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生虽然念了新式学堂,又在国外留学多年,自己的学问却不深,比较起来,他于读书上跟玉芙卿唱戏差不多,缺少点天分。
不过,作为江南叶家的少爷,缺的这点天分,自然是无关紧要的,镀过金,见过世面就行了,执掌家业,下边有的是大掌柜帮忙打理生意。
“你生在北平,身上倒是有我们江南人的韵致,难怪我一见你,就心生欢喜。”他拉着玉芙卿的手,笑着说,“真想把你藏起来。”
“我倒是也想跟着先生去江南看看。”玉芙卿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他不能适应这样光天化日下,不顾别人目光的亲昵。
“叶先生,可还满意?”洋人裁缝笑着说。
“满意,满意极了。”叶澜生笑着眨眨眼,“都放到车里去,照着这个尺寸,再给他做三套,就身上这种,要露腰身的。”
“OK”裁缝比了个手势,店里的小助手便抱着几个大盒子往车上装。
玉芙卿看到了,说:“先生别破费,我有这一身就够了,也没什么能穿的场合。”
“穿漂亮衣服,还分什么场合,好看就要穿。”叶澜生突然笑起来,“你要说场合,今天就带你去个合适的场合。”
“想不想去大学堂看看?”
玉芙卿惊了一下,有些期待地问:“那种地方,我也能进去吗?”
“当然可以,我留学时候的一个好友,现在在京师大学里教授英国文学,我带你去听听他的课。”叶澜生说完,便兴致勃勃地拉着玉芙卿上了汽车,让汽车夫往京师大学开去。
玉芙卿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叶澜生看了觉得有趣,伸手捏一捏,又凑过去亲一亲,“别紧张,听个课而已。”
“我,我可能听不懂。”玉芙卿说。
“没事儿,我也听不懂,就是他的学生,其实也没几个听懂的。”叶澜生说,“做学问这事,最是容易敷衍,你们唱戏的,肚子里有没有货,台上一亮嗓子,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谁肚子里有几斤学问,可不是那么好掂量的,你尽管冒充大学生,保准没人发现。”
叶澜生带着玉芙卿直接去了好友的办公室,见面一番寒暄后,他介绍道:“这是我老家一个族弟,叫叶芙生,想考你们大学,给你做学生,今天带他来提前感受感受大学生活。”
那友人特别客气地叫他叶同学,并带着他们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细细讲解各种科目,教学场所,运动场所等等。
最后说:“跟西方的大学还有一段差距,但是我们已经在努力迎头赶上,正需要莘莘学子前来共同努力。”
路上也能遇到三五成群的学生,过来跟老师打招呼,朝气蓬勃,欣欣向荣。
还有女学生看着玉芙卿的派头,打听是不是学校新聘的老师。
玉芙卿紧张地手心生汗,却又极度的兴奋与开心,这是他梦里都不敢奢求的生活。
坐在教室里,看着台上老师侃侃而谈英国文学,听的似懂非懂,知道这是一场梦。
然而,人生有这黄粱一梦,也算值得了。
外面鸟鸣啁啾,秋日天光正好,窗明几净的课堂,倾囊相授的师长,青春勃发的同学,他是期间尘埃一粒,坐在时代的车轮上,向着光明的未来缓缓前进。
朝阳在前,触手可及。
而不是现实里一个肮脏的玩物,被遗落在旧社会的深涧里,沉沦,掩埋。
叶澜生侧过头,看着玉芙卿,恍惚中也生出一种错觉,这才应该是真正的他。
英俊内敛,风姿卓绝,蓬勃生长于天地之间。
不是那个在昏暗戏楼里衣衫不整、搔首弄姿的戏子,被一双双肮脏的男人手占尽便宜。
不是在帐子床上,对着一个个或肥胖或朽老的男人婉转承欢的妓子。
如果他遇到的,是这样的玉芙卿,该是多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温润儒雅,芝兰玉树。
他必要弃了世俗礼教,舍了千金万玉,将人娶回去,爱着哄着,供着亲着,好好的与他过一辈子。
