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心里一软,上前搂住他的腰,温声言道:“没有,阿雪,你做得很好,方才那手法术用得很漂亮,你的法力愈发精进了。”
可绮雪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叹气,便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你就告诉我吧,没事的,我都听你的。”
玄阳默然,良久,才低声道:“我只是怕你受到伤害。”
他顿了顿:“我不是担心你斗不过那只食人妖魔,而是担心你心肠太软,不懂人心叵测,你迟早会受到人心的伤害。”
类似的话绮雪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从很久以前,桑迟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他是只笨兔子,只懂修炼,却不懂得人心的险恶。
谢殊也说过差不多的话,甚至连情形也是差不多的。
他们跌入古镜后,谢殊救下了遭到食人妖魔袭击的商队,不过在救人前,谢殊刻意隐藏了自己妖族的形态,变成道士的模样,这才赶了过去。
当时他不懂谢殊为什么要这样做,谢殊给了他类似的答案:人心叵测,如果他以妖族的面貌示人,被救下的人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举动,或许他们不仅不会感谢他,甚至会恐惧他、伤害他,将他当成食人妖魔的同类对待。
其实绮雪不是不明白他们说的道理,但他不喜欢用恶意揣度陌生人,他愿意相信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
绮雪没有反驳玄阳的话,只是望着老夫妇即将消失的背影,犹豫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吧?”
玄阳问:“要试试他们吗?”
绮雪一怔:“怎么试?”
玄阳淡淡一笑,抬手送出一道法术,为这对老夫妇制造了一场幻境。
在幻境中,他们看到“绮雪”在杀死妖魔后,因为法力耗尽,晕倒在地,变回了原形。
不过幻境中“绮雪”的原形不是兔团的模样,而是一头模样怪异的妖魔,看起来甚是可怖。
老夫妇这才知道救下他们的“仙子”其实也是一头妖魔,片刻的犹豫后,他的神色忽然变得狰狞起来,高高地抡起锄头,将妖魔的脑袋砸得稀巴烂,确认它死透了,立刻拽着妻子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即便是救命之恩,也无法抹去他们对妖魔和死亡的恐惧。
“……”
绮雪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看着。
玄阳淡声道:“你瞧,阿雪,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他们的本性。”
“你爱他们,他们却恨着你;你对他们好,他们却对你恩将仇报。所有的杀意和恶意,都只有一个理由:你是妖魔,你不是他们的同类。”
他俯身捧住绮雪的面颊,注视着他的双眸:“别对人类心软,阿雪,你对他们的友爱和同情毫无意义。”
“如果今日遭遇杀身之祸的是一只孱弱的小妖,你觉得会有几个人类同情妖族?他们不会同情它的,如果它死了,这些人只会拍手称快。”
绮雪心里闷闷的,很想反驳玄阳,不是这样的,人族也分好人和坏人,就像当年陛下救下了重伤的他,陛下就是很善良的人类。
可他不得不承认,看到那对老夫妇在幻境中的选择,他心里其实挺难受的。
虽然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救人,可他会忍不住去假想,倘若他是以兔团的模样救下他们,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呢?是害怕,是厌恶,还是像幻境里那样准备打死他?
玄阳看穿他心中所想,说道:“你该承认,像贺兰寂那样的人是少数,他们不足以代表芸芸众生,更不足以代表人性的恶。”
“阿雪,你应当记住,你是妖族的神灵,你的责任是庇佑妖族,而非人类。我希望你不要将你的善念留给人类,而是应该多留给你的同族,你说好不好?”
在绮雪迷茫的注视中,玄阳抱住他,面露清浅的微笑,却丝毫不掩饰从眼眸中流出的恶意,似蛇的毒汁,阴冷,粘稠,滑腻。
自从被卫淮杀死过一次,他就越来越控制不住膨胀的恶念,每时每刻,心中所想,都是杀光全天下的人,甚至是全天下的妖族。
他们死不足惜,全都该死、全都要死。
……除了阿雪。
只有他的阿雪是不一样的。
他的低语和拥抱似飘渺的雾气,萦绕着绮雪,又似蟒蛇缠身,无法挣脱,令他一点点地窒息和沉沦。
“我想你说得对,元青……”
绮雪有点动摇了,良久,他轻轻地回应玄阳:“我会试着照做的。”
“乖。”
玄阳亲了亲他的脸颊,姿态亲昵地与他额头相贴,眸中柔情似水:“我都是为了你好,我可以掌控妖族,但我掌控不了人类,我不希望你受到来自他们的伤害。”
他又道:“我再教你一道控制食人妖魔的口诀,很简单却很有用,即便这些低等妖魔没有灵智,你也可以让它们听你的话。”
言罢,玄阳将口诀传授给了绮雪,的确非常简单,而且不需要使用多少妖力,就可以控制大群的食人妖魔。
学会这道口诀后,绮雪总算开心了不少,因为他觉得这是个很实用的口诀,而且法力弱小的小妖怪也能用,想要将这道口诀教给山中的小妖怪们。
食人妖魔不仅吃人,也吃弱小的妖怪,但只要有了这个口诀,以后小妖怪们就可以随便下山玩了,而不必担心附近有可能会有食人妖魔出没。
但玄阳阻止了他,嘱咐他不要对任何人透露口诀。
绮雪微怔,小心翼翼地问:“如果需要保密的话,我能不能教给绿香球?只教她一个就行。”
玄阳还是摇头:“只有你我知道就够了。”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你以为妖族为何要祭拜我们?如果天下太平,人人幸福,世间不存在任何苦难,你觉得他们还会有信仰可言吗?”
