”
严嵩和已经慢慢想明白了之后吓傻了的刘龙对了对眼神。
起居注上就只能这么写。
陛下恐群臣忧虑,特地让参加了大朝会的公侯伯爵、驸马都尉等国戚、内阁大学士、九卿都到了乾清宫火灾现场勘查,原来是当值内侍不慎倾倒了油灯引发了火灾。好在正值大雨,火势很快被扑灭。
天命所归的天子有漫天神佛和列祖列宗保佑,陛下安然无虞,甚至没受到多少惊吓,这才如期参加了大朝会,并给文武百官赐宴以安群臣之心。
皆大欢喜。
当然了,严嵩认为皇帝不会在意这种表面的涂抹。
今天皇帝在发生这件事之后对“阁臣若出手不会这么幼稚”的敲打,随后抑制住滔天怒火以朝堂安稳、国事为重的理智,随后还会怎么做,严嵩都会一一记载下来的。
后人自有公论,何况哪怕此时,严嵩都不得不佩服这少年天子异乎寻常的冷静理智。
随后,赐宴开始。
小案桌摆在乾清宫正殿里,大明最高层的文武百官们齐聚一堂,相谈甚欢——除了张鹤龄、张延龄两人(这句不记录)。
“来都来了,今日把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安排议了吧。”
趁着内阁大学士和九卿、五军都督府上下都在,撤了宴席之后皇帝开了口。
朱厚熜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文武群臣中最顶尖的那批。
杨廷和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一个孩子啊,怎么会这么“老奸巨猾”,在今天出了这个事之后来商议这件事?
这么快就进入了划分利益的成年人状态,还是真的成熟了的那种成年人,不是憨憨的巨婴。
“重建日精门、整饬清宁宫花不了多少银子,只是这乾清宫容易失火,朕在这内宫之中召见外臣也不甚方便。朕有意在月华门西侧,御膳房前后,将那里改成一座格局特别一些的便殿,并不是大殿。御膳房以南靠近隆宗门那一侧的罩房,开辟为御书房,仍算前朝,以后燕朝都在那里;其后的养心殿,朕若是夜里读书或批阅奏疏晚了,也可以就在那里就寝,算是内宫。”
“养心殿?”杨廷和疑惑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孟子有云,养心莫善于寡欲。”朱厚熜笑着说道,“既然是朕读书理政所在,阁老以为这名字如何?”
“……陛下圣明。”
对于皇帝自称要“寡欲”,尤其是今天差点被烧死之后还要寡欲,做臣子的还能怎么回答?
杨廷和关心的却是钱:“不知这养心殿……是想改建到何种规制?”
“省钱一点。除了看上去不显突兀,倒不用像修其他大殿一般,就只是改一改格局,当做家宅便是。那里的御膳房不用迁走,也算有些烟火气。”
杨廷和等人松了一口气,若是要起云台建得高大巍峨,那就得耗银数百万两。
若只是当做家宅去建,纵然皇家用料要好不少,花费倒是只有个一两成:那里毕竟总共也不大。
工部尚书李鐩之前就在被弹劾之列,现在既想向朱厚熜卖好,他立刻就向皇帝表明一下态度:修!
现在也没人拦着,毕竟皇帝都说了乾清宫“容易”失火。而建那养心殿的意思,竟是常朝之外还要多开燕朝,这是好事。
朱厚熜却摆了摆手:“修葺一下清宁宫简单,养心殿按朕的想法也花不了多少钱,先议更重要的开支。重设三大营这件事三年内至少要留出每年另外选募五万精兵一年的饷银,使三大营恢复到景泰年间十团营总计十五万能战之兵的规模。那密库的储备军饷是为战事准备的,这常例却要列入本身计划的开支。”
杨廷和等人顿时听出了重点:“陛下,这籍没之家资岂会年年都有?重设的三大营,难道不是从上直卫外在京官军中整编或从各卫所选调,竟要募兵?”
他这话一说出口,殿中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随后,许多双目光不由自主地瞥了瞥张鹤龄、张延龄。
抄家能不能年年有?
站在重臣的立场,自然希望不要出现这种局面,万一哪天抄到自己家了呢?
但今天这事一发生,表面被掩盖下去的日精门火烤圣天子事件,自然不可能真的就此结局。
偏偏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既有钱,也有诸多把柄啊!
陛下和杨阁老是不是在一唱一和,故意演戏?
郭勋这回看张氏兄弟的眼神和善了许多,带着笑意。
张鹤龄张延龄:郭勋匹夫你tm……
第71章 钱给他给他,想早点回家
卫所兵制,能屯田承担部分开销,大明早年间甚至供应本卫粮饷之外还有结余。
而募兵,饷银全靠财政,职业军人。
朱厚熜开口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朕明白,募兵每人一年需给饷折银三两到五两。既是京营精兵,以十五万人来计算,一年光饷银就需要七十五万两。而各边所募之兵,年例饷银加起来也只在四十余万两。但三年之内,今年重整东西官厅等旧军,冒滥裁撤之后还能省出不少钱粮来。明年选募五万,后年选募五万,三年内京营饷银额外总开支只是一百二十五万两。”
“至于三年之后的岁入及开支问题,正是一项更重要的大事。登基诏书中提到了与田赋及盐课等有关的诸多新政,究竟如何实施以增加岁入,随后如何在整个大明范围内更合理地安排与裁撤不必要的开支,那就是保证朕的京城有一支力量足够强大的精兵的根本了。”
朱厚熜坚定无比地说道:“诸事会很难,朕知道。但京营不能一直弛废下去,朕在谢笺中说得明明白白,天时已变,北虏寇边之势必定越来越大。若再有大举南侵,难道只靠已经糜烂的边镇卫所?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事,而是要不要做的事。朕的意见,这件事必须做!”
