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淮眼中的光消失了。
玄阳取下了他的另一只眼睛,他的脸上只剩两个漆黑的血洞。
“还不跟阿雪说说话吗?”玄阳微笑,“再不说话就来不及了,你永远见不到阿雪了。”
可卫淮依旧一声不吭。
一直到气息断绝,他都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甚至没有移动过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水镜另一端的兔团睡得香甜。
玄阳隔着水镜,抬手描摹着兔团的形状,眼神温柔似水。
他吃了很久,直到夜色朦胧,才撤去水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双唇。
雪白的骨架间,有一颗染血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玄阳拿起这颗心脏,借着月光打量:“这就是你对阿雪的真心?”
“真是不值一文。”
他随手扔了心脏,心脏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血水和泥。
玄阳弹指甩出一团火,将血、骨架和脏器烧成了灰,至于那颗心脏,他没有管,不值一文的东西就应该在人世间慢慢地腐烂。
处理好一切,玄阳的目光落在了一边的麦田,莞尔道:“还不出来见我吗?”
“……”
片刻后,麦田的缝隙间出现了一只火红的狐狸。
他穿过麦穗,皮毛染上了浓重的血腥气,令他浑身一颤。他不敢抬头望向玄阳,全程都是低着头靠近,匍匐于地,向玄阳行礼:“弟子参见圣君。”
“起来吧。”
玄阳温和地说着:“别害怕,我吃掉卫淮只是修行所需,不会这么对你,更不会这么对阿雪。”
“多、多谢圣君开恩。”
赤狐起身,四爪微不可察地发着抖,玄阳俯身,手掌落于赤狐的头顶:“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吃了卫淮的事告诉阿雪,桑迟,你能做到吗?”
赤狐颤抖得更厉害了:“弟子、弟子……”
玄阳语气舒缓:“我知道你喜欢阿雪,怎么,难道你和卫淮一样,也对阿雪有一颗真心吗?那么你这颗真心又分量几何?”
赤狐深深地埋下头:“弟子不敢,弟子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阿雪……”
“好,我信你。”
玄阳道:“放心,我不杀你,待你继承大荔山的山主之位,想必经常和阿雪见面,倘若你死了,阿雪会为你伤心难过,我不希望他将他的精力分给除我之外的人。”
一股冷意顺着他的手掌缠绕上桑迟的心脏。
这是一道死誓。
一旦桑迟说出今天的真相,他的心脏会立刻因死誓而碎裂,他同样会因为他的“真心”而万劫不复。
……
玄阳飘然而去。
赤狐浑浑噩噩地在原地趴了一夜,直到天色大亮,他才慢慢站了起来,变成了人形。
短短一夜过去,桑迟就仿佛消瘦了不少,一向笔挺的背脊微微塌陷下去,眼神空洞死寂。
他的呼吸之间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走了几步,他猛地弯腰呕吐,但因为没有进食,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吐完之后,他更加虚弱了,不得不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把长弓当拐杖,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桑迟拄着长弓,缓缓蹲了下去,徒手挖掘出一个小坑,准备就地掩埋卫淮的心脏。
他手指颤抖地捡起心脏,放入小坑,往上撒土。
可撒着撒着,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滞缓,片刻的沉默后,他突然重新挖出了心脏,拍拍上面的土,将它收进了储物袋中。
这一次,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颤抖了。
-
云月观。
卫淮离开谢殊的道场后,谢殊却没有继续休憩,也没有继续为绮雪炼制身体。
他垂眸看着毛绒兔,小兔子受妖力的操控,在他身边娇憨地打滚,露出软绵绵的肚皮,像极了绮雪撒娇的模样。
谢殊轻按毛绒兔的肚皮,但玩偶终究只是玩偶,不会对他的动作产生任何反应,更不会像绮雪那样不满地抱住他的手指啃上几口,叫他不许再按了。
他终于收起了毛绒兔。
卫淮的怀疑自然是荒谬的,只凭玄阳的反应就认定绮雪还活着,这过于轻慢和草率,是对绮雪的不敬,他不该再想下去了,但是……他静不下心来。
因为卫淮所言的确不是毫无道理。
他知晓玄阳对绮雪的看重,当初他们从古镜中平安归来的时候,玄阳对绮雪的关心和担忧压倒了一切,他们两人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
绮雪死后,他无心理会外物,也没有关注过玄阳,假若真如卫淮所言,玄阳确实可疑,很有可能知晓某些内情。
还有,就如卫淮所言,为什么他没有算出那日的浩劫,甚至就在地动发生之后,他竟从未深思过卦象为何会失灵,他为什么会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如若死寂的湖泊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打破了怪异的平静,泛起层层涟漪。
头脑中的迷雾渐渐散开,谢殊顿感灵台清明,他的目光瞬间凝固,这种感觉是……
原来他的灵识在不知不觉中遭到了蒙蔽,以至他无法看清那些真相,甚至还在不断加深“绮雪已死”的意识,令他不要再追究绮雪的死,而是相信绮雪已经不在人世。
是谁对他做了手脚?玄阳?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能够蒙蔽他的认知,甚至是遮蔽天机卦象?