绮雪忽地浑身一冷。
圣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他错愕的目光,玄阳只是笑了笑,又摸摸他的头发:“你我既然是夫妻,有些事我不打算瞒你。”
“食人妖魔来自洞渊的恶念,我不是不能控制它们,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你觉得是为什么?”
……
是夜。
绮雪又做了噩梦。
还是之前那个噩梦,他梦到卫淮死了,尸首残破不堪,有遭到啃噬的痕迹,而吃掉他的人就是玄阳,他站在血泊中,露出了冷冰冰的笑意。
他从玄阳怀中惊醒,过速的心跳久久不能平息,玄阳起身温柔地安抚他,但不管用,他还是一直发抖。
因为他恐惧的根源就是玄阳,他无法接受玄阳的所作所为。
只要想到玄阳为了获取神力,竟放纵食人妖魔残害人族和妖族的性命,持续了三百多年,他就害怕得全身颤抖,只想从玄阳身边逃离。
玄阳将绮雪的反应看在眼里,沉默片刻,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害怕,可我真的不会伤害你,阿雪,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我……”
绮雪脸色苍白,没有回应他,只是轻声问:“我胸口有点闷,想出去透透气,去我从前的家看一看,我可以出去吗?”
“……好。”玄阳垂下眼眸,“我送你出去。”
他伸出手,温柔地托住绮雪的小臂,绮雪的手指蓦然瑟缩一下,有点颤抖,但没有躲开他。
因为就算知道了玄阳的所作所为,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嫁给玄阳。
甚至在了解到玄阳的狠辣与残暴后,他就更不能逃走了,否则他不敢想象,贺兰寂几人乃至他的朋友们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玄阳将绮雪送到神祠后就离开了。
夜色朦胧,雪白的兔团在草丛间飞快地窜动着,如一道银白闪电。
直到跑得精疲力尽,累到他什么都不愿意思考了,兔团才放缓速度,白绒毛沾满了草叶上的露水,湿漉漉地来到了自己从前的兔窝。
他拨开遮挡的草丛,发现自己的兔窝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铺床的干草没香味了,但意外地没什么灰尘,似乎就在不久前,还曾经有人替他打扫过。
是绿香球打扫的吗?
兔团不清楚,但他情绪低落,不想思考这些事情了。
他正要趴到干草上,一只毛茸茸的狐狸嘴却忽然挤进了洞口,鼻头一动一动的,嗅着窝里的味道。
“阿雪……?”狐狸艰难地张开嘴,发出很小的声音,“你回来了?”
狐狸嘴缩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狐狸脸。
火红的赤狐往里看着,看到毛茸茸的兔团,顿时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我守在附近等你好几天了,还……”打扫了落满灰尘的兔窝……
是桑迟。
兔团有点发愣,呆呆地望着他,桑迟迅速收敛起见到他的喜悦,很严肃地对他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你跟我出来一下,我——”
他话没说完,忽然睁大眼睛愣住了。
雪白的毛团“嗖”地冲了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哇哇大哭着流出了眼泪,打湿了厚厚的狐狸毛。
赤狐被他的泪水吓得六神无主,两只前爪都是麻的,慌得有点不知道怎么哄了:“你哭什么?怎么了?好了好了,别哭了,天又塌不下来,有什么好哭的……”
兔团泪眼汪汪地抬起小脑袋:“和天塌下来也差不多了……”
桑迟哪里见过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模样,简直心疼得要死,立刻变成人形,将兔团托在了掌心上。
由于没有手帕,他便撕下一块中衣的布料,用柔软的布料给兔团擦掉眼泪和露水。
“慌什么,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顶着,还轮不到你这只小兔子发愁。”
桑迟轻捏他的粉鼻尖,怜惜又无奈地说:“哪怕头顶的天现在就要塌了,我这个个高的也来了,你还怕什么?说说吧,你到底发什么愁,还让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出来到处乱跑。”
第120章
桑迟和兔团说着话, 忽然想起什么,单手抱着软乎乎的毛团,另一只手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盒糕点, 掰开半块喂到兔团的三瓣嘴边。
“吃吧,先吃饱了再说。”
他从上京赶回大荔山,尽管一路上心情沉重,但还是改不了旧有的习惯,身体很诚实地买下了不少兔团会喜欢的东西。
以前他和绮雪关系很差,这些东西他从来没自己送出去过,都是假借别人的名义, 用各种理由辗转送给绮雪。
久而久之,几乎尽人皆知他喜欢绮雪,除了绮雪本人。
他知道自己在绮雪眼里是只很差劲的狐狸, 没有谁会比他更讨厌了,而他仗着自己年少,以为自己和绮雪还有数不尽的时间, 足够他挥霍,便一直没有考虑过向绮雪坦露心迹。
直到绮雪另嫁他人, 他才知道后悔。
不过他坚信绮雪最后还是会回到大荔山,贺兰寂就是个凡人,寿元相当有限,等他死了, 绮雪只能回来,区区几十年而已,他还等得起。
“呼……”
月光清冷,凉风吹过浓密柔软的草丛,散发出青草的芳香。
桑迟垂下眼眸, 静静地看着兔团蜷在他怀里啃点心。
回想起来,当初的自己真是幸福,不知道什么是忧、什么是愁,最大的烦恼也就是“阿雪今天又不理我”这样的小事。
他多想回到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只可惜已经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