可惜了,太阳落下,迷光灯起。
黄粱一梦终需醒,戏楼深深,才是他的人生,他的归宿。
教室已经空了,只剩玉芙卿和叶澜生两个人。
“先生,我该回去了。”玉芙卿站起身,立在窗外照进来的夕阳里,脸部轮廓镀了一层金边。
叶澜生坐着没动,微微仰着头,说:“我想在这里,亲一下,现在的你。”
第37章
玉芙卿侧过头, 看向窗外,夕阳照下,莘莘学子相伴而归, 安静, 平和,美好。
华灯初上,在霓春楼中, 正是夜场粉戏刚刚开始的时候。
过了许久,他才回过头来, 看着叶澜生, 目光坚定:“先生,允我在这场梦里,多沉沦一会儿吧。”
叶澜生也没有强求, 两人并肩而行, 穿过校园的书香之路, 向校外走去。
西装革履,皎皎生辉, 若是没有造化弄人,谁看了也要赞声,“一对璧人。”
“想上学读书?”叶澜生问道。
玉芙卿遥视着道路的尽头, 淡淡道:“想活得像个人。”
“怎么不离开霓春楼?”叶澜生说。
玉芙卿沉默良久,忽然笑了一下:“先生是活在光明里的人,不了解我们这些下九流的行当。”
“入了这个行, 想脱身就难了, 何况像我这种戏子的儿子,生来就背了卖身契。”
“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卖身契一说, 哪个衙门认它?”叶澜生嗤笑一声,觉得不可理解。
“行有行规,做了这一行,就要守这一行的道义。”玉芙卿说,“当年,我娘带着我来投奔我爹,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到霓春楼门口的时候,人已经饿晕了。”
“哪里想到我爹竟然卷走了楼里值钱的行头,带着一个刚出师的坤伶跑了,这欠下的债,只能父债子偿,楼主用一串铜钱换了我的一张卖身契。”
“其实,没有霓春楼买下我,我和我娘可能已经饿死了。霓春楼是不好,但也算是一口饭一口饭地养大了我,算是有一份养恩在的,要走,得付一份买断钱。”
“我自己赚的那几块大洋,自然付不起。”玉芙卿叹了一口气,“更何况,我娘身体不好,要常年吃药,离开了霓春楼,我连她吃药的钱都赚不回来,总不能看着她躺在那里等死。”
“一边是生恩,一边是养恩,万事由不得己身。”
叶澜生并不接他话里的试探,拉着他去一家颇有名气的小馆子里吃了晚饭,然后乘着汽车缓缓向宜平饭店行去。
叶澜生作为江南叶家的掌权人,区区几千大洋的赎身钱,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
不过,他嫌麻烦,这人赎出来了,后半辈子多半就要赖上你。
他在欢场里玩得久,又钟爱玩乐鲜嫩的小雏儿,最容易惹那绞缠不清的感情债。
哪一个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能拿捏了他的真心,博取一个好前程,却不知道叶少爷最擅长喜新厌旧,永远钟爱下一个更鲜嫩的小雏儿。
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年轻的男孩供他挑选。
玉芙卿是他接触过,年纪最大的,韵味与以往那些确实不同,坏就坏在他脏了身子,让他连将人拉上床的想法都没有了。
也就陪着玩玩,有些趣味,这兴趣能支撑上几天,连叶澜生自己都不知道,但是肯定不可能是一辈子,或许三个月都到不了。
若花钱给他赎了身,到时候玩腻了,想甩都甩不掉。
汽车停在宜平饭店门口,叶澜生拉着玉芙卿下了车,笑道:“今天高兴,再教你几个字。”
玉芙卿没得来叶澜生只言片语的允诺,本来有些消沉,一听这话,立刻来了兴致,欢欢喜喜地跟着进了房间。
叶澜生拿着屋子里的闲情小报教他认字,玉芙卿在这方面是挺灵透的,就这样时有时无地学了十来天,已经能磕磕绊绊读一些小段子。
遇到好学生,做老师的总是特别容易有成就感,叶澜生这个老师当的兴致大增,光是认识字,已经不能满足他,直接送了玉芙卿一支金贵的钢笔,开始教他写字。