他张口就把一座更沉重的山丢了过去:“卫所糜烂,边镇募兵的比例也越来越高,卿等要做好二十年内年例军饷总计达到两百万两的心理准备,我大明必须有至少四十万可战之精兵。为了保障将来的局面,现在正该君臣一心,以十年内岁入实银逐渐提高到八百万两为目标!”
这一大段话说完,张鹤龄张延龄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像不是在打他们的主意,而是真的在谋划长远。
郭勋等人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脏不争气地猛跳起来。
仅仅京营,三年内就要分走一百二十五万两!
二十年内,年例军饷要达到两百万两!
陛下在考虑边患,将来必有战事。
有些人想着立功的机会来了,有的人想着上下其手的银两更多了。
一时所有勋臣武将看着皇帝都目光热切——除了张鹤龄、张延龄。哦不对,他们是国戚,不算勋臣。
至于十年内岁入实银逐渐提高到八百万两这样让阁臣与户部尚书杨潭头皮陡然发麻的话,他们是不在乎的。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他们。
这是老秦所说张居正改革的成效。
用十年的时间,由他这个皇帝亲自推动,在土地兼并还没有五十多年后那么离谱的情况下,应该实现得了吧?
现在不做这个准备,将来就得面对战事一起,加派边饷直飙到千万级的窘迫局面。
要感谢厚照我堂哥刚把小王子揍了一顿,目前边患暂时还没那么紧张,而女真人虽然也在成化年间勾结蒙古寇边、倭寇也出现过,但总算都没到极为严峻的时候。
只不过离那种境地也不远了。
在场的文臣们齐齐瞠目。
王琼预判了皇帝对钱很看重,甚至因此举荐了孙交复职,但做过户部尚书的他也没想到陛下的胃口这么大。
十年内岁入实银翻番,与四十万精兵相对应的自然还得有粮食。
大明这百余年,岁入何曾有如此猛增的阶段?
自开国之初的税粮从总计不到两千万石提高到洪武二十六年的三千二百九十七万余石之后,大明这一百多年来税粮就一直只能维持在三千万石左右。
而包含各项收入在内,岁入实银也稳定在四百万两左右。
是稳定了啊!开国之初之所以涨得快,那是因为战乱结束,天下安定了。
杨廷和压力山大,不由得苦着脸嘟哝道:“那倒不如先议议十年之内如何岁入实银八百万两!”
一嘴大冤种的语气。
“那是后面要议的。”朱厚熜笑道,“陈卿之前可是建议宣府给发一百万两、各边给发五十万两的,从宣府那边先给付二十万两的请奏朕都已经准了。怎么,京营一共先留下一百二十五万两办不到?这三年内都不用另外再为京营列饷银开支了。”
勋臣里不少人都叹了口气:老陈是懂事的,就是手腕太菜了。
说的毕竟只是将来的事,眼下募兵的比例还不高,这一次也仅限于京营。
乾清宫日精门火灾现场的烟还在那里冒着,没散呢!
皇帝现在急于把京营搞好,谁赞成?谁反对?
勋臣全票赞成——虽然他们根本不敢多发表意见。
文人无人反对——别发飙,求您了。
两个罪臣的家产进入了最后的分配讨(争)论(吵)【小声和气状态】。
轻轻地商量,激怒天子的不要。
把火灾事件轻轻带过就是为了要钱吗?这可真是拿“命”要钱啊!
惹不起。
除了为京营备下的一百二十五万两和用于整修日精门、清宁宫、养心殿的一共一百八十万两,剩余的钱着实有太多人去争,包括兵部给九边的饷银、工部修建正德皇帝陵寝、整修兴献王陵等必定会开启的工程的费用。
清宁宫不用大动,只是需要修葺一番,而且要在两三月内就完成,这花不了多少钱。
日精门只是个门而已,加上被烧毁的那一间半南罩房,也花不了多少钱。
养心殿的格局改动较大,既然以后还有开燕朝和天子寝宫便殿等功能,内部陈设也不能差了。
好在,这总算比杨廷和他们当初担心的要少很多。原来预想中,两座宫殿恐怕要将那总计千余万两银子花去一小半。
至于这总计一百八十万两够不够,皇帝一口应承若是还不够的,就从内承运库拿银子。
户部杨潭又拍着胸脯说不够的话自然再从户部另列开支。
拍得邦邦响。
于是朱厚熜做主为自己最关心的事先“争”到了三百一十万两。
因为杨潭说了那句话,那就干脆多列五万两预算。
五万两银子而已,给他给他,早点让前朝的文武百官放心回家。
现在动手修宫殿了,对于《大明王朝1566》里嘉靖修宫观给群臣带来的困扰,朱厚熜感受也很深刻。
如果不是有抄家抄出来的一千几百万两家财,如果没有乾清宫的这把火,这件事哪里能那么痛快?
他现在对于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有些概念了,如今这个时期,一两银子相当于他记忆中的六七百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