谢殊霍然起身,扫开满地炼制失败的身体,清理出道路,大步出门而去。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招什么魂、炼什么体。
倘若绮雪真的活着……
就是上天入地,他也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第118章 (一更) “圆圆,等着我。”……
在下山之前, 谢殊为前去追捕玄阳的卫淮算了一卦。
结果,卦象绝凶,几乎是死卦, 只有一线飘渺的生机,卫淮……怕是凶多吉少了。
谢殊紧紧拧起眉头。他是知道卫淮的本事的,能够在短时间内杀了卫淮,并遮掩天机、对他种下迷障的人,来历绝对非同小可。
如此看来,玄阳极有可能与洞渊神脱不了干系,他要么是神灵的化身, 要么是神灵的使者,直接受到祂的庇佑。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证明卫淮先前所说的绝非虚言, 绮雪还活着,而带走绮雪的人就是洞渊神。
谢殊按照卦象所示,来到卫淮找到玄阳的地方, 不过他来迟一步,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就连满地的鲜血也已经被玄阳烧成了灰烬,剩下的心脏则是被桑迟带走了。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妖力,彰显着这里曾经爆发过激烈的冲突。
谢殊辨认着这些细微的妖力,除去卫淮暴虐的妖力, 还有一股阴冷、黑暗、混沌的力量,大约出自洞渊的手笔。
他沉思片刻,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皇陵,潜入了地动后形成的天坑。
天坑的深处,地气的乱流仍然在飞速涌动着, 只是为宏大的阵法所镇压,才没有再次爆发。
乱流深处极度危险,而谢殊以身犯险,终于在这些乱流之中捕捉到了某种诡异的力量,就是这股力量引发了地脉的震荡。
唯有洞渊神的力量可以破坏地脉,而这股力量与杀死卫淮的力量出自同源,可以证明就是洞渊神破坏地脉、制造了绮雪的假死,并在卫淮发现真相后,为了灭口,又杀死了卫淮。
谢殊离开地脉深处,站在深不见底的天坑边缘,神色冷峻凝重。
从前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将会与洞渊神灵为敌。
龙族与洞渊是天生的死敌,数百年来,洞渊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污染着这个世界,无数龙族遭到侵蚀,衰败而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谢殊很清楚自己未来必定会直面洞渊神。
这一天的到来比他预想中的还要快。
但他决不可能将绮雪拱手让人,无论洞渊神带走绮雪的理由是什么,都和他无关,他只知道绮雪是他的妻子,他一定要把绮雪夺回来。
谢殊静静地凝视着黝黑的坑洞。
据他判断,洞渊神有可能会把绮雪藏匿在洞渊的最深处。
那是一个比眼前的天坑更黑暗、更深邃、更无边无际的无尽深渊,没有人知道洞渊的尽头在何处,是唯有洞渊神灵才能踏足的禁忌之地。
如果他必须深入其中才能找到绮雪……
谢殊沉思着,就在此时,一道流光忽然停在他的面前,是弟子从宫中给他发来的传音。
“禀观主,陛下有请观主入宫,有要事相商!”
“大将军的坐骑照影带回了将军的传音:贵妃娘娘还活着,他此刻就在大荔山!”
……
谢殊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皇宫。
他大步流星走进承露宫,弟子的诵经声已经停了,灵堂中寂静得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同一个方向,而处于目光中心的人是贺兰寂。
时隔数日,他双足的烧伤已经痊愈了,只是衣袖之下仍旧空荡荡的,面色也还是有些苍白。
他坐在棺椁边,注视着双膝上染血的毛绒兔,绮雪送给他们每个人的毛绒兔都有差别,而贺兰寂膝上的这只抱着明珠,是属于卫淮的。
谢殊注视着毛茸茸的小兔子,突然意识到绮雪的假死是早有预谋的,而且绮雪本人也是参与者,他早就知道他会假死离开,才送给他们临别礼物,留作纪念聊以慰藉。
认清楚这一点,谢殊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火。
在日夜煎熬、极度绝望之后,他得知自己的痛苦竟源于一场冰冷的欺骗,这个刹那,他的愤怒甚至超过了得知绮雪还活着的喜悦。
绮雪,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做?
他竟然敢用假死作为欺骗他们的把戏,自己轻飘飘地抽身离去?难道他以为只要他离开了他们,他欠下的情债就能一笔勾销,和他们再无干系了?
天下断不会有这样的便宜。
他休想摆脱他们!
谢殊面沉如水,快步走近贺兰寂,拿起他膝上的毛绒兔,注入妖力,聆听卫淮留在兔子中的声音。