这一晚,玉芙卿认认真真写完两页纸的钢笔字,叶澜生从门口柜子上取出一个灰蓝色的盒子,正是之前裁缝铺子小助手搬上车的其中一个。
叶澜生将盒子往桌上一放,笑得有几分落拓又荡漾:“卿卿,换了这衣服,陪我跳一支舞。”
玉芙卿还没开口,一根修长的手指就压上他的唇。
“不准拒绝,你不愿在西餐厅的舞池里陪我跳,自己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人,再拒绝,可要伤透我的心了。”叶澜生蒙昧痴缠。
玉芙卿笑着说:“没有要拒绝,这般跳就是了,怎么还要换衣服。”
“跳舞当然要穿舞衣啊,快来看看我准备的舞衣漂不漂亮?”叶澜生高兴地将人从椅子上拉起来,眼睛盈盈闪光,透出兴奋。
“大家不都是穿着西装跳吗,身上这套不正合适。”玉芙卿说。
“不一样,你来跳女步,穿这个好看。”说着,他已经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提出一件浅金色的流苏长裙。
裙子很漂亮,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甚至比那日过来邀请叶澜生共舞的女郎身上那条更漂亮,不过也更暴.露。
脖颈处一根细绳被叶澜生提在手里,前面薄薄一片布料上挂着晃动的流苏,整个后背都是空的。
玉芙卿看得心尖尖颤了一下,说:“这是女人的裙子,我怎么能穿?”
叶澜生贴过来,勾着他的腰,蛊惑道:“你那《贵妃醉酒》的娘娘装,不也是女人的衣服,你可是日日都穿,还有怀里挂着让人扯来扯去的红肚兜儿,不更是女人的东西?怎么这裙子就不能穿了,卿卿就只欺负我,一支舞,求了几次,都不陪我跳。”
叶澜生以前玩的都是年纪鲜嫩的男孩,他向来强势,占据主导地位。
许是玉芙卿跟他年纪差不多大,显出一些成熟的韵致,引得叶澜生偏爱在他面前撒娇卖痴,兴致高了,更是“哥哥”“哥哥”的叫不停,叫的玉芙卿心都软了。
“这裙子,我可是花了好些钱,让洋人裁缝根据你的尺寸定做的,比你身上这套西装贵多了,哥哥,真的不能试试吗?”他那一双风流多情目,如此含情地看着你,又有谁能拒绝呢。
玉芙卿叹了一口气,拿上裙子避到屏风后,去换上。
他身材高挑,腰肢窄瘦,皮肤细腻如同上好的甜白瓷,金色舞衣包裹下,仿佛叶澜生留洋时在教堂穹顶上看到的壁画天使。
叶澜生走过去,垂下头在他肩上亲了亲,赞叹道:“太美了,简直就是东方维纳斯。”
“那是谁?”玉芙卿有些难为情,借着跟他说话,转移注意力。
“是希腊神话里的美神,像我们的……应该跟我们的嫦娥差不多吧,就是很美很美的意思。”叶澜生将他按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从哪里提出一双金色的高跟鞋。
玉芙卿在街上,见过一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们穿。
叶澜生拿起他的脚,要帮他穿。
玉芙卿连忙拒绝,说:“我自己来。”
叶澜生单膝跪在地上,捉住他脚的手力道极大,没有松开的意思,缓缓套上一只,又去穿另外一只,“替美人穿鞋,是我的荣幸,不准剥夺我这项权利。”
鞋子穿好,他起身拨开了房间里的一个铜色大喇叭花样的东西,接着里面便流出舒缓悦耳的西洋曲子。
叶澜生自己在房间里踏着节奏,转了两圈,踩着舞步转到玉芙卿面前,弯腰伸手,一派绅士风度:“可否允许我请您跳一支舞?”
玉芙卿顿了两秒,然后轻轻将手搭了上去。
叶澜生手上用一个巧劲儿,把玉芙卿直接拉起来,转了两圈,固定在怀里,一手托着他的手,一手搭在后腰,掌下是温热细腻的肌理。
这种舞,本来就是社交消遣的东西,来回那么几个步子,简单得很,玉芙卿学得很快,一遍下来,已经能够跟上叶澜生的步子,跳得有来有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