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迟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替兔团拭去眼尾的泪珠,问道:“你为什么要哭,圣君怎么没陪在你身边,你们吵架了?”
兔团咬着香甜的枣泥,闻言吸了吸湿漉漉的鼻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在得知玄阳黑暗的那一面后,他的情绪就已经接近崩溃了,他无法接受这就是自己信仰了百年的神灵,这让他觉得自己特别不堪和愚蠢。
更残酷的是,他竟然还要嫁给如此冷血残暴的神灵,与祂一同践踏着无数生灵的尸骨,共享染满鲜血的力量和永生。
他真的做不到,也真的好想逃。
可是不行。为了陛下,为了大荔山千千万万的妖族,他不能逃,而且必须隐瞒这个真相。
他一直强撑着,不敢在圣君面前哭出来,可不知怎么,在见到桑迟的一刹那,他忽然就撑不住了,只想躲进对方怀里好好哭一场。
面对桑迟关切的目光,兔团乌黑的眼珠如若水洗,泛着清澈的水光,满含恐惧和哀伤,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最终他低下头,沉默地啃光点心,舔了舔桑迟掌心中的点心渣,闷声说道:“没什么,别问了,就像你说的,天塌不下来,我也死不了。”
他不会告诉桑迟的。
这只狐狸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情,遇事非黑即白,要是他知晓玄阳竟然是这样的人,一定会去找玄阳问个分明,哪怕明知是送死。
他不想连累桑迟送死,他希望桑迟能好好的,做只快乐自由的狐狸,再也不要回到大荔山来。
兔团越是不说,桑迟就越笃定心中的猜测:“是圣君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桑迟的心沉到了谷底,以为兔团已经知晓了卫淮的死讯。
不过很快地,桑迟就感觉出兔团对卫淮的死并不知情,至少他不知道是玄阳杀了卫淮,否则他不会只是躲在兔窝里偷偷哭,而是一定会找玄阳拼命。
可既然跟卫淮无关,圣君还能对阿雪做什么?
毫无疑问,圣君是爱阿雪的,否则他不会迎娶阿雪,可他既然决定与阿雪共度一生,为什么还要这么伤阿雪的心,难道他的爱就是要让人感到窒息和痛苦吗?
兔团不回答,蜷成更小的一团,轻微地颤抖着:“你别问了……”
桑迟听出他声音中的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隐隐抽痛着,他深吸口气,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好,既然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他说道:“我只是想对你说,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会信守我的承诺,替你结束所有的痛苦。”
兔团怔了怔,想起了桑迟所说的承诺:帮他逃婚,逃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不要冲动!”
他知道桑迟是认真的,甚至比当初许诺的时候更认真、更坚决,连忙抱住他的手指,着急地说:“千万别做傻事!”
“放心,我心里有数。”
桑迟摸摸他的小脑袋,将他放在草丛上,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担心谁,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出事,你等我的消息就行了。”
他转身欲走,忽地被拉住衣袖,回身一看,是变成人形的兔团拉住了他。
“那你呢?”
绮雪眼睛红红的,纤细的手指收得更紧:“你会怎么样?”
桑迟一愣,下意识地错开目光:“……我当然也不会有事。”
“你说谎!”绮雪瞪着他,“你从小就这样,一心虚就不敢看人,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就看着我啊!桑迟,看着我!”
“……”
桑迟吞了吞嗓子,艰难地看向绮雪。
他看到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盛着他的影子,泪光如柔柔的水波,而他就在这晃动的波光中变得支离破碎。
他的心颤抖着,扯出一抹若无其事的笑容:“真少见,你居然关心起我来了?这可一点也不像你。”
“你还说我……”绮雪却不像他这样爱逞强,又是要哭出来的表情,“你明明也变得不像你自己了,为我牺牲那么多,值得吗?”
桑迟抬手,微凉的掌心遮住他泫然的双眸:“我从来没变过,是你不了解我。”
他一直都可以为了绮雪付出一切。
当绮雪睁开双眼的时候,桑迟已经不见了踪迹。
夜色宁静如水,似乎不曾有人到访,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变回兔团钻进了兔窝,蜷在柔软的干草中睡了过去。
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兔团。
他已经看了许久,又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只是兔团以为他走了而已,其实他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兔团和桑迟的谈话。
玄阳从黑暗中缓缓浮现了身影。
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俯身拨开草丛,为兔团施加了保暖和安神的法术,又悄然离去了。
至少今夜,阿雪还能做个好梦。
……
翌日。
绮雪专程去找了山主一趟,拜托他把桑迟关了起来,并派人严加看守,直到大婚结束再把桑迟放出来。
山主并没有询问绮雪这样做的原因,倒是山主夫人几度欲言又止,神色有些难过。
最后他们两个什么都没说,只是向绮雪保证他们不会让桑迟打扰到绮雪的婚礼。
绮雪知道他们误会了他囚禁桑迟的原因,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希望桑迟别做傻事,他们是斗不过神灵的,无论逃到哪里,玄阳都会找到他们。
他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回到了玄阳身边,对玄阳的态度一如从前,亲昵又依赖。
既然逃不了,那就不要对圣君摆出抗拒疏离的姿态,他承担不起惹恼圣君的后果,所以他该做的就是讨圣君欢心,倾尽所能地保护身边的所有人。
……
大婚前夕。
再过两天就是绮雪和玄阳圣君的婚礼了,绿香球飞在空中,尽职尽责地视察着奢华盛大的婚礼布置,以及山上山下的群魔,心中满是自豪和骄傲,由衷地为绮雪感到喜悦。
越是临近婚礼,绿香球就越不敢放松警惕,因为她知道天下近来很不太平。
自从绮雪和玄阳圣君的婚讯不胫而走,“绮雪娘娘”的圣号也迅速广为人知,无数妖魔成为了绮雪的信徒,而他还活着的消息便也不再是秘密,已经彻底在皇宫那边暴露了。
对此,绿香球并不意外,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绮雪昔日的情郎们为了接回绮雪,竟然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举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婚礼前赶到大荔山。
最初,他们从上京出发,成百上千的银龙自苍山的山巅腾空而起,背负着数万头妖兽和少部分人族将士,不分昼夜地前行赶路,是第一批急行军。
同时,还有数十万人的大雍军队也从京郊出发了,同行的还有云月观的道士,一路上,他们将集结各州的军队和修道者,共同奔赴大荔山。
银龙大军负责清扫最危险的障碍,也比较难以掌控,便由谢殊带领;人类大军则由贺兰寂御驾亲征,姬玉衡为副将,主要的责任是稳定后方和集结有生力量。
绿香球的小鸟朋友遍布天下,消息向来灵通,很早就知道了上京的动静,但她一直没告诉绮雪。
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一方面,她不希望绮雪的婚礼受到干扰,另一方面,她认为就算是谢殊出山,也不是玄阳圣君的对手,要是他们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绮雪会是什么反应,她想都不敢想。
她最希望的还是贺兰寂他们别来大荔山,就这样放弃绮雪。
但话又说回来,倘若他们真的不来,绿香球又会超级生气:阿雪这么好,你们凭什么放弃阿雪?难道你们的爱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总而言之,非常矛盾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不过就绿香球所知,玄阳圣君并不是什么都没做,甚至恰恰相反,他催动了庞大的神力,号令天下群魔阻拦这两支大军。
混沌的、黑暗的洞渊散逸出了恐怖的妖力,渗透大雍的每一寸土地,开裂的地缝中爬出了无数妖魔,疯狂地攻击人类的城池。
各州都遭遇到了大量的妖魔袭人事件,为了保护百姓,地方的军队和修道者奋起反抗,这样贺兰寂的大军便无法再集结这些力量。
不仅如此,他们每到一处,都要分派数千到上万的兵马留在当地,只有这样,当地才能有足够的兵力抵御妖魔的入侵。
这些当然都是玄阳圣君精心设计的结果,为的就是损耗他们的力量,延缓他们的行程。
天下形势大乱,绿香球后来就不清楚贺兰寂几人的行踪了,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绮雪的婚礼受到打扰,现在看来很有希望,她目前还没听说附近有什么骚乱的迹象。
更何况大荔山外还有最坚固的一重保障。
绿香球仰望着晴朗的天空,虽然她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据说玄阳圣君已经布置了结界,笼罩住了整座大荔山,没有通行令的人休想进山。
小鹦鹉满意地点点头,准备下山飞到很远的城镇,给绮雪买一些他爱吃的点心。
她轻盈地扇着翅膀,走到一半,迎面飞来了几只小鸟,围在了她的身边。
它们叽叽喳喳地对她说:“香香,原来你在这里呀,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怎么了?”
绿香球停了下来,疑惑地说:“出了什么事吗?”
几只小鸟七嘴八舌地说:“有个人类找你。”
“他希望能见你一面。”
“好像和绮雪娘娘有关!”
听到“人类”两个字,绿香球脖子一圈的绒毛微微炸了起来,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该不会是贺兰寂他们……?
她忙问:“是什么样子的人类?”
小鸟:“是只公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用脚走路!”
它们说了等于没说,这些都是人类最普遍的特征。
的确,让它们描述人类的不同也是有点难为它们了,毕竟在它们看来,人类长得都是差不多的样子,也就是绮雪这种绝世的容貌才能让它们明显区分出不同。
幸好另一只小鸟想起了这个人类与众不同的特征:“他的气质很特别,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是对他生不出戒心,总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类。”
“所以我们才愿意给他帮忙的!”
一定是姬玉衡!
听到这个鲜明的特征,绿香球一下子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因为只有姬玉衡才有这么独特的气质,能够备受小动物的喜爱。
她整只鸟瞬间蓬成了鸟球:“他怎么都到大荔山了!”
不行,她要向圣君告发姬玉衡的踪迹,绝不可以让他打扰到阿雪的婚礼!
绿香球如临大敌,准备回山通风报信,偏偏几只小鸟不让她走,轻轻叼住了她的翅膀:“拜托了香香,你就跟我们去一趟嘛,他和他的同伴看起来真的很着急……”
绿香球摆脱不了它们几个,只得放弃了回山的想法。
也罢,她就跟过去看看,弄清他们的具体位置,这样也好叫人来把他们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